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他幼小而幼稚的内心,承受不了这么伟大的同学情。
  趁着吴老师还没走出教室,魏荣杰猛地站起身,挺起胸膛,充满骄傲地宣告道:“吴老师!送阮晶晶去和亲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你不要怪江逾白和柳行简!你要怪就怪我吧!”
  “魏荣杰!”班长董孙奇发出沉痛而悲切的轻微呢喃。
  魏荣杰搭住了董孙奇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会回来的,班长,不要担心我。”
  “魏荣杰!你还有脸讲话?”吴老师的怒火几乎要冲破教室,“你给我过来!”
  “来了!”魏荣杰蹬蹬地跑向了吴老师。
  大课间还没结束。窗外的雨依然在下,雨丝朦胧,落在走廊的栏杆上,敲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天色依然阴沉,乌云成团翻滚,彻底覆盖了日光。
  天边的雨,就是同学们心底的泪。
  原本,大家都很期待这一场宇宙之战。
  谁都没料到战争的最后结果竟然是——地球军团的首领、猎户座军团的副首领、猎户座军团的军师都被吴老师抓走了。
  吴老师才是真正的大反派。
  许多同学都跑到了林知夏的座位边上,问她:“怎么办啊?江逾白会不会被请家长?我们要不要去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口集体抗议!”
  “不会。你们别去找班主任,保持理智,随机应变,别让事态恶化。”林知夏给出劝告。
  她很冷静。
  她阻止了一群要去办公室大吵大闹的同学。
  江逾白被抓走了,林知夏不慌不乱。她还保存着《探索宇宙》系列漫画的原稿。这份原稿,是四年级(一)班众多同学的心灵寄托。
  “我很久没看到吴老师这么生气,”董孙奇坐在江逾白的位置上,对林知夏说,“哎,江逾白要是被请家长了,那是我对不起他啊。我没有站出来,为他讲两句好话。”
  林知夏摇了一下头:“没关系,你不用自责。他也不会有事……”
  同学们都看着林知夏,而林知夏的态度十分温和:“我们要学会,从大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董孙奇不耻上问:“啊?大人的角度?”
  “对,”林知夏耐心解释,“如果你是吴老师,班上的学生沉迷自制的连载漫画,你会为他们着急吗?你会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回归到学习的正轨上吗?”
  董孙奇坚决地说:“我会!”
  林知夏点头:“你找到了两个罪魁祸首,一个叫江逾白,一个叫柳行简,你知道他们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会给他们的父母挨个打电话吗?”
  董孙奇迟疑着说不出答案。
  林知夏自言自语道:“大人做一件事,会讲究风险和收益。就像我们的《探索宇宙》系列漫画里,挖金矿的事故概率3.7%,我们根据期望值来计算最终收益,也要考虑风险曲线。”
  “怎么讲?”董孙奇锲而不舍地向她提问,“江逾白和柳行简都没事吗?”
  “没事。”林知夏下定结论。
  她从书包里找出一根绳子,开开心心地呼唤唐乐琴:“唐乐琴!唐乐琴!我们继续玩翻花绳的游戏吧!”
  唐乐琴拽着董孙奇的衣领,把董孙奇拎出了座位。
  然后,唐乐琴鸠占鹊巢,心无旁骛地和林知夏玩起了翻花绳。有那么一瞬,董孙奇认为,唐乐琴确实是地球人派来的间谍——她一点都不担心柳行简和魏荣杰的人身安全。
  *
  教学楼四楼的“实验班办公室”里,吴老师正在闭目养神。
  吴老师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座盆栽,一沓作业,还有一份教案。她一只手搭住了桌面,另一只手搁在自己的腿上,神色隐隐透着一丝疲惫。她问:“你们在班上画那种漫画,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她面前的三个学生争先恐后地回答:“知道!”
  她睁开眼睛,怒视着他们:“你们一个一个给我讲清楚。魏荣杰,你先来!你把阮晶晶送去和亲是几个意思?什么是和亲?啊,你要注意自己的思想道德,我都不好意思在班上说你!别的东西我都不管,学校也在培养你们的课外兴趣,我平常对你们够宽松了。我作为你的班主任,真心想让你学会尊重女同学。”
  “我、我从《三国演义》上看来的,”魏荣杰支支吾吾地描述道,“孙权把孙尚香嫁给了刘备,他跟刘备和亲来着……”
  吴老师重重一拍桌子:“魏荣杰,你根本没读懂《三国演义》。刘备、孙权、曹操争霸天下的演义小说,跟你们这帮小孩子有什么关系?书上写了什么,你转头就把它带到学校里来,带到生活里来,这样能行吗?吴老师跟你们讲过,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三国演义》里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火烧赤壁、挥泪斩马稷,你全都跟着要学一遍吗?”
  魏荣杰拼命摇头。
  三年多的学校生活,让魏荣杰明白一个道理——聆听老师的批评时,要专心,要恭谨,等老师消了气,这件事就能轻轻揭过了。
  比起江逾白和柳行简,魏荣杰显然具有更多的对付老师的经验。
  吴老师忽然又问:“你们这个漫画,做了多长时间?钱老师说,柳行简很排斥地球人,那是不是你们漫画里的内容?你们这个年纪,最容易被那些不真实的漫画故事影响。思想素质,孩子们!你们要锻炼自己的思想素质!多看些真善美的东西,看些温暖感人的东西。小学生守则里写得明明白白,你们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中国古代的君子都晓得‘温良恭俭让,礼仪仁智信’,你们几个呢?找地球人打仗是谁的主意?”
  魏荣杰毫不犹豫地透露:“是柳行简自己想出来的。”
  “柳行简!”吴老师愤怒地喊出了柳行简的全名。
  柳行简原地立正,双手紧贴着裤缝。
  吴老师教育他:“柳行简,柳行简,真是个好名字。《论语·雍也》里有一句话,叫做‘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意思吗?你的做法、你的想法一定要配得上你的名字,好吗?柳行简?”
  柳行简的视线垂落,形如枯木,无神地盯着地板。
  “还有你,江逾白,”吴老师转过身,面朝着江逾白,“你啊,要把心思放在正路上。你组织了全班同学参与漫画,很好,这说明你有组织能力,有领导能力。但是,这是正确的做法吗?不是的。你的行为,会让班上产生拉帮结派的小团体,还有打来打去的桥段,这是吴老师最不想看到的。你会影响到别的同学。柳行简都被你们带得疯疯癫癫……”
  讲出“疯疯癫癫”四个字之后,吴老师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江逾白。”
  江逾白上前一步。
  吴老师弯曲食指,手指骨节叩响了桌面:“江逾白,你跟老师讲实话,那个《探索宇宙》漫画,是不是林知夏想出来的主意?是不是她?”
  江逾白一口咬定:“不是她。”
  他侧目,看向了魏荣杰。
  魏荣杰也说:“不是她。”
  真的不是她。
  江逾白画出了漫画的第一笔,林知夏只是背景观念的架构者。
  然而,吴老师却说:“林知夏经常琢磨一些很超前的东西,吴老师理解她,给她更多的自由,但我不希望她影响别的学生。她是个好孩子,我们四年级(一)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是好孩子,不能因为一点小插曲,损坏了我们班的名声。你们要有集体荣誉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们在班级里闹出笑话,全年级都会知道。”
  班主任之间都会相互比较,吴老师特别看重“班风”两个字。她思索片刻,低声问:“江逾白,你想不想换座位?”
  换座位?
  江逾白摇头如拨浪鼓:“不。”
  虽然,和林知夏做同桌之后,江逾白曾有一段时间恐惧上学,但他觉得自己早就完全调整过来了。
  而换座位,毫无疑问,那是软弱的表现。江逾白作为一个成长中的男子汉,不会怨天尤人,不会畏首畏尾,更不会屈服于软弱的意志。
  吴老师又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桌面上,砸出沉重的闷响,像是年久失修的一座钟,惊扰了时间的流逝。
  “回去吧,你们,”吴老师嘱咐道,“你们每人给我写800字检讨,明天早晨8点前交到我的办公室。念在你们都是第一次犯错,我就不找你们家长了。再有一次,绝不轻饶,听懂了吗?”
  那三名学生连连点头。
  江逾白、柳行简、魏荣杰三人先后走出了吴老师的办公室。他们安安静静地穿过走廊,栏杆外飘来一阵斜风细雨,沾湿了他们的衣服和裤子。
  四年级(一)班的几位同学把脑袋探出了窗户,冲着他们三人发出怪异的吼叫——这就是同学之间表达关心的特殊方式。江逾白可以理解。
  隔壁班的一些学生听闻风声,也跑来偷看他们。从老师办公室到四年级(一)班的教室,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竟然被江逾白走出了班师回朝的隆重感觉。
  班长董孙奇双手背后,站在教室门口,眼眶微微湿润:“江逾白,魏荣杰,你们都回来了?”
  “嗯,回来了。”江逾白应道。
  董孙奇又问:“你们被叫家长了吗?”
  “没有,”江逾白如实说,“只要写一篇800字的检讨。”
  董孙奇右手握拳,砸进左手的掌心:“我靠!林知夏料事如神!”
  他一把搂过魏荣杰:“我是孙权,你是周瑜,江逾白是刘备,林知夏就是诸葛亮!”
  江逾白没空和董孙奇闲扯。他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察觉林知夏的神色一如往常。江逾白短暂的离去似乎并未影响她的平静生活。
  窗户被林知夏推开了一条小缝,氤氲的雾气蒙住了玻璃,林知夏正在玻璃上写字。她写下了费马大定理x^n  y^n=z^n的表达式。
  透过费马大定理,她持续观望着雨中世界。
  直到江逾白喊她:“林知夏。”
  她回头:“你叫我?”
  江逾白落座:“我要写800字的检讨。”
  林知夏坐在他旁边:“你写不出来吗?”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写不出来?
  江逾白打开文具盒,撕下一张草稿纸,认真摆好了架势:“我写检讨很快。在你走神的时候,我会把检讨写完。”
  林知夏一手托着腮帮:“真的吗?”
  江逾白信誓旦旦:“真的。”
  早饭吃得太撑,林知夏有点困。她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大课间结束,刺耳的上课铃吵醒了林知夏。她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却发现——江逾白的那张草稿纸上没有一个字。
  江逾白保持着握笔的姿势,仍在深思熟虑、斟酌措词。
  “我帮你写吧。”林知夏提议道。
  江逾白冷淡地拒绝她:“不用了,谢谢。我自己的事情,我会独立完成。”在林知夏的种种刺激之下,江逾白终于有了一丝灵感。
  他提笔写道:“第一次写检讨……”一共六个字。
  六个字结束,江逾白再次陷入词穷的状态。他被林知夏用炽热的目光凝视着,感觉自己就像个没学过汉语拼音的文盲。
  想当初在新加坡,多少人夸他中文好?人世几回伤往事,往事复谁知。
  “人世几回伤往事”这句话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想到此处,江逾白干脆把这七个字写进了他的检讨,这样一来,他的检讨就有了13个字,只要再写787个字,他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他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林知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你憋了这么久,只能写出13个字呀!”
  他沉稳应对,不急不躁:“是的。我正在努力。”
  这个回答,虽然简短,但很体面,也没给竞争对手留下继续嘲笑他的余地。
  但他没料到,林知夏竟然翻动了他摆在书桌上的作业。林知夏拿走了他的《语文作业本》,很认真地观摩了几页纸。
  然后,林知夏掏出草稿纸,写下标题“检讨书”,署名“江逾白”。
  江逾白震惊至极。因为,林知夏现在的笔迹,就和江逾白一模一样。她只花了十秒钟观察他的作业,就能成功模仿他的一笔一划、一撇一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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