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三人告辞之后,不多时,因为下雨而安静下来的各个衙门便都忙碌了起来。好在救灾的事常有,所以大家按照规矩来办事,倒也算忙而不乱。
  然而没等所有人松上一口气,去江南传旨的使者很快送回来一个消息:江南也遭了洪灾,比别处更严重!
  这位使者刚进江南境内就发现不对劲,一番访查,便得出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此时他甚至还未深入江南腹地,也没有见到那几位大商人。但他不敢继续往前走,索性先加急将消息送回来,等待皇帝圣裁。
  据他所说,江南的情形其实有些复杂。今年年初,桓衍通过了一项政令,取消了先帝当年对江南的种种限制,不但不再限制商人以粮食换购盐铁茶券的数量,也不再限制江南百姓在地里种什么。
  于是一夕之间,江南八成的土地上都种上了桑苗,只有最守旧的那些百姓,才坚持继续种粮食。
  所以,明明按理说江南的粮食早熟,一年可以收割两次,这会儿应该可以收第一波了。但实际上收上来的粮食寥寥可数,导致本地的粮价都涨得不像样子。
  好在没多久,就有商人放出粮食来。虽然粮价还是高,但是大部分百姓咬咬牙也买得起。
  再说,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种桑养蚕,等布织好了卖出去,还是比种地要赚的。谁料这个月,突然就遭了水患。江南临海,水患可不像是北方这种程度,那是街上的水都能淹到一人多深的!
  这么深的水,不用说,大部分才种了没几年的桑苗和小桑树都被淹了。而这会儿,偏偏又是夏蚕最关键的时刻,每一天都要消耗大量的桑叶,桑树被淹,稍微有底蕴的人家,还可以高价买桑叶来喂养,普通百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蚕饿死了。
  在那些有种植园的大户而言,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虽然水淹了大片的地,很多蚕都死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今年江南丝绸布匹的产量必然会锐减,那价钱就会疯一般地涨上去,他们是不可能亏的。若是自家就有商队,那就更赚了。现在的损失,将来总能从别处找回来。
  可是百姓们本来就要买不起粮食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全靠这一批蚕,如今什么都没了,立刻就陷入绝境之中。
  本来这么严重的情况,应该尽快上报朝廷,请求赈济。毕竟江南的常平仓比别处更不如,储存的粮食还不如布匹多——粮食和布匹都能用来完税,百姓自然是有什么就交什么了。
  然而几家大商人看到了商机,怎么会允许官府破坏他们的计划?于是联合起来压制住各处衙门,封锁消息,以至于当地遭灾一月,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竟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第067章 恼羞成怒
  “放肆,放肆,放肆!”桓衍收到这个消息,简直怒不可遏,几乎将勤谨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
  在殿内侍奉的太监和过来送奏折的小太监都吓得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更不敢劝,只能任由他发泄。
  他们是这世上最接近权力中枢的一群人,也就更明白桓衍是为什么在恼怒。他恼怒的不是江南水患,不是大商人们罔顾百姓、囤积居奇的作为,而是自己身为圣天子,却被这些商人给糊弄了!
  他给了他们地位和利益,以为这是双赢的举措,谁知道却只是养大了他们的野心,这群人追逐利益的时候,可没有考虑过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更没有想过要顾虑他的面子。
  这让桓衍如何不恼羞成怒?
  他因为出身和自幼经历的缘故,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脸面,当上皇帝之后,纵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痛快,但却也是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如今却发现,无论他站得有多高,总有人在跟他作对。
  好在桓衍也不是初登基的时候了,那时他在朝堂上,不管说什么都有人顶回来,才叫难受。
  而现在……他至少有一部分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桓衍重新坐下去,扬声叫道,“桓安!”
  “老臣在。”桓安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连声音都是沉稳的,他走到桓衍面前,低头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以前桓衍很喜欢他这种从容的姿态,觉得这样很有大家风范,不愧是太-祖调理出来的人。甚至自己私底下也未尝没有悄悄模仿过,在群臣面前短出个大气沉稳的模样来。然而此刻,他看着桓安这样的做派,竟觉得有些刺眼。
  只看这满地狼藉,就知道他永远做不成这样的人。
  “什么吩咐?”他将奏折丢在桓安脚下,“你选的人,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桓安弯腰将奏折捡起来,翻看过后,整理好重新放回御案之上,这才开口道,“陛下容禀,老臣亦不知这些人私下竟如此胆大,明明蒙受皇恩,却不思回报,反而想方设法跟朝廷作对。”
  他说到这里,微微缓和了语气,继续道,“不过陛下也不用太过忧心,既然这些人不听话,那再换听话的便是。陛下乃是天下共主,想施恩于谁都可以,不想施恩的时候,收回便是。至于别的,直接交给中书堂那边处置即可。”
  “你说得轻巧!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桓衍怒斥道。
  其实他也知道,这事是他迁怒桓安的多。因为在最初,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桓安就跟他说过,江南这些富商桀骜不驯,多年来在当地经营,几乎将江南打造成了铁板一块.就连许多朝廷命官,不是被他们收买,就是被他们打压,根本无法插手江南的管理。
  江南吏治败坏,朝廷已经不太能管得了他们,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了。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任由他们在那边胡闹。就连先帝努力了这么多年,也只是稍微限制了他们一下,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所以当时桓安就说过,跟这些人合作,就要提防他们阳奉阴违,或是暗地里使坏。
  是桓衍自负地认为,自己身为帝王,他们想要什么都能给,只要利益足够,未必不能收服江南。一旦收服此地,那么这里就会成为他最坚实的大后方,要钱要粮要人都有。有了这样的基础,要将整个朝堂掌握在手中,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事实却是,好处对方吃了,却根本没有如桓衍想的那样顺服,反而继续挑衅他身为帝王的权威。
  桓安知道他的性子,所以半个字都不提从前的事,而是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定性为“忘恩负义”,仿佛一切都轻描淡写,极大地挽回了皇帝的面子,所以桓衍也很快冷静下来,“也罢,此事暂且搁置,当务之急,还是赈灾最要紧。”
  他看了桓安一眼,却没有点他的名字,而是转过头,随手点了一个面熟的小太监,“你,去召中书堂几位大人过来议事。”
  “是!”被顺手点到的潘顺顺沉稳应下,快步退出勤谨殿,一溜儿小跑叫人去了。
  往勤谨殿走的路上,几位老大人免不了向潘顺顺打听一下皇帝为什么召见。
  按理说,这种事情,消息还没有公开,内侍们是半个字都不能说的,万一从自己这里走漏风声,追究下来谁都担待不起。不过这些都是重臣,皇帝又那么生气,须得让他们提前做个心理准备,所以潘顺顺斟酌着,最后惜字如金地道,“江南来了消息。”
  他从始至终面色严肃,几位大人已经看出不好的苗头,再听到这六个字,彼此对视一眼,心都沉了下去。
  有了准备,真正知道江南的现状时,他们虽然震惊,但都还算稳得住,确认了消息来源,便开始商议对策。既然江南的商人指望不上,那就只能向天下张榜,让所有的粮商都参与进来了。
  只要运粮到受灾地,就能够换到珍贵的盐铁茶券。若是愿意主动将粮食捐献给官府,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被授予官职。
  对于一介白身而言,这是最快的进身之阶。
  虽然授官也基本上都是低品的虚衔,只有官名,没有职司,甚至连俸禄都没有的那种,但毕竟是官身,不但可以得到许多便利,还能庇护子孙。毕竟商户子弟虽然也能参加科考,可是各方面都卡得很严。
  若不是事态紧急,几位宰执还不会拿出这么具有诱惑力的奖励方式。
  即使如此,他们也在勤谨殿里吵了一个下午,才定好最后的章程。
  桓衍被吵得头痛,所以等人一走,何荣便劝他去外头走走。他想着最近为了这事焦头烂额,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放松过,便顺势答应了。
  即使在宫里,皇帝的仪仗已经精简了很多,但还是为数不少,远远地就能看到浩浩荡荡地人群,该回避的人自然早就躲起来了,绝不会让皇帝看见,而有心人,也可以提前准备起来,来个“偶遇”。
  可惜今日皇帝没有跟后宫嫔妃玩乐的心思。几个等在各处的嫔妃被打发走之后,也没有其他不识趣的人了。
  但桓衍被她们提醒,倒是突然想起来了,他的后宫里,还有好些江南送来的美人呢。平心而论,美人是很合心意的,但是如果内里还藏着什么目的和打算,那就很令人厌恶了。
  所以原本已经准备打道回府的桓衍脚步一顿,就吩咐道,“去苏婕妤那里。”
  皇帝这是出来散心,桓安刚刚惹恼了他,当然没有跟来。何荣一听就明白皇帝的意思,当即应下。
  ……
  甄凉收到潘顺顺送来的消息,不由心脏猛跳。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
  这一回的江南水患,她是有印象的。因为是后来翻阅宫中各种奏章档案时看见的,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因后果都写得清清楚楚。
  上一世,借着江南水患,那些大商人大世家又敛了一笔财。至于普通百姓,大部分日子都活不下去了,一部分索性卖身给那些世家和商人,寻求庇护。另一部分则一不做二不休,联合起来打破了一个大商人建在城外的庄园,抢夺了不少粮食财物之后,直接乘小船出海,当了海盗,行那劫掠之事。
  少数依旧留在原地的百姓,实际上暗地里都跟海盗有来往,官府每每派兵清剿,他们都会提前传递消息。毕竟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亲人就在其中,又是活不下去才当了贼,后来也时常往家里送些钱粮,彼此之间联系极深,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剿了?
  所以直到十年后桓羿上位时,这些海盗依旧来去如风,剿之不尽,把江南闹得乌烟瘴气。
  不过,便是因为这样,这些江南的商人和世家,倒是收敛了不少原本的野心,没有继续往外扩张,让桓羿得以从容地将别处都调理停当,才腾出手来对付他们。
  上一世桓衍身边没有桓安,也没胆大包天对江南下手,尚且如此,何况这一次他给了江南那些大商人更多的自由?
  所以从那时起,甄凉和桓羿就推测江南要乱了。
  然而这种事,就算提前知道,他们能做的其实也有限,毕竟桓羿现在的处境其实也并不好,自身都难保。
  不过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这大半年来,桓羿明面上领着一群纨绔,今日品香,明日选花魁,入眼都是些诗酒茶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但实际上,他早就已经加派人手,在暗地里收粮,以便关键时刻用得上。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但眼下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得先看看朝廷那边如何处置,他们才好跟着应对。
  除此之外,甄凉更担忧的,是张巧娘那里。
  从来前朝和后宫的事,都是牵连在一起的,何况桓衍本人也没有多大的气量,因为江南之事,迁怒宫中这几个美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才这么想着,就听有人来六宫局传旨,说是皇帝去了张婕妤那里,让他们备着要用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抓虫
  第068章 陛下恕罪
  皇帝喜新厌旧的速度虽然快,但距离张巧娘被封为婕妤还没有多久,所以听说皇帝要来,她身边的人都不免兴奋,陛下果然没有忘记自家主子!
  后宫里的高位嫔妃不多,但是低位嫔妃却着实为数不少。张婕妤所住的清凉殿里,就住着两位才人。能被赐居这里,她们自然也是曾经得宠过的,都生得花容月貌。可惜君心如水,宠爱注定不能长久,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她们了。
  如今清凉殿里住进来一位得宠的婕妤,两人自然也有些想法。所以这段日子,一直在着力巴结她。
  此刻听说皇帝要来,两人都急忙换了一身最好的衣裳,跑到主殿这边来恭喜张婕妤,也是提醒她,有好处不要忘了她们。最好是在她这里多盘桓一段时间,等到皇帝来了最好。
  可惜等来等去,始终不见皇帝来,张婕妤借口要去梳洗更衣,说没空招待她们,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张巧娘的大宫女把人送走,回来就嗔怪道,“小主性子也太好了些。”明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也好声好气地招待着。万一陛下真被抢走了,那且有得闹呢!
  不过她是宫女,这种话不好说,所以就只轻轻点一下。
  张巧娘微笑道,“大家都不容易。再说我孤身一人在宫中,又没有家族可以倚靠,总要有人互相帮衬。你放心,我也不是烂好心,什么人都帮,总要好生考察人品,才会决定。”
  至少清凉殿这两个,就不合适。
  大宫女闻言,这才念了一声佛,“果真是这样才好。”
  张巧娘笑了笑,没有多言,问她,“六宫局的人可来了,都安排在哪处?”顿了顿,又道,“我过去瞧瞧。”
  低位嫔妃身边伺候的人是有数的。像张婕妤身边就是四个宫女两个小太监,小厨房自然是没有的,都是让人去尚食局那边领餐。余下的事,就被六个人包圆儿了,这样,多少会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平常还好,接待皇帝自然就不够了。所以六宫局那边,会临时派人过来帮忙打理。
  张巧娘待人和气,自然也从不怠慢这些人,每次都是亲自出面接待,只是这回被那两人绊住了。
  这会儿她匆匆赶到后面,只转了一圈,打了个招呼,就听得前头说御驾到了,于是又匆匆往前面走。行走的间隙里,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手中的那张字条。这是方才打招呼的时候,有人借位塞进她手里的。
  小小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江南水患”四个字。
  张巧娘瞳孔一缩,差点儿忘了往前迈步。好在她经受的那么多训练果然不是白给,须臾之间就控制住了自己,甚至跟在她身后的人,都没有察觉异常。
  路过第二重门时,张巧娘动作迅速地将纸条折成一小块,借着扶门跨门槛的机会,将之塞进了门边的石缝里。
  桓衍的表情果然很严肃,不像是来寻欢的,更像是来找茬的。
  张巧娘态度如常,把人请进殿内,将其他人打发了,自己亲手捧了茶奉给他。整个过程中,桓衍一直在盯着她看,直到张巧娘半跪在他面前捧上茶盏,他才突然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茶盏一晃就掉了下去,砸在张巧娘腿上。好在茶水晾到了刚好入口的程度,并不算烫。但即便如此,张巧娘也不由瑟缩了一下,惊叫一声,抬眼看向桓衍,“陛下……”
  “你们江南人,是不是都这么会装模作样?”桓衍冷嗤,一把推开了她,“说吧,你进宫的目的是什么?”
  他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觉得这些美人真的带着什么目的。毕竟他并不是那种会别美色所迷的人,送这些人过来,多半只是为了讨好她。
  谁知这个问题一出口,就见张巧娘慌张又焦急地爬起来,口中喊道,“陛下恕罪,陛下饶命,臣妾也是被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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