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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7

  预展结束的最终竞拍上, 有两位商人将作坊提琴最终价格成交抬高得极高, 几乎快和一旁日裔藏家的刺绣屏风价格相当。中年人大抵从未了解过欧洲作坊对大师乐器的复刻品, 对于这只翻新的仿品提琴成交价格惊愕之余, 仍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破破旧旧的赝品竟与一些孤本媲美。于是主动搭话,委婉询问西泽为什么会相中小作坊乐器, 因为很少有人会懂得其中商机。
  他讲英文时口音很重, 不像美国日裔那种口音, 大抵是从日本过来时间不长。
  她回答说,“好的文明是经得起复制的,尤其是乐器书籍, 不能繁衍自然也不会获得新生命。”
  日本人对此略显诧异。
  西泽微笑, 矜持的语气藏着点得意,仔细是能听出来的:“我太太对此很了解的。”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懂他嘴里的“太太”是自己,陡然听他这么介绍自己, 险些还以为他在形容别的什么人。
  西泽没看她, 也知道她半天没回过神来, 脸上笑容经久不散。语气很淡,但明显很臭屁的说:“你适应一下。”
  她说,“我从没有想过这么早结婚。“
  他问,“是觉得太快了吗。”
  在一起差几天才一个月,婚都结了, 确实够快。
  认识却是在醒来第一眼, 已经一年, 时间也过得很快。
  好神奇, 但什么都刚好,一切都值得。
  小提琴最终成交价格是一百九十美金,扣除佣金一百七十一美金——即便没有接受两百美金的提议,这笔钱却远远超过他们所有预期。因为决定不去参加婚礼,淮真思索起该送什么礼物以表心意与歉意:后来想起拍卖会上那只多宝项链,最终她打算用竞拍赚得这笔钱,去乔治城的paul follot做了一只项链配领带夹,嵌了祝福婚姻幸福长久的坦桑蓝与金发晶,一共花掉一百美金。
  取到paul follot的礼盒那天是礼拜三,两人本打算交给邮局寄到市政厅给安德烈,但邮局礼拜三下午不上班,没法及时在婚礼之前寄送到新人手里,最终还是淮真还是让西泽在五点钟去见一次安德烈,于情于理都的去一次。
  总不至于有人光天化日在特区市政厅大门外把人给劫走。
  西泽答应了。他应该也很想见见安德烈。
  因为决定不去参加婚礼,两人打算乘坐二十九日的灰狗巴士前往大西洋城,在赌城里玩两天,再转乘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回到三藩市。因为一早就已商量过,离开东岸之后,菲利普周末来华盛顿开回纽约替他将车转售掉,于是前一天下午去greyhound巴士站买好车票,西泽将那辆四缸普利茅斯停放在菲利普位于第三街的公寓门外,两人再步行前往市政厅。第三街临近市政中心的十字街边的咖啡馆附带了一间小电话室,淮真就在那里等他出来,顺便给家里打个电话。
  阿福接到电话就叹气,“你姐姐都告诉我了。”
  淮真小心的说,“下礼拜末就能到家。”
  阿福就气笑了,“是想回家当面挨骂吗?”
  淮真嘿嘿笑。
  阿福又问,“他家里人如何想,你跟着恒慕义博士念书,不在麻塞诸塞,也得跟着燕京学社回远东,未来又如何打算呢?”
  淮真说,“麻省是不能一块呆在那的。他想做什么,可以等回到三藩市再慢慢打算。念书时间也不长,一切等毕业再决定也都不晚。”
  阿福说倒也是,“年轻人,只要不犯懒病,总不会缺一口饭吃。”过了又气得不行,说,“家里两个小的,简直一个比一个厉害。大的那个,日本人上门来说婚,她不肯;叫她和日本人分手,又偏不。赌咒发誓,说满洲不还,这辈子绝不嫁他,还叫我们别替她担心。”
  淮真哎呀一声,心想云霞可真是牛脾气。还三省胶州,不得等上十四年,等美国日裔从集中营里出来?不过想想,倒也好。
  阿福又说,“另一个啊,倒活成反对排华法案的先锋……你两个丫头,亏得是在美国,要是在国内,我和你季姨还不得在街坊四邻指指点点里活活气死过去。”
  话音一落,远远听见罗文急切的问,“小的几时举行婚礼?我得去上海饭店或者广东饭店订酒席呀——”
  阿福责怪她:“什么酒席不酒席!”
  淮真笑了,说,“回加省还犯着法呢,不好那么张扬,至少也得等从学校毕业。”
  今天云霞在学校念书,没法同她讲话,她特意问了家里有什么需要买的,罗文远远说,想要一支香水洗发香波,陈家妈妈说在华盛顿买便宜,省的去白人理发店花冤枉钱钱;有便宜的抹发淡油或者膏子,也可给阿福带一只,最近他外出和白人说生意,不能叫人觉得咱失了派头。淮真一一都记下来,等到了大西洋城再去商店里找找。
  凯瑟琳差不多就是那时候走进来的,见她接听电话,冲她夸张一笑,在咖啡店深处靠窗寻了一张圆桌坐下来。淮真不好叫她久等,很快挂断电话,取走投币口滚落的硬币,撕下电话机旁便签,走到她身旁落座。
  凯瑟琳笑着说,“你果然在这里。”
  淮真问,“西泽告诉你的吗?”
  她说不是。但没仔细讲,只说她时常在这家咖啡馆等安德烈下班,搞不好淮真也在这里。
  凯瑟琳也学起华盛顿女郎的衣着风格,白色连体长裙,白色丝袜与白靴,搭一只白色小圆帽,一身白的点缀是金色长发、蓝色眼睛与大红唇。除了稍稍消瘦了一些,准新娘看起来一切都好,并且对淮真格外的友好。比起从前那一种社交礼貌性的友好,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甚至带着一点讨好。
  凯瑟琳本性不坏,偶尔会流露出一种颟顸气质。淮真猜测她应该是继承了父亲的相貌与友好,而更多的那种西泽身上所没有的娇憨可爱,是来自于母亲的遗传与教养。
  淮真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想来找自己,她也不希望哥哥缺席自己的婚礼。
  她只夸奖凯瑟琳气色很好。
  凯瑟琳很开心的解释说,两个礼拜前知道要来华盛顿举行婚礼时,她便开始在家庭医生的指导下进行节食与摄入维生素。
  淮真看了一眼她随着拿铁下午茶套餐一块的一碟樱桃蛋糕。
  凯瑟琳尴尬的笑了笑,用手把它推开,说,“我只尝了一勺。”
  淮真说,“没关系,你一定会是大西洋地区最美的新娘。”
  她高兴了好一阵,滔滔不绝与淮真描述自己那几套举行婚礼的礼服的款式与设计。当她发现淮真压根不认识任何一名著名设计师的大名时,这种热情急速减退了。
  即便这样,她也讲了足足半个小时,临近六点钟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从方形羊皮小包里递出两张邀请函,放置在淮真面前的桌上。
  “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安最好的朋友。爷爷最疼爱他,怎么舍得他不在场?他离家这么久,再生气也该消气了。况且,我问他,是否可以邀请哥哥的女友——华人妻子一起到场时,他也没有拒绝。爷爷都不生气,西比爷爷还强硬是不应该的。”凯瑟琳无比戚戚然的说着这番话,宛如某个悲剧女主角,“如果这样他都不能到场的话,这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遗憾。”
  但淮真认为,凯瑟琳其实更想说的是:否则我将成为我那群女朋友们未来一年的笑柄。
  凯瑟琳接着说,你知道我们家有排华的立场,但是因为西泽,几乎为你开了特例,许多人都由衷希望你不要缺席……但如果这会使你感到不愉快的话,你可以悄悄的来,再悄悄离开,我保证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你的存在,但你与西泽的到来,对于我和安德烈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
  她动用了那种美国人独有的真挚语态盛情邀请她,这种饱满的情绪流露几乎令人无法拒绝。
  淮真也很诚恳的告诉她:她和西泽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司机等在咖啡馆外,临走前,凯瑟琳也给她一个拥抱,并表示,倘若缺了西泽与她的祝福,她绝无可能成为幸福新娘,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吝啬。
  听起来像是举家都怕淮真霸占着西泽,生怕有人来抢走,绝不肯回去告诉他似的。
  这当然不是淮真。那是他的亲人,她不能替他做任何决定。
  只要还在美国大陆,现在躲开,总不至于要在暗处躲上一辈子。
  ·
  凯瑟琳当天自然没能等到安德烈,因为这位准新郎婚礼前夜工作时间仍被延长了。所以在淮真告知西泽,凯瑟琳有来找过她以后,他借用廷伯旅店电话机又向他确认了一次。
  安德烈并不知道未婚妻子来找过淮真,立刻说他致电问问哈罗德,五分钟后又回电来说,但只要安德烈告诉凯瑟琳明天他们不会来参加婚礼,就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来到过。不过究竟婚礼到场与否,一切由西泽自己决定,但哈罗德希望他们能来。
  淮真自然是希望去。
  西泽也觉得,既然上午的婚礼是在市政厅举行,又地处哥伦比亚特区,许多记者与警察都会到场,阿瑟不会拿他有什么办法。
  淮真问他,会不会在我身上想办法?
  西泽笑了,问她,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吗?
  她说,比如说我偷渡的事实。
  他说,每一笔资料都是我亲手鉴定的,绝不会有任何失误,除非他找到带你偷渡来美国的人指认你。
  她仔细想了想:姜素是不会的,对于唐人街与自己的命,她多少还是有点分寸。
  叶垂虹也不会,她过得正风生水起,除非不想在美国继续呆下去了。
  加拿大的温先生呢?
  她觉得也不至于。在堪萨斯没有追上来,追到密西西比也没有追上来,何至于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帮助阿瑟?她实在想不出理由。
  不过她仍告诉西泽,“我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是……”
  他没听到后文,稍稍等了会,见她艰难思索,并没有追问,耐心等她。
  她说,“中国女孩都会强迫接受来自父母与媒人婚配,通常在在十五岁之前强制许配给别人家的儿子。”
  他笑了,说,“你也有吗?”
  她点头,“现在说起来,是怕有人刻意为之,以此作把柄令你觉得生气。我不是刻意隐瞒,而是觉得这件事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西泽说,“我在唐人街见到你时,你也差点被许配给别人家的儿子。”
  他讲话时面无表情,用词却是特意调侃她的“allocate”。
  她知道自己又乱用词汇了,但也知道他并不生气。
  他接着说,“这是你来美国的原因吗?”
  她说,“这几乎是绝大部分原因。被迫,并不得不接受。因为传统的中国家庭,没有一个男人会接受一个经由人贩子手的,坏了名声的女孩。如果那时我没能留在美国,回到中国,或者去父母约定的婚配对象那里,那极有可能会是我最坏的命运。”
  幸好啊幸好。
  淮真讲这段话时,盯着和自己一起趴在床上的西泽的侧影,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来,自己也不知道因被什么触动到。
  他安静地听完,安静地问她,“that’s all?”
  她微笑了一下,说,“that’s all.”
  “don’t worry. ”他微微支起身子,在她额头亲了一口,轻声说,“i love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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