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叶疏陈点了两支香, 插到一座牌面前面。
  白烟袅袅升起,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烟火的味道。
  叶疏陈看着木牌上的小字, 思绪不知飘远去了何处。身后的大门被风猛得拍上,他回过头,仿佛听到了空中传来的几声低诉。
  不过是风鸣罢了。
  那个谨慎胆怯, 轻言细语的女子,早就已经离开。
  牌位上的这个女人, 本可以肆意潇洒, 却因为两族通婚,嫁给当初的叶谦。从此收起了所有的脾气, 小心地活在狭小的宅院里, 仔细地教导他识字念书, 养育他成才长大。
  她的眼睛里向往着自由, 目光里是对故乡的思念,但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回去。
  可是最后两族交恶, 她还是被赶出了京城。无处可去, 最后孤身死在城门外。
  虽然他从未见过, 却多少次在别人的描述中, 梦到那样孤寂凄苦的场景, 听到无助绝望的悲鸣。
  抱着两件朴素的衣服, 嘴里喊着他的名字, 死在清净的官道上。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一辈子的小心求全, 都没能换来丈夫的偏袒任性。叶谦只有对她, 从来是那样“公正”罢了。
  叶疏陈抓着自己的袖子, 上前将落到桌上的灰烬小心擦干净。
  牌位上的字迹,在烛火的映照下照出些许阴影。
  他喉结滚动,干涩说道:
  “母亲。不要怪我,不要责备我。我知道我要叫您失望了,没能做到您的教诲。只是我真的,真的还是有点不甘心。”
  他握紧了拳头,复又松开。最后在她位前重重磕了一头。
  ·
  邱季深大早推开门,发现叶疏陈坐在她的门口,身上没穿外衣,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正坐在石阶上吹风。衣襟开的太大,一眼能看见他坚硬的胸膛。
  “你做什么呢?”邱季深说,“一大早的在这儿悲春伤秋?”
  叶疏陈说:“只是想冷静地坐一会儿而已。”
  “那也不用在这儿受冻吧?冷静不一定要冷才行啊。”邱季深虚拉他起来道,“一看就知道你一晚没睡,算了,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叶疏陈被动地站起来,被她推攘着去屋里,侧过头道:“你知道昨夜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邱季深随口问了一句:“什么?”
  叶疏陈嘻嘻笑道:“你留下陪我睡一会儿,我就告诉你。我一个人睡,总是不安稳。梦里惊醒,越睡越累。”
  邱季深听他还敢不正经,冷笑道:“你要是想长眠,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叶疏陈装模作样地叹道:“算了,告诉你吧,正好你也可以去劝劝叶先生。他可能现在还在我家,等着见我弟弟。”
  邱季深叫他坐下,慢慢叙述。
  之前他们打听到的事情,是对的。
  前几日,叶裁月失踪的那天晚上,叶云冠从家门走出,要去巡城,正巧半路遇上了在街上游荡的叶裁月。见人身段上佳,叶云冠主动上前搭话。可是叶裁月对叶云冠态度冷淡,不欲多说,匆匆两句便快速离去。叶云冠心生不满,追了两步,但叶裁月态度坚决,他怕将其他人引来,就离开了。
  邱季深对这轻描淡写的结尾有些怀疑:“是真的吗?”
  “他是这样说的。”叶疏陈说,“不过昨日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想来他是无暇顾及叶裁月这些人了。”
  昨天下午,叶云冠与余长华相约出去喝酒。两个酒色之徒,喝酒这样的事,怎么能少了女人?
  这种事情不能去光明正大的地方,于是余长华让人挑了个靠得住的人,送到他们私密的别院里去,然后便在那里快活人生。
  二人这日子过得是真逍遥,晚上的时候,床上女子醒来,发现余长华身体冰冷,试探对方的鼻息,才知道人已经没有了呼吸。马上又去叫叶云冠,可是叶云冠酩酊大醉,根本没有反应。女子一慌,就跑出了门,放声大喊。如今满京城的人都要知道了。
  只是因为昨日叶先生去找国公,搜寻不到叶云冠的踪迹,叫国公震怒,最后派人屡次去找,反而在金吾卫与大理寺赶到之前,先将叶云冠给带了出来,叫他躲过一难。也没多少人看见他的模样。
  邱季深听到余长华死了,长久回不过神来。
  昨日叶疏陈提起的时候,她还想着这个庞然大毒瘤怕是没人能推倒了,结果今天就被告知,余长华死了。死的理由还如此可笑……倒是有种命定归宿的感觉。
  叶疏陈说:“你信吗?即使这样,我父亲也舍不得处罚叶云冠的。我听他语气就知道,他不会追究我弟弟的过错,不仅如此,还要忙着替他摘清余长华的祸事。所以,这个时候绝对不会承认你表妹的事。他现在就已经不肯见叶先生了。”
  邱季深说:“这没什么好不信的。人都自私而已嘛。”
  她也没对国公戴太厚的滤镜,做什么都不奇怪。
  叶疏陈说:“不过叶先生目睹昨夜各个事件,已经知道叶云冠是个好色虚伪之徒,之前我那弟弟还扯谎说从未见过叶裁月,所以此番,叶先生认定他就是绑架你表妹的凶犯,以为他将你表妹怎么样了,现在正在我家门前久站,要求我父亲将人交出去。你赶紧去帮忙劝劝他吧,这样是没有用的,别反将自己的身体给累垮了。”
  邱季深:“其实我不管你父亲想怎样,但好歹把我表妹放出来吧?她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叶先生怎么会与叶云冠善罢甘休?我想他也不想在此时多树敌几个吧?”
  叶疏陈道:“我父亲问了,只是没问出来。叶云冠在这事上嘴巴紧得很,咬死了说与自己无关。”
  邱季深困惑道:“为什么?”
  叶疏陈淡淡道:“说不定你表妹已经出事了,所以他才不敢说。”
  “不会。”邱季深很肯定地说,“她还活着。”
  如果死了,系统会有提示。
  所以才奇怪了,叶云冠囚禁她表妹做什么?没有道理啊。口味那么重不说,还那么先进吗?
  “我累了。”
  邱季深还在想,就听叶疏陈道:“昨夜都没睡。”
  邱季深:“那你休息吧。”
  邱季深见他确实疲惫,将自己的床让出来,叫他去休息一会儿,然后又去国公府劝说叶父。
  叶父站了整晚,毕竟上了年纪,面容已经满是憔悴。
  邱季深好不容易将他说服,让他出了国公府。对方用力抓着她的手臂,一路痛哭,最后被虚脱地送回家中。
  ·
  等邱季深忙完这些,回到小院的时候,高吟远也回来了。看他神色,应该是已经知道余长华昨夜猝死的事。
  也是,他平时出去就喜欢打探风声,如今已经传遍京城,他不可能不知道。
  邱季深本来想给他一点时间去狂欢或消化,毕竟当初他叫余长华害得如此凄惨,如今也算大仇得报了。结果高吟远从街上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揉面团。
  他的馄饨一天也卖不了多少,但是这揉出来的面团,怕是几斤都有了。
  邱季深过去阻止了他,让他不要浪费。
  紧跟着高吟远又开始去剁肉馅。
  肉啊,是一件多么昂贵又奢侈的东西?邱季深无奈再一次阻止了他。
  高吟远闲不下来,只想去找点事情做。好像一双手空了就要无所适从了。
  邱季深说:“余长华死了,你不应该觉得开心吗?”
  高吟远:“一个该死的人死了而已,与我有什么关系?”
  邱季深:“你竟然不觉得惊讶吗?”
  高吟远:“一个该死的死了而已,与……”
  邱季深打断他说:“好的,我懂了。”
  “只是可怜了那个姑娘,一夜醒来看见个死人,怕是要被吓坏。”高吟远对别的人倒是挺温柔,站起来问:“不过的确是一件喜事,今晚吃馄饨吗?”
  邱季深:“……”
  就这阵势,确定真的只是今晚吗?
  ·
  叶父是个狠人,国公也是个狠人。这让邱季深一度怀疑,他们姓叶的,是不是都比别人要倔一点。
  叶疏陈说的不错,国公还是不舍得处罚叶云冠。即便京中流言漫天,他还是装作不闻不问。倒是让人严厉处罚了几个在外谣传的百姓,照例罚了他们银子,小惩大诫地放回去。
  随后又叫叶云冠停职在家,闭门思过。国公也关门谢客。整个国公府,只有一个叶疏陈还继续在外游荡。
  只是表妹的事情,依旧没个结果。国公闭口不谈,叶云冠也给不出第二个答案,只说是被人诬陷。
  至于余长华的案件。他是马上风而死的,要追查也查不出个究竟来,只能说他活该。叶云冠因此逃过一劫。
  眼看着这事就要这么过去了,叶云冠不过是得个在家休息几天的惩罚,便万事大吉,叫叶父怎么都接受不了。
  叶父求诉无门,知道此事不能善了,竟然咬咬牙,直接穿上朝服,跪在正殿外面,请求陛下召见伸冤。
  叶裁月的哥哥也跟过去,二人就那样轮流跪在殿前,玩常规碰瓷的把戏,让唐平章压力好大。
  如果唐平章能有那样的权力跟魄力……当初高吟远的事情他也不会那么为难了!
  可这两人现在,分明是以死相逼啊!
  邱季深不得不同情这个可怜的老人,得罪了一个满朝上下最得罪不起的人。却也不得不敬佩这个老人,依旧是血性不改。
  她之前以为叶先生迂腐守旧,为了门面才逼着叶裁月与自己成婚,不想他还是疼爱自己女儿的,也可以为了人什么门面都丢弃了。
  这么说来,叶先生是真认为自己是个可以许配的良家,嘿,仔细想想还是有点小骄傲呢。
  ……但是她也没忘了人当初是怎么评价她的。
  叶父与儿子在宫门前撑了两天,宫里就传出来两封信。
  这已经是邱季深第三次收到宫里的来信。这次送到的时候,正好叶疏陈也在。他就多嘴问了一句,上面写了什么。
  “陛下让我进宫劝劝叶先生。”邱季深叹说,“叶先生那身子骨,再跪下去只能魂归九天了。陛下实在受不了。他说这是国公的事情,怎么会把麻烦推到他的身上?毕竟叶先生是国子监的官员,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一群文人骂起人来,可是会要命的。”
  叶疏陈拿过信看了一眼,邱季深倒是没拦。
  邱季深:“陛下已经同意让金吾卫帮忙在城中搜寻,但叶先生不肯罢休。因为金吾卫中有不少是叶云冠的朋友,他们一群人结党营私,哪里肯真正帮忙?他觉得没用。”
  叶疏陈严肃说:“你可千万别进宫去。太后如今刚死了侄子,正是恼怒,无处发泄。知道你进宫了,不定会将你留下,寻个借口处置。”
  邱季深:“她怎么还记着我的仇,也不是血海深仇啊,至于吗?”
  “迁怒有道理吗?记仇有道理吗?”叶疏陈说,“当初不是你说,有些事情没有道理的吗?”
  邱季深:“……你说的这句就很有道理。”
  叶疏陈还想跟她贫,可是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我先出去一趟。不要听陛下的知道吗?”
  邱季深应了一句。
  她还有点自知之明。自己一个外人,能将那位老父亲劝回来才是见了鬼。
  叶疏陈离开后,邱季深一个人坐着思考。
  夕阳的余晖慢慢洒下,这时系统又跳了出来,给邱季深来个警示。
  这系统最近跳得特别频繁,不停在她面前刷存在感。可是重新点开了,又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只有那一句标红:
  “表妹有了危险,如今下落不明。解除你二人的婚约似乎遥遥无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邱季深也烦道:“你能不能给点提示?直接的,重要的!要不然你就别闪啊!”
  系统安分了。
  邱季深哼了一声。
  片刻后,它跳了出来。
  【给我个机会。】
  邱季深心说你难道还想做个好人吗?
  【她现在在哪里,是谁带走了她,又是什么目的?请根据现有线索,细心分析,锁定目标。】
  邱季深说:“我分析过了,我知道有问题!”
  如果重新梳理这事的话,的确有可疑之处。
  巧合……太多巧合了,所有的时间都恰好接上,仿佛一件事情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只等人过去一个个揭开。
  恰巧叶云冠调戏叶裁月,恰巧被人看见,恰巧余长华与叶云冠一起的事被曝了出来,恰巧被叶父目击。虽然叶云冠被国公府提前带走,但恰巧被看客分析出身份。恰巧一切的事情都水到渠成,第二天准确地传遍京城……事情发生的太快,又变化得太完美,有巧合,她信,但说背后没人推波助澜,她是不大信的。
  当出现太多巧合的时候,邱季深更习惯地认为会是一种阴谋。只是她没有证据;只是这一回阴谋对准的主角,是两个坏人。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感想。
  邱季深问道:“是不是叶云冠绑架了叶裁月?”
  系统没有任何回复。
  邱季深也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猜错了,还是因为不能提示。
  正觉得可笑,准备放弃的时候,答案还是跳了出来。
  【剧情设定:你猜测是国公府的叶公子绑架了你的表妹,你心里非常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
  邱季深琢磨了下这个措辞,摸着下巴陷入深思。
  许久后,她将心底有点疑虑,但是不敢肯定的话问出口。
  “是叶疏陈?是他吗?”
  【剧情设定:你猜到是叶疏陈绑架了你的表妹,他担心此人会给你带来危险。你不知道对方将人关在了什么地方。但你觉得他每天都要出去两三次,应当是给对方送饭,你决定尾随他,查明真伪。】
  “靠!”
  邱季深跳了起来,心说这是要做什么?
  叶疏陈绑架叶裁月做什么?他二人分明没有多少仇怨。
  她还没想明白,但是动作却比身手快多了,直接动身去追。
  叶疏陈既然是去送吃的,就不能两手空空,他肯定要在周围买些东西过去。这一片的人,邱季深都熟稔了,她跑出去问了一遍,得知叶疏陈刚走不远,再顺着他们的指路追过去,果然看见了对方的背影。
  邱季深放慢速度,远远坠着跟上。
  对方脚步轻快地进了一条小巷。
  邱季深跟在后面,将系统那句提示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追得有点心不在焉,甚至想回去了。
  她尽量保持着与叶疏陈的距离,但实在没有经验。
  不久,叶疏陈停了下来,突然说道:
  “你要跟我,就跟得远一点。你的身手,觉得能不叫我发现吗?出来吧。”
  邱季深站着没动。
  根据她的经验,电视上这种时候,都是诈着人玩的。
  几个呼吸,果然前面没有了声音。
  邱季深正准备歪出头去看看情况,正正对上一张放大的脸。
  “说你呢,还装?”叶疏陈半靠在墙上道,“跟我做什么?”
  邱季深平缓了呼吸,说道:“想知道你去哪里。”
  叶疏陈笑说:“你已经关心到离不开我的地步了吗?”
  他手中的胡饼,飘出了一股熟悉的油香。
  邱季深沉默片刻,说道:“我想知道我表妹在哪里。”
  叶疏陈盯着她,慢慢收敛了神色,问道:“为什么怀疑我?因为你觉得我是个坏人?还是觉得我要害你?”
  叶疏陈“呵”地笑了出来,说道:“虽说你这次怀疑的没错,可我此生真是最讨厌被人怀疑。我能不能问你一句?为什么?我自觉待你不错,可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我的真心那么不值钱吗?”
  “只是因为太巧合而已。”邱季深说,“我不觉得叶云冠绑架我表妹,有什么好处,我也不觉得他是个那么莽撞的人。而且如果真是他做的,他也该把人放回来了。但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所以为什么就是我?”叶疏陈自嘲道,“因为你觉得我特别厌恶我弟弟,所以想借机陷害他,是吗?”
  邱季深曾经有一念冒出过这个想法,但系统剧透给她说不是的。
  而且……叶疏陈对她的确是很好。世上唯有一件事情是装不出来的,大概就是他说的真心。
  “因为你想帮我,不是吗?你觉得我表妹对我有危险,所以带走了她。后来发现叶云冠骚扰过她,你才借机推到他的身上。”邱季深说,“是不是?”
  叶疏陈神色缓和了一点,背靠在墙上,说道:“她现在会跟项信先说,来日也会跟别人说。叶裁月根本不顾你的安危,敢将你的秘密与他人做交换。”
  邱季深道:“那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叶哥,你放了她吧。”
  叶疏陈嗤笑:“不至于?你是觉得,这个秘密现在对你没有威胁是不是?可是以后呢?你有没有想过,邱郎中当初为何要抱养他,他的真实身世又是什么。就算这两样查不出来,’邱季深‘当年是怎么失踪的,会不会与此事有关呢?他们要是真去查了,你怎么办?你以为你天衣无缝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全是漏洞。我都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站在这个位置!”
  邱季深叫他说的话愣住,又觉得是情理之中,竟不觉得太过诧异。只是问道:“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叶疏陈说:“所谓秘密,就是要密不透风,一点都不可以有差错。妇人之仁,做不了大事。”
  邱季深:“我不想做大事,我只想活下去而已。”
  叶疏陈厉声道:“妇人之仁,连活下去都没有资格!”
  “那就……”邱季深说,“活得坦荡总可以吧?”
  叶疏陈脑海中闪过许多话,想说你何必这样虚伪,想说你不过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骗子而已,想说你可以不顾自己,但还有别人呢?想说……可最后还是销声了。
  叶疏陈:“我不想说让你伤心的话。你不能听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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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了一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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