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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荣华路

  郁夏给郁文白写了封家书, 经由房氏之手送出,由曹府家仆带往临州。家书送出之前,房氏屏退奴仆,命翠姑候于门外,展开看了,确是普普通通一纸关怀,抬头问候父亲, 正文提到由府至县这一路见闻,有三五句感慨之言,又讲到康平县如何,曹府如何, 说姨母对她体贴关怀,表哥青年俊才……
  房氏识几个字, 她谈不上有什么文采, 这一纸家信瞧着倒还舒心。
  本来听说外甥女轻视耀祖,她心中不豫, 看过这封家信, 愤然消退不少,猜想外甥女对耀祖不客气盖因幼年丧母唯恐姿态过低被人轻看,不敢表露真情。
  房氏仔细将信纸折回, 重新封好, 交与翠姑, 让她送出去。稍晚一些, 曹府家仆便背起包袱动了身。
  郁夏誊完一个段落的经卷, 搁笔,起身走动几步。雀儿就捧了桂花酒酿丸子来,说给小姐尝尝。
  郁夏至圆桌边,坐下,便嗅到淡淡桂花香,舀起一勺送进口中,圆子糯软,酒酿甜香,滋味挺好。她认真吃了几口,喝了点汤,问雀儿是不是有话讲。
  雀儿料想小姐不会听她的,还是讲了:“总归还要在曹府小住些时候,小姐您看,是不是对表少爷稍好一些?花茶那次以后,您又拒了表少爷两回,后来曹府就有些闲言碎语,说、说……”
  “说什么?说我有娘生没娘教,来曹家做客还不识抬举?”
  这几日雀儿都很心急,想着小姐不喜欢表少爷就算了,可不能在曹府败了名声,否则日后怎么说亲?
  看她说到这里眼眶泛红,郁夏叹一口气,问:“你因我受委屈了?”
  雀儿抹了把眼泪,摇头说不委屈,“我总不明白小姐怎的偏偏就对表少爷瞧不上眼,瞧不上便瞧不上吧,府城里俊杰那么许多,也不止表少爷一个好的。小姐这般好看,性子好,且持家有方,总能说上好亲事,就怕在曹府坏了名声,这府上有些人说话实在难听,也不知道那些话传没传到姨太太耳中,让姨太太听见还不知会如何想。”
  郁夏顺手递了帕子过去,让她擦擦,才说:“姨母自然知道,恐怕比谁都早知道,但无妨,你且等着瞧,很快就没人会议论什么了。”
  要说那些风言风语没人推波助澜郁夏不信,假使无人授意,丫鬟小厮哪怕要议论也该背着点人,岂会给雀儿听见?这种妄议主子败人名声的奴才,要是有心追究,打杀了也占理,一个个的都不要命的?
  郁夏料想到曹耀祖不会替她瞒,几次相处的尴尬房氏铁定知情,她特意选在这时候修书回家,明面上写的东西其实全是给房氏看的。
  料想房氏会偷看信里的内容,只要她看了,就一定多想,大抵会觉得外甥女是不好意思软化得太快,故意在摆姿态凹身份。这样的话,先前有再大的气都该散了,不仅如此,很大可能还会下令封下人的口,不许他们胡说。
  因为房氏想让曹耀祖娶她,就不会眼睁睁看她名声太坏,儿媳妇名声臭了,对她儿子没好处。
  郁夏写那封信的时候把各种可能都考虑进去了,她迈这一步之前已经算到三步开外,是以不急。
  雀儿半信半疑,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小姐说的不假,没两天,污言秽语就听不见了,姨太太还是照样关心小姐,好像什么事也没出过一样。
  又半月,去临州送信的回来曹府,同时带来郁文白的回信一封,郁夏没揣进袖子里拿回房去,她就在房氏跟前将信拆了,展开默读一遍。刚读完,正要将信叠回,就听房氏问说:“外甥女在信上写了什么?妹夫又回了什么?”
  郁夏将仔细叠好的信笺放在手边,说:“只不过同父亲报个平安,姨母也知道我娘走得早,我与父亲相依为命,这次离家远,很怕他担心。”
  房氏赞道:“外甥女孝顺。”
  郁夏笑了笑,转而说起曹耀祖:“我父亲在信上提到表哥,让表哥多下苦功,说来年乡试等他喜报传来。”
  这话听着舒坦,曹氏眼都笑眯了,三年啊,耀祖等了三年,就等来年乡试大展身手,高中举人。
  不说临州府,光本县就不知有多少秀才,举人却少得可怜。房氏知道中举难,她对儿子指望高,想着儿子往后还要中进士甚至被御笔点做状元榜眼……如此想来,举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年当然会有喜报,她儿子苦读这么多年,该是时候一飞冲天。
  房氏同郁夏的谈话还算愉快,因为给这对母子看到希望,他们也没使什么下三滥的坏招。双方相安无事,直至十月尾,临州来信,说前些日子两场秋雨,使得郁文白染上风寒,喝了几服药也不见好,想让女儿回去侍奉。
  郁夏看完信,眼眶泛红,与房氏道明原委便匆匆回到客舍,命雀儿将带来的衣衫罗裙收好,明日一早启程返回临州。
  雀儿不敢多问,立刻去收拾行囊,郁夏想起她为金老太太誊写的祈福经卷还没送出,又去了趟房氏的正院,恳请姨母派人送去金府。
  天擦黑,金老太太正听孙子抱怨,说母亲芳辰过后这么久,郁姐姐怎的从没来过?
  金老太太比孙子看得明白,不过有些话,不必点透,她在孙子头顶摸摸,说:“元宝想念你郁姐姐,祖母请她来玩,可好?”
  “好好好,祖母待我真好!”
  看孙子高兴起来,金老太太跟着笑,祖孙二人其乐融融,忽闻管家通报,说县丞府上有人来。
  不等金老太太发话,金元宝强过话去,他催问说:“可是郁姐姐?”
  管家摇头。
  金元宝一下没了劲,瞧他噘着嘴,嘴上能挂油瓶,金老太太顿觉好笑,命孙子老实待着,吩咐管家请人进来。
  曹家派来跑腿的是外院大管事,他低头进来,双手捧着个吉祥绣纹的锦盒,进来先给金老太太请安,而后说明来意。说贵府夫人芳辰那日表小姐得了老太太赏,想回礼,便焚香净手誊抄了这卷祈福经。本该亲自送来,不巧临州传信说姨老爷病了,请表小姐回家侍奉,表小姐准备动身启程,想起经卷尚未送出,使他走这一趟。
  金老太太打开锦盒,果然嗅到檀香,拿起经卷一看,是笔簪花小楷,字迹很是秀美,不可谓不尽心。
  这卷祈福经还不短,看着诚意十足。
  金老太太起先还在点头,听说郁子孝病了,郁夏赶着回临州去,她又是担心,又是不舍,说上回之后没再见过,今日听闻她消息,已是道别?
  “你们太太真是,答应老身三不五时带她来玩,却一次也没来过。”金老太太语气不重,却令送经卷来的管事抖了一抖,立冬十天半个月了,他竟然急出一背的汗,不知该如何接茬。
  好在金老太太只是这么一说,没为难人,她将合盖拢上,转而看向一旁伺候的大丫鬟,命她将那件内衬银灰鼠皮的斗篷取来,让曹府管家拿回去给郁夏。还说这天儿一日冷过一日,做女儿的赶回家去尽孝心很对,可不能路途中受冻,那件斗篷花样不过寻常,胜在暖和防风。
  她说花样寻常,取来一看,也是顶顶上乘货色,这么好的斗篷县里统共也没几件,房氏过冬披的那件还比这个差了不少。曹府管家心中啧啧,暗道表小姐真是好福气,她当真得了金老太太青眼,不是嘴上说说。
  毕竟要不是真心实意疼她,谁也舍不得送出这么好的东西。
  这时,崩溃中的金元宝也缓过来了,他将准备退出去的管家叫住,让他再等一会儿,接着扭头看向贴身小厮,说:“同福你去,把我平常爱吃的爱玩的装起来,给郁姐姐送去。”
  说着他又嘟哝起来:“从康平去临州多远啊?一路就困在马车里,那多没劲?把我那个八哥儿提过来,给郁姐姐带上解闷!”
  金老太太听罢,乐不可支。
  “我的心肝肉诶,这么冷的天,你那八哥儿受得住?好不容易训出来的,可别糟蹋它了!”
  “装几样放得住的点心倒是可以,你平常吃的梅子,蜜饯什么的,拿那些。”
  老太太说完,同福赶紧忙去,金元宝还在问话,问曹府管事郁夏她回去之后啥时再来?今年还来吗?
  管事哪敢打包票,他不知道啊!
  金元宝问来问去没得个准话,气得不轻,等到曹府管事搬着东西回去了,他还在抱怨,说郁姐姐怎么就没来玩玩?她一次都没来,就要回去了。
  “亏我天天惦记她,她都没惦记我的。”
  “过分。”
  金老太太将孙子唤到跟前,笑道:“不是你郁姐姐不想来,她毕竟是去曹家做客的,哪好给主家添麻烦?”
  “早知道我就让人去曹家请她。”
  “不节不寿不亲不戚的,你想怎么请?”
  “祖母往常不是总使人去别家传话,说许久没见谁谁谁,让她来玩。”
  金老太太借机教了孙子,说你不把人放在眼中,只当是个逗趣儿的,自然可以呼之即来。要是真心实意喜爱谁,如此慢待万万不可,人家心里不好受的。
  金元宝才五岁,又是府上的宝贝蛋,他霸道惯了,听着这番话也不过似懂非懂。倒是房里伺候的丫鬟,头垂得很低,心想别说是对别家赶着来阿谀奉承的小姐,就算是府上几位庶出小姐也跟阿猫阿狗没差,高兴了逗一逗而已,也不知道曹府那个表小姐到底是哪里合了老太太的眼缘。
  曹府管家去的时候只拿了个锦盒,回来带了不少东西,其中最扎眼不过那件内衬银灰鼠皮的斗篷,房氏看过,分外眼红。
  假如不是金老太太指名给郁夏,但凡能扣,她一定扣下,不至于像现在多看一眼都烦,只得摆手让管家赶紧给外甥女送去。
  第二日一早,精心布置的马车驶离曹府,出城之前,郁夏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心道下次过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没法,她不知剧情,又不便同乔越接头,继续留在曹府是麻烦紧扣着麻烦,思来想去不若返回临州。
  那小黑屋不是她进就是乔越进,总有人知道剧情。既然她没有信息量,那就对乔越多信任一些,把事情交给对方,自己这边确保不出岔子不被坑就可以了,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毕竟什么都不知道,非要赶着帮忙说不准还会扯后腿,这么盘算着,郁夏便在给父亲的家书上动了手脚,这场“病”在意料之中。
  从康平至临州,马车走了好几天,郁夏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倚着靠枕,怀里拥着银灰鼠皮披风。这种时候坐马车赶路有点冷,因为哪怕关上车厢门,风多少还是会灌入,得亏有这件厚实的披风,这一路倒还好,不至于太难受。
  颠簸是有一些,无聊也有一些,想翻翻书,又怕头晕,多数时间郁夏只得阖目休息,偶尔同雀儿闲聊两句。
  雀儿那脸比郁夏要苦,盖因她是卖身给郁家的丫鬟,而老爷是郁家主心骨。风寒是小疾,但闹不好也要命,信上说喝了几副药都不见好,难免让人忧心。
  直至回府,雀儿才发现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样,老爷看起来精神头是不大好,要说病态,也不至于。她正纳闷,就被老爷安排去灶房,让她守着煲个热汤来。
  等雀儿退下去了,郁子孝这才叹一口气。
  郁夏亲手为他斟上热茶,问父亲叹息什么。
  便听他说:“这些年我们与曹家不算亲近,礼数也尽到了,年节都走了礼,没断过亲。为父想着,我们在临州你姨母在康平,距离不近,平常往来少也属正常,这次她想起你邀你过去小住,为父没道理拦。再者,有些事为父不便教你,你姨母如若有心倒能点拨一二。”
  没想到,她不止是有心,也太有心了。
  “那日为父自府学回来,听说康平来信,欢喜不已,展信一看,惊觉不对。那笔字并非是你常用,为父猜想你是在告诉父亲莫要轻轻巧巧当家书看完就把信搁下。我便仔细读了两遍,没看出什么,想着从前与你提过藏头之法,一番拆分也没寻到所藏字眼,那时天色已晚,我拿着信纸在房中来回踱步,走到烛台边才看出门道,那信纸竟有几处透光,似有小孔。”
  想起那天为解开信中谜题,他当真费老牛鼻子劲儿,最后碰巧注意到信纸漏光,才将信纸对准烛台重新看过,把带孔的字圈了出来。
  当时庆幸,说幸好如今天冷,外面黑得早,他自府学回来就已经点上灯。
  后来想想,这说不好都在女儿意料之中。
  女儿特地改换字体提醒他注意,知他下学晚,读书时喜欢手拿书本,想心事爱踱步……才特地在家书上用针尖挑出小孔。
  这么小的孔洞白日里很难看出,也就对着烛台能漏出丁点光来。
  圈出这些字连起来一看,就是告诉他曹府有算计,怕多留会出事,请父亲想法子接她回来。
  当时郁子孝既为女儿担忧,又满心自豪,心想女儿写这封信时当真把什么都算到了,才思如此敏捷不输给书上记载那些奇女子。
  他回信暗示说已知情,让女儿好生照顾自己,多多保重,稍微等了几日,就派人传信去,借口说偶感风寒喝几副药不见好,这样房氏无论如何也没理由扣下她。
  郁子孝称赞郁夏聪慧,想出这等传信之法,又问曹家怎么回事?房氏在谋划什么?郁夏便将抵达康平之后所见所闻同父亲说了,她说得非常仔细,最后总结说至今没想明白姨母和表哥因何对她深感兴趣,但反常必有妖,这点错不了。
  有些事郁夏不知情,看不破也正常,郁子孝听罢,恍然大悟,他脸色不大好看,在圈椅上做了好一会儿,方道:“父亲说到底只是个教书先生,无权无势,但运气不错,教出一些有本事的学生,学生们也尊重我,年年不忘记送礼来。你表哥同我提过一次,大约是想借为父的门路,为他科举甚至后面的经济仕途某些便利,为父看他才学不错,性子还需要磨,便拒了,想来他是不死心,才盯上你。”
  这一席话令郁夏茅塞顿开,原来如此。
  文人就讲究个师承和派系,能借到这个门路,的确能有不少便利。
  难怪房氏和曹耀祖在她身上非那么多心。
  不过,值得吗?
  为前程娶妻值得吗?
  郁夏正琢磨着,听见郁子孝说:“既然已经回府来,这事就无需再想了,曹家手再长还伸不到临州。倒是为父想问你,何时练出那笔字?当日展信,我很是意外。”
  郁夏赶紧撒娇,说想给父亲一个惊喜这才瞒着偷偷练的,问他如何?
  “我看很好,往后就这么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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