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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石室激辩

  经过了第一日的试探,第二日的猎场比试显然要精彩得多了,只是,虽是精彩了,诸国的神色却并不太好看。
  第一日,北燕已经亮出北燕十八雄作为底牌,尽管各国的使者已经对此产生警惕,在第一日的比赛结束之后,便回去商议了对付北燕十八熊的计划,但是,在第二日的时候,北燕十八雄出动十二人,以精湛的技艺完全碾压其余各国的使者,在第二日的比试中大放光芒,虽然各国还有武者能够坚持到第三日,甚至在第三日地时候也留下重要的武者作为压轴,但是面对北燕十八雄这般强悍的存在,却没有太多的自信心。
  第二日的比赛,在诸国的忧心忡忡中落下帷幕,而第三日的比赛,才是最精彩的时候,这一日,将是拉开诸国会盟第一场比试决定胜负的时间,而首战的胜利,往往是最能激励人心的,也具有最强的震慑作用的。
  阮弗坐在高台上,看着猎场的擂台上你来我往的比斗,不由得想起了上一次的诸国会盟。
  上一次的诸国会盟,猎场比试的胜者是南华,那时候她还小,可当看到猎场上,唯有南华的武士站在擂台高处,其余各国的武者皆是不敢上前,那种自豪,此时此刻,回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晰,仿佛还是昨日一般。
  那时候,她多么骄傲自己是孟氏的嫡女,多么骄傲这一生即便是女儿身,父兄却给她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天地,让她不是仅仅囿于宅院的平凡女子,她看得见这天地浩大,她看得见中原强国的华都繁华,她也能看得见塞外飞雪,黄沙猎猎的豪情万丈,那短暂的一生,即便后来遁入深宫,她也相信,如是回忆往昔,自己决然不会再留下任何遗憾了,父辈的志愿,中原的正统,将她的一颗心燃烧得炽烈。
  只是……如今,她再看猎场上的比试,不由得在心中微微摇头。
  昭烈帝去了,皇甫彧有父辈的野心,却没有父辈的胸怀,这南华,也不是当初的南华了,不过是这几年的光景罢了,南华的武者,竟然已经这般不成体统。
  这三日的猎场比试,虽然与其余的小国相比必,南华还不至于输得太难看,但是,与北燕相比,的确是不够看的,第三日的猎场比试,已经不是与第二日一般在宽大的猎场中设多个擂台,而是只变成了一个,因此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擂台上,只是……
  眼前他们所见的便是北燕十八熊之一的武者在三十招之内,便直接将辰国的使者打下了擂台,这三十招,已经是目前为止南华的使者能够坚持得最久的一个了。
  皇甫彧脸色显然是不太好,但他却举起酒杯,看向燕璟,“北燕带来的都是好手,这十八雄果真是技艺精湛,让朕大开眼界,看来,本次猎场比试,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太多悬念了。”
  燕璟笑意懒散,举杯与皇甫彧遥遥一敬,“南华皇谬赞,朕本次来参加诸国会盟,大概也就这北燕十八雄拿得出手了,能得南华皇一句夸赞,是他们的福分。”
  他虽是这么说,但是,谁又相信北燕十八雄是北燕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但从这一次猎场比试来看,只怕北燕在后边的准备更加充足吧,只是,北燕带来的人,似乎都挺神秘,也很低调,但是,如北燕十八雄这般在比试中如一鸣惊人的,只怕不在少数。
  皇甫彧闻言,眸色一沉,淡淡一笑。
  众人的目光继续看向擂台上,南华的武者下去之后,北燕的善斧的那位武者,并没有下台,而是继续站在高台上,迎接下一个挑战者。
  他并没有等待多久,随着一个身影往擂台上一跃,众人的视线往辰国使者这边看过来,这是第三日的比试中,辰国使者第一次上台。
  昨日的比试,辰国使者未见大胜,却也不见输得惨烈,只能说是平平。
  燕璟唇边勾起一抹冰凉笑意,往阮弗这边挑了挑眉,阮弗好似没有看到一般,只是目光平静看向擂台上。
  这次上台的辰国武者,以长枪作为兵器,这长枪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在军中,几乎人人都会使用,而那长枪,也不见得多么精贵,除了枪头是玄铁制作,枪身也不过是一根木头。
  木枪对上北燕十八熊的玄铁斧头,这……
  众人有些神色微妙地看向阮弗与玉无玦这边,“长枪对上斧头,可真是有趣了。”夏侯炎笑一声,当先道。
  “呵呵,木头对上玄铁,难道不是高下立见面么?”西胡四王子嗤笑道。
  阮弗不语,视线依旧放在擂台上,而在两人说话的间隙,擂台上地比试已经开始了。
  辰国武者手执长枪,北燕武者两手斧,只见擂台上的两个身影在快速移动,动作迅速而让人眼花缭乱,北燕武者攻势依旧勇猛迅速,狠辣果断,而辰国的武者,几乎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躲开北燕武者的攻击。
  只是,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五十招之后,双方却依旧在擂台上缠斗,并且完全没有止休的意思,而双方之间的胜负,如今更是难以决断。
  最明显的特征便是擂台上的两人,一个攻一个守,众人眼中的玩味渐渐消失,便是燕璟的神色都严肃了几分,面上原本懒散的笑意,此刻也慢慢消失,微微坐正了身子,看着擂台上正在缠斗的两个身影。
  就在擂台上的两个武者已经经过百招缠斗仍旧未分胜负的时候,燕璟终于看向阮弗,“辰国武者好身手,不知这是什么人物?”
  阮弗扯唇一笑,“区区无名,当不得国君一问,不过是王爷选人来的时候,见此人好使长枪,顺便带来见识一番罢了。”
  阮弗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着一丝笑意,语气还颇为无奈,可众人听了,却心中一惊讶。
  阮弗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她这么说,便是这个人,也不过是辰国武者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者罢了。
  燕璟眯了眯眼,“是么,只是前两日的比试中,朕可未曾见到这等出彩的人物。”
  “国君只怕是瞧不上罢了,若是他未曾上台,又怎能撑到第三日的比试,不过此人好枪,只怕这两日的时间常常在后观察国君带来的十八名好手,想要学习一番,博采众长罢了。”
  阮弗说着,笑了笑,“出门的时候,阮弗便告诫他们,此番诸国会盟之行,重在学习,增长见识,他们倒是将这番话记在了心中,看来也不虚此番南华之行了。”
  阮弗这么说着,众人心中一惊,这两日,辰国武者这般低调,难道……其实是留待今日,想要观察各国武者的套路,而后寻找破解的方法不成?
  众人还在为阮弗的这番话震惊着,高台上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快看!”
  高台上的各位使臣循声看过去,便见高台上的景象已经发生了变化,原本属于一攻一守的北燕武者与辰国武者,已经转变了形势,就在阮弗与燕璟说话的这个当口,辰国武者手中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在北燕武者手执双斧自上而下的时候,辰国的使者却未曾向先前的武者一般急忙躲开,而是以长枪迎击而上,原本北燕使者手中几乎是吹毛断发的玄铁斧头,当是可以劈开辰国武者的长枪,奈何他双斧欲劈开长枪的当口,辰国武者的长枪却成破空之势,直取辰国武者的门面,辰国武者只能瞬间改变双斧的方向,但是他一改变双斧的方向,辰国使者的长枪一偏,枪头利刃直切北燕使者的手腕。
  北燕使者根本就来不及守势,腕脉被切,手中长枪被甩出去,辰国使者长枪木棍一击,直接将那北燕武者挑离了擂台,重重摔在地上。
  瞬间的变化,似乎只是眨眼的时间,众人几乎不怎么看得清楚攻守之势如何置换便只能眼见北燕落败。
  北燕的使臣见此,已经有人猛地站起来,竟是义愤填膺的看着辰国这边,“辰国伤了我北燕武者,这是何意?”
  玉无痕朗朗一笑,“擂台比试使刀弄抢,刀剑无眼,怎能真的做到毫发无伤?这不是你们说的,何况,这人不是还好好活着吗,待修养到诸国会盟结束,那人定能护送你们回北燕的。”
  但是北燕使臣依旧面色不好,的确是不伤人命,只是,那人腕脉被切,日后还如何拿斧,岂非成为了废人?
  燕玲珑冷哼一声,“区区武者,只怕是辰国藏在其中的高手吧,今日方才这般出现,阮同知好计策。”
  阮弗淡淡一笑,“公主过奖,不过……此人的确不是什么高手。”她微微摇头道。
  众人不太相信阮弗这番话,阮弗见此,摇了摇头,道,“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声音相和,前后相随,万物皆在其列,武学自然也离不开这等道理,北燕十八雄虽是将所用的兵器学得到出神入化,成为世间的好手而让人闻声丧胆,成为立世的依仗,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北燕十八雄的这一优势,未尝不是自己的劣势之所在,当一个人太过精于某一种的东西而至于对相对的东西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时候,这个优势,便成了劣势,诚如诸位认为,在下慧极必伤一般。”
  阮弗说到一半,看向神色复杂的众人,最后,视线将停留在游广的身上,“大将军是吴国的第一高手,阮弗闻言,大将军痴迷于武学之道,想必在这方面的体会更加深刻吧?”
  游广一愣,细细回味阮弗先前这番话,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阮同知果然涉猎广博,即便身无武艺,却能懂得为武之道。”
  阮弗摇了摇头,“大将军过奖,阮弗不懂武学之道,只是无论是武学之道,治世之道,甚至寻常的饮食之道,皆是世间之道,既是世间之道,又怎能偏离了本道,兵器可以成为一人之所长、所精,直至成为唯一,只是,如此一来,某个时候,他可以是世间的强手,在某个时候,却只能与平凡人无异,因为,武器之道,亦离不开本道,长短相克,方圆相背,长剑克枪,利斧克剑,银枪克斧,矛盾互戕,周而复始,百般循环,十八般武器之相生相克之理,亦如五行之相生相克,同样源于万物相生相克之理,所以,这世间,没有绝对的武器,也没有绝对的强手,只是,可惜了,北燕十八雄这般人物,硬生生将手中的武器,练成自身唯一的长处也是最大的破绽。”
  她说了这么长长的一段话,众人这才觉得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猛然间便明白了什么。
  果然等她说完这些时候,擂台上因为辰国使者胜出而想要上台挑战的北燕十八雄之一的人又有一个被打下了擂台,这一次,是辰国一个使用长矛的人将北燕使用铁锤的人打下去。
  北燕使臣见此,有人站起来,“为何不是辰国武者使用长枪的人应战?”
  “比试中上台的挑战者不能退赛,否则以认败论,但是,并没有胜者不能选择对手的规定,既然是相生相克,自然是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条件。”辰国这边立刻有人领悟了阮弗话语的精髓,开口道。
  的确是这个道理,众人闻言,方反应过来,北燕使臣那边,对此只能忍气吞声。
  燕璟眸色深深看着阮弗,“阮同知可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北燕国君过奖。”阮弗淡淡道。
  擂台上的比试还在继续,但是,自辰国使者胜出北燕使者开始,北燕十八雄便不再是擂台上的不败之军了。
  皇甫彧自阮弗出声之后,视线久久停留在阮弗的身上,“阮同知这番话,倒是让朕觉得熟悉。”
  “世间道理皆是如此。”阮弗道。
  皇甫彧的视线却没有离开阮弗,不过却看向南华臣子中的赵瑾,“赵瑾,这番话,想必你是熟悉的。”
  赵瑾闻言,也是眸色复杂地看向阮弗,“臣当年拜师学兵道的时候,便是以此为启蒙。”
  赵瑾的兵道师从何人,南华中没有人不清楚。
  阮弗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开口道,“世间之道,皆离不开此道,兵法自然是其中之一,赵将军能用兵如神,想来已经是参悟了其中真理了。”
  赵瑾道,“其中真理,赵瑾尚未真正参透,他日,可要想阮同知好好讨教。”
  “不敢,不过,阮弗在兵道上的确有所领悟,日后,若是能与赵将军切磋切磋,习得赵家军用兵之道,却也是一大幸事。”
  她一开口,众人皆在心中惊呼一口气。
  但是,面对她,却没有人敢怀疑阮弗这番话是假的。
  她神态悠然,猎场上的比试已经还在继续,沉默良久的游广突然站起来,朝着阮弗这边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阮同知一番话让游广醍醐灌顶,在武学上有所领悟,日后回到吴国,必能有所精进,游广多谢阮同知提点。”
  阮弗一笑,“大将军客气,若是如此,阮弗在先在此祝贺大将军武艺精进。”
  游广朗声一笑,神态中已多了豁然之意。
  那边,吴国名士吴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也突然站起来,朝着阮弗深深一揖,“冕自以为读书二十载领悟所得已经受用半生,今日听阮同知一席话,方觉冕之所学,未达真理。”
  阮弗有些意外吴冕会如此,但只是淡淡点头。
  高台上的各国使臣见着这一幕,皆是神色复杂。
  燕璟看着擂台上的比试,眯了眯眼,看向阮弗,“阮同知倒是不吝赐教,若是在座的各位能领悟这番奥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知阮同知可后悔今日的高义传教?”
  众人闻言,皆是脸色一变,阮弗却神态悠然,“国君也说了,今日乃是阮弗在传教,既然如此,从阮弗手中出去的东西,又岂会成为面向我的利器?”
  这番狂妄之言,只怕这世上无人能够说得出来,可经由阮弗这般不痛不痒地说出来,竟让人觉得没有半分突兀之意。
  高台上的人神色复杂,却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上午的比试是辰国开始的,午时的时候会中途休息,因此,在诡异的气氛中,第三日猎场比试的上半场,已经落下了帷幕,但是,第三日的反转,却如此让人感到意外,各国使臣用过午膳之后,纷纷召集了今日下午将要继续比试的武者,来商议对策。
  对此,显得异常平静的,大概只有辰国使者这边了。
  用过午膳之后,阮弗并没有继续留在猎场,而是离开了。
  午时刚刚过去,下午的比试便开始了,但是,辰国的使臣席位上,却没有了阮弗的身影,皇甫彧见此,看向玉无玦,“晋王,怎么不见阮同知?”
  “她并非习武之人,对这等比试,并无兴趣。”玉无玦言简意赅,并不觉什么。
  只是其余人闻言,却纷纷唇角抽搐。
  不感兴趣,可今日上午究竟是谁这般扭转了局面?只是,众人并不怀疑这话,的确,阮弗对比试不感兴趣,不只是北燕有目的而来的,辰国同样是,前两日北燕出尽了风头,今日,也该是辰国了,结果她已经能够预料到,而她还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做。
  她第二日午后也并没有在猎场,因此第三日不在,便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何突兀。
  猎场鼓声一响,比试便又继续开始了。
  玉无玦的视线放在猎场上,放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着什么。
  同一时间,猎场高台的地下,并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一间不知在什么时候挖就的空室。
  空室并不显得潮湿,还亮着烛火,但是此时此刻,里边的却显明有人在走动,虽然发出的声音很小,以至于即便是武功高强的人在高台上也绝对不知道这底下竟是这番有人运作的场景。
  即便是有烛光,但依旧是有些昏暗的地下室里,一位中年老者负手而立,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公子。
  徐子昌在内室中视察了一遍之后,走到中年老者的身边,“父亲,已经准备好了。”
  文昌侯轻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别的什么情绪,只是良久之后,才转头看了看自己刚过弱冠之年却已经在这世间承受了太多的儿子,叹了一口气道,“昌儿,你可怪为父?”
  徐子昌面上不曾有半分平日在华都所见的轻佻纨绔样,唇角微微扬起,神色中带了一股青年人的骄傲,“儿子怎么会怪罪父亲?南华大地,昏君当道,是非不分,忠奸不辨,乃是民之祸!”
  文昌侯闻言,轻叹了一口气,“这条路,是为父执意要走上的,可你还年轻,未来还有更多可能,中原之大,总有能让你容身的地方,辰国国风开放,你若是不在南华,去往辰国,以辰国之开明,未必没有发展之地。”
  徐子昌道,“父亲,儿子不会离开。”
  文昌侯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父子两人在有些昏暗的内室沉默着,直到,听得石壁一个轻微细小的声音。
  徐子昌本就是习武之人,自然听到了动静,闻言猛地看向石门的方向。
  石室里的人听到声音,也是紧张地看向石门的方向,手中已经架起长刀,俨然是一副倘若事情败露,便直接让来人亡于刀下的架势。
  徐子昌已经将文昌侯护在身后,手中拿着一只飞刀,警惕地看着石门的方向,而石门的两边,已经站了四个人,这里面都是他们的人,外边已经没有自己人,若是当真有人来,绝对不是自己人。
  随着机括落下的声音,石门缓缓地打开,徐子昌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青色的衣角,手中的飞刀便已经疾射出去,而守在石门两边的人,也已经将长剑往将要往门中来的人而去。
  但是,徐子昌手中的飞刀并没有射中出现在门口的人,只听得叮咚一个的声音,飞刀已经被长剑格开,射进了旁边的墙上,而石门两边人在这一瞬间的时间内,已经将手中长刀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阮弗低眸看了一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尝到,视线缓缓往内室而去,看到徐子昌和文昌侯的时候,笑道,“小侯爷功夫,果然不同凡响。”
  出现在门口的,正是阮弗和青衣。
  猎场上的人都道阮弗离开猎场是回了驿馆,而阮弗的确是回了驿馆,但是无人知道,青衣又带着她离开了,而出现在了南华诸国会盟猎场的地宫之中。
  徐子昌闻言,眼中划过一抹诧异,但却没有让人将架在阮弗与青衣脖子上的刀拿开,“辰国阮同知。”
  他声音微沉,显然不明白阮弗为何能够出现在这个地方。
  文昌侯见此,沉声呵斥道,“此乃南华猎场地宫,阮同知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阮弗看着内室中距离自己有三丈远的文昌侯,眯了眯眼,“此处是南华猎场地宫,若非皇室之人不知,在下也想问问,文昌侯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阮弗的视线在内室中逡巡了一圈之后,眉目微凝,看来文昌侯真的是所图非小啊。
  青衣见此,拱手道,“穆家长女穆卿衣见过文昌侯。”
  文昌侯视线转向青衣,抿唇不语,良久之后,却对阮弗道,“阮同知这是何意?”
  阮弗扫了一圈石室内的人,声音微冷,“今日来见文昌侯,阮弗只想问文昌侯一个问题,文昌侯是否想此时此刻引起中原诸国纷争,让中原陷入战火之中?”
  她问得直白,声音微冷,势不可挡,直逼文昌侯,让文昌侯身形一顿,在明灭的灯光中,似乎看到了一抹卓绝明烈的身影。
  一愣之后,但闻石室里的回音,“哈哈哈,世人都说,天下名士孟长清才智无双,勇谋善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皇甫彧都没有关注过老夫,华都发生诸多事情也无人怀疑到老夫的身上,没想到,首先发现老夫的,竟然是一个刚刚进入华都不久的人。”
  说罢,文昌侯一甩袖子,阮弗与青衣便被人压着进入了石室,随着阮弗进入,石室再次哐当一声落下,隔绝了后路。
  他这么说,显然是已经无所畏惧地承认了自己便是某些事情的主谋了。
  阮弗叹了一声,“是因为侯爷这么多年,隐藏太深,整个南华都可忘记中原曾经还有一个文人世家,世人或许已经忘记当年傲骨苍天的大家徐氏,但是,阮弗却不敢忘记,侯爷隐忍多年,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何故又有今日这一举,断绝徐氏的血脉?”
  文昌侯眸中眸中尚有隐忍之意,曾经的徐家虽然比不上孟氏,但是,同样也有自己的风骨,齐家治国平天下,出身徐家的多少学子,带着满腔热情,想要将一生的理想投放在家国之中,振臂高呼,引千万人往,只是……中原未成,徐家便已经在历代皇帝的打压下渐渐前行艰难,那些理想与热血,早就被命运浇灭了。
  但是,人的风骨不能被浇灭。
  文昌侯神色复杂地看着阮弗,所有人都以为徐家已经变了,但是谁又知道,迫于形势,徐家只能退,冷笑一声,文昌侯道,“老夫总算是明白了世人为何如此敬畏阮同知,这番善于直击人心,辩才滔滔,只怕没有人能在阮同知的攻势下坚守多久吧。”
  “父亲……”徐子昌在一旁站着,有些担忧地看着文昌侯。
  阮弗并不为文昌侯这番话感到任何情绪上的不满,她一直直视文昌侯,“两百年前,徐氏立家,正值大魏离乱,中原分裂之时,徐氏一族不畏人言,直接出山,为中原复合力挽狂澜,多少文人学子,不畏刀剑加身,多人人血男儿,不畏阴谋险阻,即便在最艰难的时期,徐氏的风骨仍让世人敬仰,刀斧加身不惧,烈火焚身不退,即便是文人的弱小之躯,多少人又在敌人的酷刑逼供面前守住一身的风骨,在徐家带领之下,彼时文人,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两百年来,徐氏经历了大魏的**灭亡,经历了中原分裂离乱,经历了南华立国以来的各种艰难时期,从太祖皇帝至今,徐家经历的跌宕起伏只怕比皇室还复杂,更看得清这天下的形势,侯爷身为徐家的后人,其中过程,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徐家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本,然而,何为家,何为国,侯爷当年少年风华之时,曾坦言,民为国也,家乃天下,如今,家国未成,徐氏的风骨便要折尽了么?”
  徐家没有孟氏的影响力大,但是,在徐家被打压以至于渐渐没落之前,还是天下文人的一面旗帜,孟氏作为南华文人之首,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些事情,都是阮弗前世从祖父的口中听来的罢了,徐家的故事,与孟家的故事,是她少女时期,埋在心中促成此后生生不息的精魂的一部分。
  她站在石室之中,刀斧加身,但是,却直逼文昌侯的双眸,一席话,道尽了许家起落浮沉,道尽了世人早已忘记了的许家原本的样子。
  文昌侯听了,身子猛地一颤,竟是有些受不了,要颓然倒地。
  那些岁月,怎么可能忘记?
  徐子昌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到了他这一代,除了在徐家的家训上还能窥见一些风云变幻里的故人风姿,在小的时候,从父辈的口中听到徐家过往的只言片语,徐家,在他的脑海中,是有很大的空白的,若非今日阮弗这般直言,只怕,他还不知先祖经历的历史,如此艰难。
  徐子昌怔怔地扶住文昌侯,只见文昌侯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不由得更加担忧,“父亲。”
  他把文昌侯扶道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见着文昌侯脸色苍白,压下心中惊讶,回头怒视阮弗,“阮同知今日,是来对家父诛心的么?”
  阮弗眼眸微动,见着文昌侯的这般模样,心有不忍,只是,若非这般直揭文昌侯的伤疤,将徐家的过往明明白白地搬出来放在文昌侯的面前,只怕,文昌侯还是要被仇恨给折磨疯了。
  她不语,只是看着文昌侯,文昌侯坐下之后,才颓然一笑,“想不到啊,连昌儿都不知的过往,阮同知竟然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坐在椅子上,眯眼看着阮弗和站在阮弗旁边的青衣,青衣一只都是沉默不语的。
  文昌侯看向青衣,开口道,“当年孟氏的案子发生之后,穆家也因此而遭逢大难,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青衣抿唇,对文昌侯行过一礼之后才道,“当年穆府被人暗中屠戮,我还小,是母亲将我藏在了花瓶之中,以身挡箭,遮住了瓶口,以府中奶娘的孙女为替子而助我逃过一截,为穆家留下最后的血脉。”
  文昌侯眼神复杂,“如今穆家在你手中经营已是大成,你告诉老夫,这次回来,可曾想过为穆家复仇。”
  青衣声音微冷,“当年穆家人如何惨死,青衣时时刻刻记在心中,多年未曾忘记,此仇不报,不为穆家人!”
  文昌侯笑了一声,看向阮弗,“阮同知既然如此明白我徐家的过往,又可知道,南华孟氏是何等人家,六年前,孟氏惨案发生,孟氏一族以叛国谋乱罪处,孟家几十口,不留一个活口……阮同知既然知道徐氏还有这样的风骨,又可知孟氏风骨更甚?那是南华文人的心啊!孟氏如何为南华呕心沥血,如何为中原一统而肝脑涂地,只是,一个未经审查过的案子,直接将南华的文人之首推上了叛国的断头台,阮同知又可知,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何等的天下大冤?”文昌侯说到最后,神色激动。
  阮弗眼眸低垂,细听还能听到声音里又一股动容之意,“所以侯爷今日借由这个石室,想要在猎场比试结束的最后关头,让皇甫彧葬身在猎场高台,以慰孟氏亡灵么?”
  “没错!老夫今日就是如此打算,孟氏一心为民,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世人皆知,南华多少富有才华的学子最后被逼得远离华都,是谁之过?时隔多年,胡老大人再提孟氏一案,陛下竟审也未审再以逆党之罪论处,一如当年,如此昏君!如此帝王,不配为帝!”文昌侯站起来,声音激烈地道,“阮同知一个外人,即便你了解我徐家前事又如何?你今日来阻拦老夫,不过是害怕老夫今日所做的事情于你辰国无利,辰国日渐强大,元昌帝称雄之心未止,晋王正是风华之时,你今日阻止老夫不过是害怕老夫所做之事于你辰国有害,阮同知大可不必担心,皇甫彧一出事,便是你辰国南下的时候征伐一取中原之时,莫说老夫所做的事情对你辰国有害,而是百利无害!”
  阮弗冷然一笑,“好一个百利无害,那文昌侯可知道,若是今日皇甫彧死在了高台上,接下来辰国会如何,别说皇甫彧尚无子嗣,即便有也是弱主当政,看侯爷今日的样子,必定也是想要与皇甫彧同归于尽吧,徐家乃是文人之家,当不了弑杀君主的污名,侯爷必定以死谢罪,如此倒是成全了徐家的名字,但是,到时候皇甫彧一死,谁来主持大局,是许家么?哼,南华必乱,中原必毁,西胡、西越、南梁必定借机瓜分南华,北燕南下,安夏再无顾忌,到时候,不仅仅是中原再次因为南华失去平衡而乱象迭起,便是安夏也会趁机南下,西胡、西越必定被吞并,草原再趁机南下侵扰,中原陷入一片战火之中,这就是侯爷愿意看见的,这就是侯爷放弃徐家百年清名为复仇雪恨而做出的牺牲,真是好大的牺牲,想必徐家祖先在天有灵,必定为侯爷今日的英明壮举而欣慰!”
  说到最后,阮弗声音满含怒气,额角青筋凸起,眼睛微红,虽是一届弱女子,但是却让文昌侯看着她,如见青竹破天之势一般,久久愣住,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也忘记了阮弗言语之中对于徐家的折辱之意。
  反倒是徐子昌因为年少而热血贲张,怒视阮弗道,“昏君当道,乃民之难!你非孟氏,你非徐家,你非南华学子,你又知道什么,阮同知今日这番话,不过是空洞的道理罢了!”
  阮弗直视徐子昌,便是徐子昌一个男子在阮弗的视线中却也深感压力,“徐家是死了可以,而你同样不是孟家人,又怎知,孟氏愿意徐家借着复仇的口号将中原搅乱成一滩乱局,又怎么知道,孟家愿意沉冤未雪之前便再次搭上徐家一脉,你既然知道孟氏为中原之心,为何又将故人精魂打散?侯爷愿意以命为孟氏复仇,可见与故人感情之深,既然如此,侯爷又怎会不知故人真正的需要绝非仅仅是为了复仇,而是昭告天下,回归清名,沉冤昭雪,侯爷扪心自问,若是今日真的就此杀了皇甫彧,中原蹦乱,他日在黄泉之下再见故人时,如何面对故人的问询?”
  阮弗可谓是句句诛心,徐子昌闻言,欲张嘴,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文昌侯愣愣听着,良久之后,才闭了闭眼,眼中已经有了灰败之意。
  架在阮弗身上的刀剑已经被放了下来,只是阮弗依旧一身清绝站在石室中间,抿唇,面上的神色清冷而又严肃,看着文昌侯与徐子昌。
  文昌侯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桌子,面上颓然,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多岁一般,“你说的这些老夫有何尝不明白?只是……沉冤昭雪,谈何容易,你既然如此了解孟家的事情,难道不知道六年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阴谋么,如何翻案,陛下有怎么会同意为孟氏昭雪,一旦孟氏昭雪,他便会落得一个杀害功臣的昏君之名?何况,许家当年必定是暗中得到指示才敢这般明目张胆,如今正是许家当道的时候,这些,如何做到?”
  阮弗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幽幽,“杀了皇甫彧难道就可以做到了么?”
  若是真的可以,她又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在她复生在阮弗身上的时候,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宫行刺,而不是这么多年的筹谋了。
  文昌侯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看着阮弗,却无法看清她眉目究竟是什么神色。
  “当年孟家出事,我不在华都,待我回到华都的时候,孟氏没了,我唯一的女儿没了,我那尚未出世的小外孙也没了,但是,我想着,活着的人总该好好活下来,我苟且偷生,这些年不问世事,暗中筹谋,就是为了等待时机想要让孟氏孟氏的案子提出来重审,但是,我等到的是什么,是等到的是上一年,胡老大人为了这件事,被抄家断头的结局……孟家出事的时候,我未能出力,苟且偷生,日日煎熬,时时折磨,胡老大人出事的时候我已然无能为力,只恨苍天无眼,祸害长生!既然已经无能为了,不得翻身,除了走上绝路,又能如何,我愿为徐家的罪人,我觍为孟家的老友,更无言面对天下文人!”
  徐子昌一听这话,普通一声跪下来,眼圈一红,“爹!”
  文昌侯伸手抚了抚徐子昌的头发,“只是可怜了你作为我们徐家的子孙,半生不得志,不仅不能将徐家风骨延续下去,还要陪着爹一起背负徐家的罪名。”
  阮弗眼圈微酸,却只能无声隐忍,徐家对孟家的情意他从来未曾怀疑过,当年孟家出事的时候,文昌侯还能被保下来,并且这些年半分也没有引起皇甫彧和许家的关注,已经是她最大的安慰,而她最不愿意的也是文昌侯为此犯险,可是,文昌侯一腔热血,徐家的文人风骨,终究还是让他们选择另一种更为激烈的爆发方式。
  文人弑君,这是折辱风骨的事情,而徐家要担当多么大的罪责才被逼得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扯了扯唇角,看向文昌侯,“事情尚未到绝路,侯爷怎知今日这番,是徐家能做出的最后的选择?侯爷既然深谋远虑,等待六年直到诸国会盟的时候,又何不借此机会,为故人昭雪?”
  文昌侯抬头,惊诧地看向阮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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