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此时, 已经是酉时一刻,傍晚时分的太阳落到西天边,红通通, 圆溜溜,好似一颗金灿灿的小光盘。
  皇上和裕亲王一起活动活动手脚,抬头看天, 低头看地, 转头看看周围和远方……天空是明丽的蓝色, 京郊的山水房屋都披上一层淡淡的黄晕, 炊烟袅袅中, 不时地传来几声犬吠鸡鸣, 再严肃的人看起来也好似温柔了几分。
  有那些“先皇时期”的老臣们, 老宗室皇亲们隐约看出来几分端倪, 反正不敢吱声, 保持沉默和恭敬就是。
  有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文武大臣们、八旗侍卫们,明明恢复理智后,知道保康阿哥喊得那一嗓子是“天大的误会”, 可也耐不住自己的八卦心理。
  还是那句话, 大臣们也是人不是?是人都喜欢八卦八卦。一个个的, 都暗戳戳地偷瞄他们的裕亲王, 眼神儿那个叫“意味深长”。
  皇上:“……”
  暗暗生气的皇上表示,等朕回宫后收拾你们。
  裕亲王:“……”
  自以为心里头装着“天大秘密”的裕亲王表示,都看他作何?都知道他汗阿玛当初是诈死,现在变成“行痴大师”?
  皇上面上一派帝王气度, 佯装没看到;裕亲王一头雾水, 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些人都这般看他作何, 生怕他们都猜到了。
  “臣兄昏迷后, 发生了什么事情?”裕亲王问得小心翼翼,生怕他汗阿玛的身份暴露。
  “……颜珠,你说说,看你们裕亲王作何?”皇上眼睛一闪,一眼看见躲得最慢的一个侍卫。
  没来及跑的一等侍卫,钮钴禄家的老四颜珠瞬间额头冒汗,眼神发飘。
  “回皇上,回裕亲王,颜珠……颜珠……颜珠就是看裕亲王今天特帅气。”颜珠回答的磕磕绊绊,说完后额头汗更多了。
  但是皇上还不放过他:“今儿特帅气,是说你们裕亲王平时不够帅气?”
  颜珠:“……”
  “帅气,帅气。皇上,裕亲王,颜珠嘴巴笨,可能是今儿的落日太好看了,看谁都特别帅气好看。”
  裕亲王听着,总觉得哪里奇怪,可是颜珠的性情他知道,最是忠厚老实不善于说话的人,裕亲王抬手摸摸脸,难道今天他“人生喜事精神爽”,容光焕发?
  裕亲王放下一半的心,哈哈哈笑:“今天的落日确实好看,我也觉得好看。”
  “看着我们皇上,那就是龙章凤姿,天人之姿。”
  颜珠点头如捣蒜:“是是,我们皇上,那就是飞龙在天、尧天舜日。”
  皇上:“……”
  听听这恭维干巴的,可谁让他今天心情特好,谁叫这是二哥和小舅子那?
  嘴里不承认,心里头美滋滋的皇上哈哈笑:“朕哪能和尧舜圣贤相比?朕啊,知道了你们的心意了。”
  说着话,还特大方地挥挥手。
  “皇上,裕亲王,颜珠告退。”颜珠麻利地给皇上和裕亲王行礼,跑得比兔子还快。裕亲王很有自知之明地摸摸鼻子,也哈哈笑:“皇上,我们……”
  我们也去听听吗?
  皇上皱眉。
  皇上眼睛望着“行痴大师”和皇太后说话的帐篷,还有帐篷门口的几个慈宁宫宫人,想去听一听,又觉得,不该。
  不敢。
  “四十余年礼世伽,本来面目是天家。清凉无物何所有,叶斗峰横问法华。”皇上在心里默默念诵这首《菩萨顶》,眼睛一闭又睁开,内心有着为人子的不甘,也有对上一辈人各种感情纠葛的感慨万千。
  整整二十一年啊。
  他们的汗阿玛,从一位风华正茂,即将开始帝王大业的皇帝,到五台山上一位年老的行痴大师。而他们的皇额涅,也从年轻的皇后,变成年老的皇太后,而他的生母,已经早早地去世了。
  就是他们的皇祖母,也不甘,也愤怒,也要派苏茉儿姑姑来问一个答案。
  而他们,都长大了,建功立业、娶妻生子,面对他们的汗阿玛的时候,却还好像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小阿哥。
  皇上抬头看向二哥,他二哥这个时候也想起自己为何晕倒,面色低落消沉、复杂难言。
  兄弟两个慢慢踱步朝见“行痴大师”的帐篷的方向走去,越是靠近,越是难过,越是不甘。
  除了在外办差的五弟常宁,常宁那个时候才三四岁,人又不是很聪明,对他们的汗阿玛还不大有记忆,可他们兄弟两个都有记忆了,即使那是为数不多的记忆。
  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也想问一问。
  之前一个“第一子”,现在一个“第一孙”,他们兄弟,真就是没得稀罕的小稻草吗?
  皇上和裕亲王都不甘心,特不甘心,想抓着汗阿玛的衣襟大声哭着问出来的不甘心。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从小在“汗阿玛”这方面亲缘方面的缺失,是他们人生中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可过去毕竟过去了,可他们现在想要和普通人家的儿子一样孝顺孝顺老父亲,老父亲也不给他们机会,到底是为什么?
  帐篷外面的宫人侍卫们眼见皇上和裕亲王走过来,面上庄严肃穆凝重,可,事实就是,要光明正大地要“偷听”。
  侍卫们想要拦着,不敢,可是,皇太后和苏茉儿姑姑都有吩咐,这……
  皇上气势凛然地地打一个手势,示意一切都有他担着,然后和他二哥两个人快速闪身进到帐篷里面,麻利地关好帐篷门。
  “行痴大师”的帐篷比较大,简单地分为东中西三间,师祖和皇太后在东间说话,苏茉儿姑姑站在中间小厅的一个茶几边,看见他们进来,默默地蹲身行礼,默默地奉茶。
  皇上和裕亲王没坐,站着耐心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有声音隐隐地从东间传出来。
  “大师既然已经跳出红尘外,为何要跳进来?”这是皇太后的声音,皇太后明显激动起来了。
  “阿弥陀佛。一切由心。”这是“行痴大师”的声音,淡然从容。
  “由心?大师的俗家父母,妻子儿女,大师都没有心吗?”皇太后这已经是咬牙的问话。
  “阿弥陀佛。‘有心’,当如何?‘无心’,当如何?贫僧由着自己的心,皇太后由着自己的心。”“行痴大师”还是八风不动。
  不说东间里正对“行痴大师”的皇太后,就是旁听的皇上、裕亲王、苏茉儿姑姑,也都接近崩溃。
  你说啊,你说啊,你说“有心”,我们要知道,我们都是大俗人,就要知道啊……
  皇太后果然崩溃。
  跌坐椅子上的声音,深重的呼吸声,接着就是恨到极点的一句:“我今天就是要听一听,大师的‘有心’。”
  “阿弥陀佛。”“行痴大师”完全不为所动的声音,“……”
  然后,三个人和皇太后一起等了半天,没了?“阿弥陀佛”不是万能的啊啊啊啊!
  “那大师且说说,先皇当年,为何执意两次废后?”皇太后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眼看要撑不住。
  “阿弥陀佛。”“行痴大师”的声音里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却也没有了后续。
  “先皇说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的女儿,他的亲表妹,奢侈擅妒,科尔沁认了。大清刚刚入关不稳,满蒙联姻乃是大局所定,科尔沁再送来贝勒绰尔济的女儿,废后的侄女,她谨记先皇的喜好和要求,简朴忠厚,不言不语,她错在哪里?”
  “大师你说,她错在哪里?”
  最后一句带着哭音,是皇太后说到最后,终于没撑住,哭了出来。
  皇上、裕亲王、苏茉儿姑姑都听懂了皇太后的问题:她错在哪里?科尔沁错在哪里?为何你要这般强烈地拒绝,连一个空头皇后的名分也不想给?
  皇上和裕亲王听着他们皇额涅的哭声就要忍不住,苏茉儿姑姑眼里有泪,却是及时阻止他们。
  “阿弥陀佛。”“行痴大师”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答案。
  “大师不用再念佛。佛祖也说仁爱世人,先皇仁爱了谁?”皇太后歇斯底里,明显被刺激得失去了理智,“父母妻儿,天下万民,大师你说,先皇他仁爱了谁?”
  死寂的安静。
  皇上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可那是他汗阿玛,他抬腿就要进去,被他二哥一把抱住胳膊,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胖嘟嘟的身影——飞了进去。
  皇上登时气炸了,就他熊儿子那个敢想任何人不敢想的脑袋,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果然。
  “阿弥陀佛。皇太后不用逼问保康的师祖。对于先皇,保康的汗玛法,保康最知道。”
  裕亲王惊呆。
  苏茉儿姑姑刚刚的惊骇过去,却也惊呆。
  皇上恨不得冲进去将他熊儿子提溜出来,又恨不得自己没有醒来,不对,皇上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将竖着小耳朵偷听的皮孩子先打一顿。
  东间里的皇太后好似也惊呆。
  “保康……保康……”皇太后呆呆地念着这个名字,好似还没反应过来。
  皇上和裕亲王,还有苏茉儿姑姑都听懂了皇太后的愣怔。
  就是皇太后当年,皇后的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候,也没哪个皇家小阿哥敢这般和她说话,保康阿哥……
  保康小阿哥,快乐小和尚,就是这么胆大。
  不管他师祖真正的身份是谁,欠了皇太后什么,这是他的师祖,师祖一再忍让,保康当然要保护师祖。
  保康昂首挺胸,口齿清晰,声音铿锵有力:“阿弥陀佛。所有师祖的一切,保康来承担。皇太后问保康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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