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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章 论交于途

  不过眼下倒也不必考虑太多意识形态问题,毕竟是门内决之。
  既然这个李充愿意承担代价,沈哲子自然也不会跟他客气,交钱吧。
  身受后世观念影响的沈哲子,在时下而言其实其内核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法家刑徒,无论是想要推动社会变革的用心,还是在面对具体事件的价值观上。
  不过倒是有一点,对于“杀人偿命”这个准则,沈哲子倒是有一个不同的看法。在他看来,所谓杀人偿命更重要应该是用来预防犯罪,用生命为代价来震慑那些潜在的凶徒,而不是案犯后一定要追逐的一个必然结果。
  所谓的人命最重要,人命只能用人命来偿还,在许多现实处境中,这只是一句屁话。尤其对于情感需求较弱的被害者家属而言,杀人偿命未必符合他们的期待。
  假使一人遇害,尚有年迈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儿女,作为家庭主要经济来源的人死了,就算抓住凶徒处死,这个家庭仍然处在崩溃的边缘,生活将无以为继。如果在一个福利良好的国度,这个家庭的生存负担会转嫁到整个社会,如果在福利不备的社会,那么只能自生自灭。
  将当事人家属的情感需求和现实需求纳入到判决的考量中,这应该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但这对眼下的境况而言,其实很遥远。哪怕在后世法制已经相当健全的时代,公信力仍然频频遭受质疑。
  眼下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笔糊涂账。劳役误伐,诚然有错。而李充怯于沈家的权势,选择私刑而非诉讼,也是一个无奈之选。
  沈哲子眼下不任廷尉,本身就没有代表公权力的立场,如果一定要求杀人偿命,那么事情就变了性质。这不是主持公道,而是转变成了他和李家的私怨。
  李充虽然不乏敢作敢当的觉悟,但是仍然不认为自己杀人有错,他所认下的罪责也只是擅闯丁营而已。这倒不足表明一个人的生性凉薄,而是时代的局限性。
  沈哲子也不跟他谈什么人道主义精神,只是除了原本的罚金之外,又勒令李家必须派出相等的人丁,承担那几名遇害者该承担的劳役。
  这些代工的事功记在苦主家眷头上,再加上钱财的补偿,沈哲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剩下的,便是吩咐沈牧去问责当日监督这几名劳役砍伐的吏目,由丁营再拿出一部分补偿来。
  原本他不必要做这么多,但世风的扭转就是从点滴而起。看似一件寻常小事,对于整个丁营的劳役们情感上都是极大的抚慰,因为他们的性命已经开始被尊重。
  有江夏公卫崇的面子在,李充的罚金,沈哲子暂且签下来,于是李充便重获自由。
  事情解决后,卫崇便起身告辞:“今次真是多谢维周,来日我在家中设宴,维周可一定要过府一叙。”
  “江夏公不必如此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终究还是李君自己识见豁达,即便我不出面,也能免去许多事端。”
  沈哲子起身笑语道,不过话虽然这么说,如果没有卫崇出面,这件事终究还会有许多波折。最起码自己是没兴趣过问这件小事,而沈牧来处理的话,未必就会罢休。
  事情虽然解决了,卫崇却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李充的言语,让他感觉自己这人情有些发虚。不过他还是转望向李充,笑语问询道:“弘度可要与我一同归家?”
  李充摆摆手,施礼道:“劳烦江夏公亲行一趟,已是惶恐,岂敢再劳。而且先墓被损,还没来得及仔细拜望,眼下既然已经无事,理应前往叩拜请罪。”
  “那好吧,我就先行一步了。不过弘度也要记得着人归家传信一声,不要让家人过分担忧。”
  卫崇这话已经透出一丝不满,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其家人请托,自己也未必就会出面。
  “江夏公慢行,来日定当再登门道谢。”
  李充也察觉到卫崇的小心思,态度端正的将人送上了车驾。只是在他转过头时,便看到沈哲子正站在不远处笑吟吟望着他,神态颇有几分玩味,当即便回以一笑。
  看到李充与卫崇的对答,沈哲子大概明白了为何这李充至今仍是寂寂无名之辈。
  江夏李氏可不是什么寻常门户,否则也不会与清望一流的河东卫氏结亲。单单这个李充的父亲李矩,便曾经坐镇江州重镇。那还是在东海王司马越执政的后期,可见哪怕在越府当权的局面下,即便不是越府旧部,李家也是不弱。
  而李充的伯父李重,则更加不得了,在中朝名望便极高,二十岁的年纪便担任本国中正,可见时誉之高。而李重的儿子李式,过江之后官至侍中,虽然不及方镇位重,但用后世一句话说也是简在帝心的清贵近侍臣子。
  更不要说李充的母亲卫夫人,出身名门,又有非常高妙的书法造诣,还与琅琊王氏这南北第一高门保持着良好的来往和互动。
  如此一个家世,这李充居然到现在还未有显名,也算是一桩异事。
  不过通过今天的接触,沈哲子倒是能看出来些许端倪。这李充虽然出身清贵人家,但却不乏刑名之学的作风,能够就事论事,而且还敏于机变,这本身就与时下崇尚简约玄虚的名士做派相悖。
  法家本是务实之学,累世都有传承,到了后世民智开启,更是备受推崇衍生出许多新的理论。但是在时下而言,因为那种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理念近似刻板,少了人情,不能大行于世,所以“学承申、商”在时下而言,是一个贬义的评价。
  而且在实际的交际环境中,这种秉承刑名的做法也不利于同人交流。像是庾亮那种操持刑名之人,便不如网漏吞舟的王导那么好人缘。
  卫崇帮了李充,却没有获得相应的心理满足,乃至于隐有忿怨,可见这个李充也是没有什么好人缘的。
  不过沈哲子并不因此就觉得李充是一个拘泥不化之人,像是他先前洞见到就算诉讼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选择私自解决恩怨。可见其人不笨,能决断,有变通之能。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沈哲子再联想刚才李充在房中的态度,便有了更多的想法。
  当时的形势,卫崇在席,已经明确表示事情已经结束了,那么李充还有必要表示愿意伏法吗?他又不是一个笨蛋,当然闭口不言才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就算他秉承刑名之学,可刑名之学就是注重实际之用,结合具体情况,选择有利的做法。
  可是李充却没有住口,反而表露出自己愿意受罚,甚至因此让江夏公卫崇都隐有不悦。这对他有利吗?
  答案是有利的,这个李充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沈哲子虽然并不刻意张扬宣示自己的什么主张,但是从他的许多做法来看,他是符合法家门徒的一些特征。早先有人恶语中伤他时,便曾经说过他应该是庾亮的门生才对!
  许多根深蒂固的念头,哪怕不说,但是只要做事,总会在蛛丝马迹中流露出一些端倪。沈哲子看重实际,看重刑赏,时人又不是笨蛋,怎么可能会没有察觉。而且沈哲子只是不张扬而已,也并没有刻意掩饰他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看出了李充是在借此对自己抛媚眼,加上沈哲子也感觉到这个李充有异于时下旁人的特质,倒也不妨再多做一些接触。
  “我也久仰尊府大君贤名,无幸聆听雅言,不妨瞻仰遗迹。李君既然要去祭拜先人,不知李君可愿相携?”
  沈哲子上前一步,笑语问道。
  李充听到这话,眸子微微一闪,上前一步拱手道:“驸马盛情,幸不敢辞。还未多谢驸马今次善助,驸马直呼行字即可,不必多礼。”
  “既然如此,那我就与弘度兄同行。”
  听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笑着点点头,吩咐家人就近采办一些吊唁之物,然后便邀请李充一起登车。
  牛车缓缓驶出南篱门,李充坐在车中略显拘束,沈哲子笑语道:“说实话,我虽然常在都中,但却无缘与弘度兄一叙。倒是府内常听公主说起令堂,盛赞卫夫人笔法神妙,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红莲映水,碧沼浮霞。我虽然无幸得见墨宝,但想来秉承名家,传世高颂,应是言未有过。”
  其实让沈哲子讨论书法的优劣,实在有些尴尬,他不擅书在都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过话说回来,人要评论什么,那都是兴之所至,本来也不需要什么高深造诣。况且,除了以此打开话题,他也想不到别的。
  听沈哲子盛赞母亲书法,李充也不免有些自豪:“家母传承有序,卫氏之法,确是宗师之神妙。可惜我能承者,不足一二。驸马既然雅好于此,来日定要请驸马过府共品墨香之韵。”
  沈哲子闻言后哈哈一笑,并不多说。这家伙挺聪明一个人,咋就听不出自己随口一说,非要和尚面前卖梳子。
  一时间,车厢内气氛便有些尴尬沉默。李充略一沉吟,大概也想起沈哲子在都中的诸多传说,意识到自己略有失言,转而叹息自嘲道:“驸马所谓无缘,实在让我有愧。年有虚长,才未充盈,羞于显世啊!曾与杜道晖坐论倾谈,道晖多言驸马才高能容,只是怯于拜见,遗憾至今!”
  沈哲子闻言后便了然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李充乍一见面就对自己有所暗示彰显,略显突兀,有些摸不着头脑。如今听他说起与杜赫有交情,倒也能够理解了。他助杜赫扬名都中,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也是长久发酵,一旦遇到合适机会,便会显露出来。
  毕竟眼下他虽然难称什么大宗师,但做个小宗师也是绰绰有余。这个李充学类杜赫,动念走自己的门路,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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