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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陈氏站在里间儿,隔着帘子将张华劈头盖脸的好一通骂。又说待会子家去后,务必请张家夫妇亲自登门说道说道……
  “……不是我这当婶子的嫌贫爱富。只是我好容易养大了两个闺女,总不好眼睁睁的把她往火坑里推。”陈氏说罢,不觉又想到今儿在大德昌门口儿瞧见的那一幕,登时心惊胆战的道:“因着咱们两家是旧交,我原不挑你的家世门第,可你这么不上进,我可不想十几二十年后,你赌的红了眼,将我的闺女外孙儿卖了换赌本的……”
  陈家众人因着方才一席闲谈,也都知道了张华逃学赌博之事,心里都不大痛快。只是她们同张家的关系比不得陈氏同张家的关系,因而只能好言相劝,叮嘱了张华几句。然心底里也都有了退亲的打算。
  张华满面羞惭的站在外头,先还唯唯应是,后听见陈氏口口声声要退婚,甚至还想当面同张家夫妇说个分明,立刻吓着了。忙的跪在地上连连赔罪讨饶,只说自己当真知道错了,今后再不敢了。还请婶子原谅一回。又说他也是最近两个月在学上,跟着族中的人学的赌博,原只是贪个新鲜,并没有聚赌成瘾的意思。今日乃瞧见王瘸腿儿如此丧心病狂连妻女都不顾,他也引以为戒,今后再也不去了……
  尤三姐儿听着张华一席话,心下微动。登时开口询问张华口中的族中之人都是谁。
  张华原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闻听此言,先还不太愿意说,又怕尤三姐儿怪罪,只得硬着头皮报了几个名字。
  尤三姐儿又问了些家学上的日常之事。张华一一的回过。
  尤三姐儿便知道,必定是陈珪去岁下江南,无暇顾及家学的缘故,致使学风渐坏,上学的人也都渐渐疏懒了。
  族学可是一族立世之根本。现如今陈徐两家共建的族学才过了几年,就已经如此败坏下去。长此以往,恐怕又是个书中的贾家族学罢了。
  尤三姐儿颇为不喜的皱了皱眉,准备回头抽出空儿来,也弄个学规学纪来肃清家学风气。务必不能白白花了银子,既没培养出好人才,反而勾的大家更往坏了学。
  陈氏可不知道尤三姐儿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闲心想别的。闻听张华是听了族中学子的挑唆才学的赌博逃学,不觉恨恨的骂了几句。又见张华神色仓皇,面容忐忑,也觉着有些可怜。便也住了口。乃命庄上的仆人摆午饭来。
  一时吃过了午饭,因陈珪还要款待诸位贵人的缘故,陈家女眷们并不敢往外走,只在厢房里说了会子话。便见陈珪匆匆而来,面色凝重的说道:“原还想咱们一家人好生乐呵一日,却不曾想朝中有八百里急报入京,我须得同贵人们一同回朝商议要事。咱们这便回罢。”
  众人闻言,不觉吓了一跳。忙问朝中有何急事。陈珪面色沉吟的道:“蜀州急报,十日前有地龙翻身,糟蹋了无数生民。朝廷须得紧急筹办赈灾一事。”
  陈老太太心肠最是慈悲不过。闻听陈珪此言,少不得口内念了几声佛,道了千百句可惜。又催着众人收整一番坐车回城。
  尤三姐儿便向陈珪说道:“舅舅先同圣人回城,我们女眷在后,又做马车又不能折腾,此时同去岂不是扯了后腿?便叫庄上的仆从护送我们回城也就是了。”
  陈珪想了想,觉着三姐儿的建议乃老成之言,当即点头应了。
  一时陈珪与圣人去后,陈家女眷方才收拾妥当了回城。陈氏母女因想着要与张家夫妇商议张华之事,便也留在陈府。又打发了小子去张家传话儿。
  张家夫妇闻听陈家仆人所言,忙匆匆而至。到了陈家之后,得知张华所做之事,张允之妻未等旁人开口,便哭着上前不断捶打张华,口内只骂道:“叫你这小子不学好,你也不看看咱们家如今是什么境况儿,辈子只盼着你能出息了好光宗耀祖的。现如今你不但不能好好习学,反而跟着那起子下流东西学的逃学赌博,你怎么对得起你爹爹,怎么对得起张家的老祖宗,怎么对得起二姐儿……”
  张允在旁,也是满面怒容的呵斥连连,要不是这会子还在陈家,不好太过。他连亲手打人板子惩治张华的心都有了。
  张华被陈氏母女撞破了逃学行径,早已又羞又愧,闻听陈氏有退婚之意,更是又惊又怕。此刻且见父母如此失望,登时忍不住的瘫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陈家众人见状,原还气张家不能好生教养子嗣的。这会子倒也不好说什么了。那张允之妻邱氏又拉着陈氏的手儿,淌眼抹泪的诉说两家旧日情分,感念陈家对张家的救命之恩,又说张家如今的家世门第,原也配不上二姐儿云云。然邱氏口内这么说着,一举一动却都是不想退婚的意思。
  陈氏方才那一番言辞也是气的急了,所以一时冲动。当然也有尤家大姑娘嫁到宁国府后,尤家女眷们时常言三语四的说着风凉话,挑唆的陈氏每每动气的缘故。
  只是眼见邱氏当着众人的面儿痛哭流涕,张允也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模样儿,陈氏少不得也想起赵家那死鬼还去时,她在赵家过的艰难,张家夫妇仗义执言的情分。
  陈氏左思右想,自然就软了心肠。却也不能放任张华就这么不往好里学,将来害了二姐儿。
  张允见状,少不得开口说道:“妹妹这话所言极是。现如今这畜生跟着那起子下流东西学了些不好的毛病在身上。恐怕就是咱们压着他回族里念书,他也不能安心的。既然如此,莫不如给他个教训。也好叫他知道知道世道艰难,读书不易。如若此次之后还不知道悔改。我也不能害了二姐儿,咱们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
  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登时镇住了堂上众人。即便是陈氏都没想到张允竟然还有这等“大义灭亲”的主意,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依张家兄长所言,该怎么惩戒这小子?”
  张允看了眼瘫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形状颇为不堪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厌恶的皱了皱眉。因说道:“他既然不想读书,身上又没个手艺,连我这身伺候庄家的本事都没学过。将来自然只能出苦大力。打明儿起,便叫他去码头上搬货做苦役——”
  一句话未落,邱氏登时大吃一惊。忙的搂住张华心疼的道:“这可怎么使得。华儿才多大年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哪里吃得了这个辛苦。老爷这么着,岂不是要逼死了他么。”
  陈老太太闻听此言,也跟着开口规劝。只怕累坏了张华。
  只听张允冷笑道:“从前就是对他太好了,所以才纵的他不知辛苦,一味贪图享乐。跟着那起子下流东西学,今日只是赌博,只怕明日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到时候再想管教他都晚了。何况既是要好生教训他,自然是要他吃苦的。难道还要他享福不成?”
  邱氏听了这话,眼见张允气的面色铁青,倒也不敢再替儿子求情的,只能搂着张华不断的哭。
  尤三姐儿见了,皱眉便道:“张伯父想要管教张华哥哥的心思是好的。我也相信张华哥哥本性不坏,只是听了人的挑唆。不过伯母的话也对。张华哥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何况这个年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倘若累坏了坐下病根儿,反而不好。不知张伯父觉得三姐儿这话可对?”
  张允也是见了陈氏确有退婚之心,又知两家门第今已不配,方才想下一剂狠药治一治张华,顺便也以退为进,暂时堵了陈氏要退婚的口风儿。但张华乃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又哪里真舍得废了张华。闻听三姐儿如此说,张允少不得问道:“我从小看着你们姐妹长大,也知道三姐儿你的主意多。既是这么着,不妨三姐儿给出个主意,可好?”
  尤三姐儿闻言,笑眯眯说道:“张华哥哥因父母疼宠,从小到大是没吃过辛苦的。因着他要读书的缘故,也不曾跟随伯父学习稼轩之事。竟使得张家祖传的技艺到了伯父这一辈就无可传,也着实可惜。如今既要使他明白世道艰难,不如伯父领着张华哥哥夏天伺候庄家,既能使得张华哥哥学一门技艺,也好叫他明白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他自己只要辛辛苦苦的赚了血汗钱了,想必也不会恣意挥霍。毕竟惯赌之人,大都好吃懒做。张华哥哥若是知道勤奋辛苦了,想必也能知道好好读书了。”
  说到这里,尤三姐儿顿了顿,且看了一眼张华,又说道:“至于伯父所说的叫张华哥哥到码头上做苦力的事情,为了张华哥哥的身子骨儿,自然是不成的。不过叫人带着张华哥哥往码头上走一遭,见一见贫苦人家的日常生活,也是可以的。顺便也叫人带着张华哥哥满长安城的赌场都走一遭,往那些烂赌鬼的家里也都走一遭。看看人家的妻儿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倘若张华哥哥见了这些,还能安心逃学赌博,闲逛游荡,那只能说明张华哥哥天性如此。他既然打从心眼儿里就没有光耀门楣照顾妻儿的心思,想必伯父伯母也不会怪罪我们陈家悔婚之事了罢?不过伯父伯母但请放心,即便咱们两家的婚事不成了,也是旧交情分。我们姊妹二人同妍姐姐更是闺蜜之好。两家的来往是万万不能断的。”
  张允夫妇早就知道尤三姐儿人小主意大,却没想到尤三姐儿竟然如此老道圆滑。一席话下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的硬的都有了。直叫张允夫妇想要反驳,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口。
  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厢陈家众人听了尤三姐儿的说法,也都深以为然。深深受了惊吓的张华更是连连点头,附和不已。
  如此陈张两家因着意外发现张华赌博而生的想要退婚的一番风波,便在尤三姐儿的三言两语下暂且搁置了。
  如今且不言此事。只说陈珪下朝回家后,陈氏母女因着退婚一事尚且未走。尤三姐儿这个专爱打听朝廷动向的少不得开口问及赈灾之事。
  陈珪向来不在此事上隐瞒三姐儿。此刻见问,少不得开口说道:“……择定了六皇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为钦差大人,赶赴蜀州处理赈灾抚民事宜。六皇子殿下先前办过江南一案,经验老道,七皇子殿下素有仁爱之名,也是体恤下情的。有此二人前去赈灾,必定能万事周全。何况蜀州乃膏腴之地,又有十大粮仓之一的永济仓在,民生富庶,存粮颇多。只要当地官员不是猪脑子,肯开仓赈粮,安抚灾民,到时候六皇子与七皇子去了,也不过是向民间百姓展示一番朝廷仁义,圣人仁德。相比起我们去江南那一遭儿,这一趟竟是全领功去了……”
  然而陈珪这话还是说早了。他没有想到仅仅是半个月后,从蜀州传回来的弹劾奏疏便打了他的脸。
  却原来六皇子殿下与七皇子殿下带着赈灾物资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到了蜀州之地,当地官员闻听驿站奏报,即刻摆酒唱戏的替两位钦差大臣接风洗尘。筵席如何豪富且不必多说,席上六皇子与七皇子询问赈灾之事,当地官员也承认他们早已奉朝廷诏令开仓赈粮,安抚百姓。之后更是引着六皇子与七皇子到了收拢灾民的地方一一查访。只见内中灾民不论吃穿还是气色都很不错。与之交谈时,更是口口声声称颂陛下朝廷以及当地官府,其感恩戴德之言辞,简直叫人听得热泪盈眶。
  七皇子虽有贤王仁义之名,然他因着年岁尚轻,平日里向少参与这些实务之事。眼见如此,心中很是满意。更是连连称赞当地官员,只说回京之后必定会替当地官府向圣人请功。
  然而七皇子身份尊贵不事实务好糊弄,六皇子却并非如此。姑且不提他自入朝当差后,经手过多少实事。便是去岁同陈珪一道儿下江南赈济灾民,他也见过陈珪是如何辅佐当地官员办事儿的。
  眼前的这些所谓灾民,虽然同当地官员配合的很好,演技也不错。但是坏就坏在当日同他们说话的那几个人太能说了——
  六皇子可还记得他去年在江南赈灾的时候儿,所见过的灾民百姓何其胆小木讷,因着连日吃不饱睡不好的缘故,人人都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远远看上去都跟骷髅似的,还都是脏兮兮的。后来得了朝廷的赈济,即便是心下感恩,口内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的叩头,额头磕的都见了血了,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口内称颂的陛下万岁朝廷仁义还都是当地官员为了讨好儿现教的。
  而今在蜀州所见的这些灾民,虽然也都身形瘦弱,但是观其肤色举止,同两江灾民大相径庭。更别提当中几人名为百姓,却在知道他们的皇子身份还能当着他与七弟乃至蜀州官员的面侃侃而谈,诉说朝廷如何仁义恩德,他们如何感恩戴德,言辞恳切处,听得素来铁心铁肠的六皇子都不免动容……
  六皇子可不信仅仅差了千里之遥,两地百姓竟然能有如此差别。即便是提“富庶膏腴而后民方知礼”,那素有鱼米之乡的两江之地难道还比不过蜀州?
  六皇子因此生了疑虑,总觉得这当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儿。不过看着蜀州官员与这些个“灾民”的举动,以及每日围绕在蜀州驿站的那些探子们,他又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他面上不动声色,也不拒绝这些个官员请席吃酒的邀请。
  蜀州官员原本还惧怕六皇子的铁面之威,只恐他不肯来,甚至不肯给众人颜面,反倒出言训斥的。却没想到六皇子竟与传闻中不大一样。因又想到六皇子去岁在江南审查贪墨一案时,也并未有铁血手段。不觉隐隐猜着了——只觉着六皇子并非是孤僻之人。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岂料这一放心,便叫六皇子查到了蜀州官员贪墨永济仓钱粮,却假借赈灾之事甚至假冒灾民欺瞒钦差欺瞒朝廷,更兼杀、人、灭、口的惊天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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