修养一百
天黑时,童子又回到书房里来,仔仔细细安置了小案软席,不多时,遗老们三三两两入了书房,一个个在公西吾面前就座。
公西吾忙碌到此时才抬头,众人这才见礼。
“今日请诸位来,是为了报答诸位幼年养育之恩。”他将地图展开,在赵燕两国交界之处圈了一下:“这里的城池,诸位可以任选一块作为自己的封地。”
众人错愕不已,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老者忍不住问:“公子既然已经把持了齐国大权,何不自立为王呢?有您庇护,我们才敢领受封地啊。”
众人附和称是。
公西吾道:“赵燕二国交界处是被齐国攻占的城池,暂未有人接手,给了诸位,等同占城为王,难道自己做王不比扶持他人做王更好?”
众人一时神色各异,有人连忙表示光复晋国才是毕生所愿,然而语气听来未免有些中气不足。
最终还是有人按捺不住上前挑拣了,一旦开了头,其他人便再也坐不住了,纷纷挤了过来,屋中顿时嗡嗡声一片,哪有之前的半点推让矜持。
公西吾知道他们不会拒绝,辛苦忙碌这么多年当真是因为忠于晋国?未必,只不过是为了那点权势财富罢了。
复国算什么,他们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恐怕比原先计划的还要更多。
秦国近来不安生,子楚病入沉疴,难以分心东顾,自然也就顾不上齐国。嬴政却在此时收到了易姜的信。
他很惊讶,没想到易姜竟然会主动写信给他,而信中的内容也让他大吃一惊。
她竟然自称为公西吾牵线,让秦国去接手他先前得到的五十座城。
公西吾狮子大张口要了五十座城做封地的事早已传遍天下,嬴政在后胜这件事上受了挫,正对他不满,没想到他竟然拱手献上了这五十座城。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以参透。嬴政自幼生长的环境复杂,从没有正常孩童的纯真浪漫,但这一刻却觉得自己甚为年轻,年轻到无知的地步。
要接手就要跟公西吾详谈,他该相信公西吾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他忍了又忍,终究将那五十座城的诱惑给压了下去,将信收好,命人送去齐国。
齐宫之中因为公西吾的作为已经暗潮汹涌。
齐王建骤然封了这么多城池给公西吾,朝中哪个大臣会乐意?这几日朝会停了,入宫拜见又遭阻拦,他们已经急的没有办法。
还是云阳夫人机敏,知道从田单这块入手,接连登门造访几次,总算探得了些许口风,得了空子入宫见了齐王建。
齐王建一见到姐姐都快哭出来了,将公西吾的事一五一十与她说了,颇为愤恨不甘:“本王从不知相国是这样的人,以往真是错信了他!”
云阳夫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心里打着自己的主意。指望公西吾给她依靠是没可能的,听闻易夫人还没死,自己就更没机会了。为了后半生,帮着弟弟重掌大权是势在必行的。
但她一个女人能有什么主意,只能口头上安抚了齐王建几句,出了宫门,又去找了田单。
田单好歹是齐国宗室,让他对付外戚可以,让他帮着外人撬齐国的江山那是不可能的。很快他就半推半就地被劝动,要助齐王建重掌国政。
云阳夫人也是诧异,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田单当夜悄然入宫与齐王建密谈,至天明方歇。到了后来,遥想当初齐国光复之初的艰辛,君臣二人竟然抱头痛哭,齐王建对当日他贸然抓了舅舅后胜的事也不予计较了。当然此时除了田单,他也没人可以信任了。
不出几日,快马送来了秦国太子的信件。齐王建一看到内容便怒了,通知田单来见,一碰头就将信砸在了地上:“公西吾果然辜负了本王对他多年的信任!口口声声说舅舅与秦国勾结,不想自己更加放肆,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田单接过来看了一眼,署名上压着易夫人的私印,他若有所思:“此举可能是易夫人嫁祸相国所为,王上小心中了离间计。”
齐王建听他话中有倾向于公西吾的意思,愈发生气:“易夫人是被他救的,分明余情未了,怎会嫁祸他?”
“公西吾对她余情未了,可不代表她对公西吾余情未了。臣听说鬼谷派弟子历来是互斗的,王上觉得易夫人与相国之间如正常夫妻一般和睦么?”
齐王建不禁噎住。对啊,当年易夫人可是偷跑了的。倘若易夫人也要对付公西吾,那不就跟他们是一路人了?
刚想到这里,田单忽然问了句:“王上究竟是要除了公西吾,还是只是要剥去他的相国之位?”
这问话分外严肃,齐王建不禁吞了吞口水:“本王……”
剥去相国之位是必然的,不然无法重掌国政。但说要公西吾的命,齐王建又有些畏缩。公西吾在他眼里不是常人,近乎于无所不能,如今威胁到了他的地位,他心里不甘和愤恨都有,可不敢对付他的畏惧也有。
“能要他的命吗?”他不确定地问。
田单分外冷静:“王上硬要下杀手也未必不可,只不过相国毕竟是国之重臣,又为齐国操持多年,王上当真不念旧情?”
这话说到了齐王建的心坎里,怎会不念旧情,他向来是器重公西吾的,可他对自己做了什么?这么一想竟有几分酸楚,自古以来只有怀才不遇的臣子,哪有重用臣子之后反被戳一刀的君王。他有点阴郁,语气里又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本王不想杀他,但也不想他活。”
田单仔细思忖片刻:“相国终究忠心多年,忽然行差踏错,必然情有可原。国舅与秦人暗通王上尚未处置,相国这事尚有疑点,更不足以动杀机。何况王上也知道相国的能耐,贸然杀他恐怕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谁知道他手底下都有些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寻仇。”
齐王建身子一抖,脸色有些发白。他其实想的是公西吾自然的生老病死,与他无关又断了个牵挂。田单说的对,他大权被架空了多年,其实真不敢贸然动公西吾。
“那……那要如何是好?”
田单笑了笑,下巴上的短须里已经夹杂了几丝花白,随着抽动的笑容露了出来:“臣已知晓公西吾的弱点,由此生出一计,王上放心,既能让您得偿所愿,还不背负骂名。”
“当真?”齐王建很怀疑。
田单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一阵,退开时接了一句:“何不让天来定他生死呢?”
齐王建错愕不已,依然有些忐忑,但一想这是他的主意,就算不成大可以推脱,也就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计划。
公西吾被连夜召入了宫,已是盛夏的光景,夜间也热度不退,他依然一丝不苟地穿着厚重的朝服。
齐王建梳洗整齐,坐在书房之中,一双眼睛四下游移,好在身旁站着田单,座下还有数十位大臣,这才稳住了心神。
公西吾进了书房,眼神左右一扫,抬手见礼:“不知王上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齐王建捏着拳,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对他那点畏惧,示意旁边的田单说话。
田单道:“相国要了五十城,肆意分给了旁人,如今又私下进献给秦国,实为不忠之举,相国可认罪?”
公西吾不慌不忙:“王上明鉴,臣不明白安平君在说什么。”
这么看他还真有可能是被易夫人陷害的。齐王建心里的犹豫一闪而逝。
田单拍了拍手,宫门外立即走进来三名宫人,每人手中都端着一方彩绘漆盘,上置一盏双环青铜酒爵。
“周成王曾以三杯水酒试忠臣,今日王上也以三杯水酒试相国,倘若相国是真忠心,天地自可明鉴。”
据说周成王初即位时怀疑叔叔周公旦并非真心辅佐自己,受小人唆使,赐下三杯水酒,唯有一杯无毒,并立下誓言,倘若周公旦是真心辅佐君主,那上天便会让他选中无毒之酒。
周公旦随手选了一杯饮下,果然毫发无损。周成王愧疚难当,亲自下拜请罪,叔侄二人重归于好,携手得以使天下大治。
“比起周成王,王上要仁慈许多。”田单手指在那三个宫人身上一划:“这三杯水酒之中虽只有一杯无毒,但其余两杯毒酒毒性不强,除非满饮,滴许死不了人。而这有毒的味酸而涩,请相国任选一杯饮尽,命凭天定。王上仁慈,特许你沾唇试味。”
大臣们瞬间议论纷纷,这在他们眼里看来哪里算是什么试炼,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简直是包庇。只要沾一滴毒酒尝出味道酸苦便可以弃之不选,怎么可能会选到毒酒?
齐王建软弱又好脸面,大臣们也知道,但这也太仁慈了,这试探半分凶险也没有,跟不试探有什么区别?齐王建实在是心存仁善,连对自己图谋不轨的臣子也不忍心下杀手。
但有一人忽然站了出来:“敢问安平君,确定三杯之中一定有一杯是无毒的吗?”
众人纷纷扫视过去,原来是刚刚领了稷下学宫官位的裴渊。他有些激动,整张脸都涨红了,时不时看向公西吾,神色很不安。
齐王建是要面子的人,一下被踩到痛脚,抢先道:“难道本王还会拿上天来行欺瞒之举,哪个君王会行如此荒谬之事?”
裴渊被他说的语塞,慌忙垂头下拜。世人敬天畏天,尤其是君王,因为个个自命受命于天,更是对天尊崇有加,的确少有蔑视天威者。
公西吾从裴渊身上收回视线,抬头看向上方:“敢问王上,这是何人的提议?”
齐王建有些紧张,手心都冒出汗来。田单倒是大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是你苦心营救出来的易夫人。”
裴渊神情像是见了鬼一般,几乎当场就要忍不住嚷嚷不可能,对上公西吾平静的侧脸又生生压了下去。想来此举也没什么凶险,恐怕是二人有意为之,他忍耐着跪坐端正。
其实齐王建心中也有几分意外,先前田单告诉他说公西吾没有味觉,他半信半疑,现在看公西吾的反应,应当是真的了。易夫人如此绝情叫他刮目相看,鬼谷派真是一山不容二虎,他竟然有些同情公西吾了。
没其他人知道味觉的事,就算公西吾被毒死了,天下也只会夸赞他仁君德厚,说公西吾是咎由自取。尽管如此,他却不敢看公西吾,只时不时地朝他那边瞄,分外心虚。
这样一个明摆着毫无危险的试探,有什么好推诿的?但齐国宗室凋敝,宗室大臣寥寥几人,又有外戚后胜被一举擒拿的先例,谁也不敢出言催促,其他臣子更不敢多言,只纯粹当热闹看。
后来还是田单又发了话:“证明相国忠心的时候到了,请吧。”
公西吾沉默许久,走到三位宫人面前,漆盘里有平口的小木勺,但他并没有用来沾酒试味,就近选了一杯便仰脖饮尽。
众人都惊讶地拉长了脖子,裴渊更是急得恨不能扑上来。齐王建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并没有预料中七窍流血的惊悚场面,公西吾很平静地抬手除下高冠,向他见了一礼:“王上既然不信任臣,臣纵然忠心又有何用?不如就此离开齐国。”说完转头缓缓出了殿门。
大臣们立时又交头接耳,齐王建惊骇地动弹不得,不对啊,明明三杯全是……
莫非上天当真有灵,公西吾真的是被冤枉的?想到这里,他竟然仓皇地站了起来就要去追人。
田单扯住他衣袖,声音压得极低:“王上,这样的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了,既然他已决意离开齐国,就由他去吧。”
这句话里藏着分外幽深的意味,但齐王建心中只是过了一下,并没有留意。
他只是觉得慌张,这下在场的人都知道公西吾是被冤枉的了,他成就了一世美名,自己却成了冤枉忠臣的昏君,岂不是要叫天下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