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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侠客行

  程燃看着她,她也一般无二看着程燃。片刻后,程燃笑,“也许近在眼前。”
  心想这个答案肯定天衣无缝。
  “你傻啊……”结果老姜站在两个人刚才决定的一家沙县小吃店门口,直接一席话甩过来,“我当然穿什么都好看。”
  做吃食的老板和不大小店里的一干人等,就这么大气都不敢出的看着这一男一女觅到食了走进来,那模样不亚于看到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黑白双煞破开客栈门伴随风雪欺入。
  和姜红芍点了两碗海味馄饨和两笼蒸饺,吃着吃着,姜红芍突然抬起头道,“最近应该有不少人想跟你一起吃饭吧。”
  程燃道,“都推了,还是和你吃的好,不用和那么多人抢。”
  姜红芍笑笑,继续埋头吃,她吃相很斯文,用勺子舀起一颗馄饨,喝口汤,然后吃掉,间或才会用筷子夹一只小蒸饺,往往两三口才吃完,比起程燃点大碗的馄饨一口两三个,另一边还一口一个的往嘴里塞饺子,实在是天壤之别,而且两笼蒸饺,一笼半都给程燃消灭掉,姜红芍吃半笼就主动把剩余让给程燃。
  只是看着眼前老姜吃东西,她偶尔一手拿勺子,俯身一手捉住鬓角发丝的样子,让程燃觉得这虽是小吃店,但算是色香味俱全,当然是国色天香的那个色。而偏偏在程燃注视自己的时候老姜也有所觉,眉眼斜抬起来对自己的欲嗔还休,个中风致更是难以言喻。
  这个女生在其他大部分人面前都懂分寸知进退,也善解人意,多为别人考虑,但也正是因为太懂分寸,也让他人对她更多的是仰慕和敬意,譬如一直以来她口碑在外的“姜哥”之名,然而像是先前两人的那般对话,她难得说的类似“我当然穿什么都好看”的“大言不惭”,都只在程燃面前展露而已。
  这家沙县小吃的蒸饺其实个头不大,多是有些精致,小碗馄饨分量也不多,看着老姜只吃半份蒸饺小碗馄饨,而且吃相文雅,程燃下意识笑道,“就只吃这么点,和你球场上打球那么凌厉凶猛的形象半点不符啊?”
  结果刚说完就是一呲牙,姜红芍直接从下面给了他脚背上一下,轻咬娇嫩欲滴的嘴唇,这回先前眼里的嗔意尽数化为几乎是他人不可能看到的一番威胁表情,“能不能好好吃饭,我忍你很久了……”
  ……
  吃过饭两人踱步回学校,这个时候沿途已经有陆陆续续十中的学生往十中街道方向过去,高中最后的生活有点像是备战,大家都知道有一场战争要去面对,但对于那场代表着眼下日子终结且尚算遥远的战争,到底还是没有概念的。
  用枸杞和类似各种可疑的物质泡茶,开始日渐堆高的试卷,球场上最后的回音和笑声,还有开始明显忧虑和考虑自己未来的人们。有的认识到了自己的目标,虽然笼统,但开始有计划地往那个方向前行。有的仍不知所措,看着日程的临近消度光阴。彷徨,迷茫,煎熬却又琐碎,可是有朝一日回忆起来,又好像荡气回肠。
  置身这其中,老姜声音从旁传来,“你爸两年时间就打造了伏龙公司,所以是不是以后你可以后顾无忧的跟人说,要是不努力读书可以回来继承家产?”
  程燃摇摇头,“那你不了解程飞扬一直有个说法,即‘我们离倒闭只有十八个月’。微电子领域有个摩尔定律的说法,这不是自然规律,具体指的是晶体管集成度每18个月会增加一倍,基于这个定律,信息技术业界还有个反摩尔定律,即是如果信息技术企业今天和18个月前卖掉同样数量,同样的产品,它的营业额就要下降一半。但其实基于现实中更多的市场环境,政策条件,战略规划,这个定律反映出来的现实将更加残酷,任何一家技术发展赶不上摩尔定律要求的公司,都将会被淘汰,大企业也不例外,更何况我爸的公司还不算什么大企业,营收现在很高,很可能明天踩错一个战略点,营收额就断崖式下降。开公司可不是打工领工资,不是加班干活就一定有钱拿,市场有风险,公司也时刻危机四伏,这可不像是当官,做官虽然风险也不小,然而好歹犯了错还有个体制兜着,而市场规则就是优胜劣汰,不相信眼泪,犯了错你付出的就是血淋淋代价,这是最直接的最真实的世界,所以不是说开起一家公司就万事大吉,这就像是开着船进入风暴里鱼获,可能满载而归风平浪静,也可能跟着你打江山的一群人就那么被倾覆。”
  “我爸一刻不敢放松,公司进入到他不了解的领域,他就去向更专业的求助,去聘请更厉害的人来做技术,这其中的用人协调,探索管理之道,对市场的宏观微观把握,对公司细到毫厘的把控,都在时时刻刻向他提出更高的要求……我要想接这样的班,如果连努力读书都做不到,岂不是天方夜谭?”
  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的姜红芍嘴角轻轻一翘,“某种程度上,你和你爸还真是有点像。有没有想过以后学什么专业,走哪一条路?”
  “你呢?”
  “还没想好,可能会有一个主要专业,用来作为主业,然后选修几个次专业,分别对应兴趣爱好和拓宽见识。”
  “我以为你家会让你当公务员。”
  “做公务员也未必不可以,国家发展得这么快,如果能真正做点有用体现价值的事情,不也很好吗。”
  程燃看着老姜,心想这大概也是她家庭底蕴的独特之处,看中的是个人能发挥对这个社会的价值,而不是大概很多人追求的利益前景。
  他笑了笑,“芍药芍药,花中之相。可不就是要做大官的吗。”
  老姜如果是从政,那么她母亲那条路就是有迹可循,而且身为巾帼,再加上背景,其实能比男人在这条路得到更多的让路。但也有不可逾越的天花板,至少程燃所知道的好些个女性,确实能够在政坛发出声音,但始终避不开副职多正职少的限制,而且在当下执政生态,像男性一样强势可能会被认为“狂妄”,发挥女性优势的温和有可能被解读为“软弱”,委实路并不好走。
  姜红芍微微一笑,“也有一句‘不为名相,宁做良医’。治人,医心,疗德。做公务员,以后做官,参政,感觉不够有趣,也许我也可以做事业,去多体验一些领域,更自由,好像更好。”
  “又学你姑姑那样?”程燃道。
  姜红芍摇头,“就是没有我姑姑,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点我其实和你相同,想做一些事业,体验多一些事情。”
  姜红芍打趣道,“你不会读不完大学吧?”
  程燃笑道,“应该不会,大学又不光是教授专业知识,这些东西其实你在图书馆里自学永远比在课堂上学到的内容多得多,但作为开拓思维培养学习能力的大学来说,大学能交给人很多方法,这些方法能够让你在面对繁杂领域知识的时候,能够书山有径,能够按图索骥举一反三,遇到这个行类的理论前沿人物,交流使得眼界开阔。这些都能让人少走弯路。”
  姜红芍若有所思点头,“学习在学习之外。”
  然后她看向程燃,“怎么感觉你好像读过大学。”
  程燃微笑,“生活就是大学。”
  “装相……”姜红芍扬眉笑道,“我忍你很久了。”
  ……
  离十中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已经到校门口,正对天边浮上一层红染,地面坠落堆叠金片般的银杏叶,两人像是奇幻世界经过藏金龙窟的行者,在十中周围花坛里埋设的扩音器轻柔的音乐中走向矗立的教学楼。
  音乐是《斯卡布罗集市》。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每到这个时候十中的小喇叭里就会轮流播放各种奥斯卡金曲,而大多数人就是伴着这样的音乐声,在课桌上埋头做题度过这段日子。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很壮丽,无论是这样行走在路上,或是从教学楼的走廊往外看,或是偶尔在操场的驻足,都会让学生感到这些如同他们未来一样无声而宏旷。
  “真漂亮。”姜红芍忍不住赞叹出声。
  放程燃眼里却是另一番模样,曾经以为和她所经历的,都是短暂的瞬息。
  一起追凶,一起在山林奔走,一起感受那种对恶事的恐惧,但彼此的存在却能互相获取到勇气。
  他们中考前夕在她家的日子,和所有不知未来的少年一样约定再见时的那场离别,她从蓉城回到山海坐在夕阳下一中他邻座上的剪影,那些一度惊艳时光的人事,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曾经沧海。
  他们的相互激励,他们的书生意气,他们的挥斥方遒,搅动十中这片江湖的争先。
  而现在,两人所走的道路并未远离,而是这样并肩面对这片可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傍晚。
  所有的赌书消得泼茶香,都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很漂亮,所以要珍惜。”程燃伸出手来。
  周围的人在鱼贯入校,人如游鱼,亦如川水,百川汇流,涌入此间。
  在这样的环境中,程燃的手横亘在与她之间的空间。
  “在这里?”姜红芍怔了一下,漂亮的眼瞳子在微微扩大。
  “在这里。”程燃道。
  姜红芍俏脸扉红,明显是迟疑了,她的得体她的矜持和所受到的教育,都从未告诉过她该如何面临这一幕,倒是一些书籍上可能有些答案,然而都无济于事。
  她背脊微微绷紧,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不给”,她淡淡道,“好。”
  然后程燃就感觉到了那只手交到了他的手里。
  身后有进校门的人停住了脚步,前面的人像是被一股沛莫难敌的力量袭中,自动向两旁裂开。
  耳畔依然是斯卡布罗集市。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在球场打球的那些身影,开始从密集进攻的交替中渐渐缓下来,结果是球投了出去,然而落地却只空余回荡的坠落,人们缓缓停步,来到了球场边缘,看到这副景致,一双双目光中,不知道谁下意识出口,“卧槽……”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刚刚从食堂楼下来有说有笑三五一簇的人群,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或者和他们错身而过的人们,原本讨论些校园八卦或者习题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点一点转过头,就像是战列舰御敌开始横着在海浪上摆开身姿。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坐在英语角藤蔓下水泥宽扶手背书的人,守不住重心从那上面摔在了草地上。
  而在两人就这么牵着手迎面直上的仿汉代教学楼远处的走廊之上,从那里经过的人以为自己花了眼,然后扑在了石台护栏上,露出了航母舰岛上发现了核潜艇突破防卫网的表情。
  那表情上面分明惊恐的写明:鱼雷警报!鱼雷警报!
  于是整个教学楼,上三层下三层,在交头接耳和口口相传中人们越聚越多,前胸贴后背,好大一片人头攒动。
  这幅由外之内的轰动局面在这片在最后黄昏光景下亮着白炽灯的教学楼里嘈杂而起,并逐渐开始形成吼楼之势。
  “快看!那他么是姜哥,那是程燃!?”
  “我嘞个去,这算什么,公开了!啊……要死人啊!”
  有人激动到语无伦次,仿佛洞悉了什么真理,挥出一只手指向夕阳下的两人,对身边一堆人痛心疾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这么不给人活路?”
  但片刻后有人拿随身的矿泉水瓶子敲铁栏杆,“咚咚咚!姜哥!”
  “咚咚咚!程燃!”
  “神雕侠侣!”人们喊着。
  “绝迹江湖?”有人忘乎所以接了个口,结果被人直接摁着头拖了下去。
  听着教学楼那边传来的轰鸣和喧嚣,原本还有些怯生生的老姜,这个时候似乎也被眼前这样澎湃而纯粹燃烧的情绪所感染了,她和程燃对视一眼,人们为他们而沸腾,而那些教学楼上面不仅为他们两人也为他们自己呼喊的人们,是多么可爱的一段年华。
  于是姜红芍和程燃一笑,她微微挺直了身体,握紧了那只手,行走在他身边,是那样风姿卓绝。
  教学楼下,年级主任同时亦是程燃姜红芍班主任的孙晖还抱着一捆准备在晚自习发的试卷,首先听到了整栋楼传来的震颤,他抬起头来,想抓几个典型,告诉这群家伙高三还没到最后时刻,什么了不得的事大惊小怪,敢违反学校三令五申不准吼楼的禁令,结果看到那些一个个指点向远处的手势,他循目望去,看了有那么一光景,然后一提手上试卷,上了楼梯,这不快点,一会狭路相逢……难道自己要路见不平一声吼?
  在教学楼二楼上的章隅走出门口,看着这一幕,目光聚缩,而后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只是他看着牵着姜红芍的那个已经可以说是青年的男子,眼睛像是远处天边最后一抹火烧云,像是要烧起来。但随即又想起自己的当年,忽然有些同情和怜悯……真是初生牛犊,到头来,他也走了一条和自己一样的路。他们不知道这时的选择,将给他们无论现时还是未来,带来怎样的风暴。
  更多的人看到了,更多的人在讨论着,学校里也有老师见证了这一幕,眼睛里有忧虑,也好像有……温暖。
  杨夏就这么在人群中,淹没于大众之中,只是她看着前方,耳畔的歌,是斯卡布罗集市啊。
  那歌里唱到,“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你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这首歌里反复出现的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据说分别代表甜蜜,力量,忠诚和勇气。
  夕阳西下,两人的归来震撼人心。
  也许是夜里的风很凉,也许是晚霞太刺眼,杨夏落下泪来,她觉得这一定是祝福。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在这样的傍晚,在这样的年节里,在眼前所有人最纯真年华里迸发的这样一幕,或许在未来的人们在生活磨砺中早已内心苍老,麻木到没有任何事能为之轻易触动的时刻,或许在某个长久以来筹备努力的目标坍塌,身心都感觉幻灭的瞬间,在某个为了一个订单或者留住某个客户醉到不省人事最后又孤伶惊醒的深夜,在某个为生活和家庭奔波到精疲力竭,看着天不愿让眼泪坠落的仰头……
  当年经历过那柔软年华的这番美好,兴许也会掠过漫长岁月的田野,掠过即将封冻的河流,掠过亘古叹息的大洋,像是今天旷远天际的血色残阳一样,回荡在他们心间。
  让人感觉到力量和勇气。
  那种温暖,那种两人撕裂红尘的气势……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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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考虑良久,情绪各种,磨了又磨,最后才算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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