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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衰竭而亡

  齐怀恩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退散四周。
  夏侯世廷把斗篷脱下来套在她身上,让她淋不到半点雨水,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箍住她柔软腰肢,轻拍安抚。
  半晌,她从怀抱中抬起头,整个皇城内这会儿最该焦急的人就在眼前,却噙着浅笑,瞳仁专注,就像在看天下至名贵的珍宝,长眉入鬓,峻岭一般不折不挠,双眸如星,映亮了一望无际的夜。
  就算只是为了这一双甜润如杏核般的眸子充盈喜悦,他也得将每一场劫熬过去,见她情绪平静了些,将她的手蜷握在宽大的掌心,俯下头颈:“没事。”
  在这样的一个男人身边,她还有什么紧张的。
  无论他是谁,到底是北人还是大宣皇子,一个身份却永不会变,是自己的丈夫。
  她抬起柔荑,碰了碰他瘦尖了的下颌,有未来得及修整的胡渣青影,然后将冷宫里跟赫连氏会面后的事一点点说了。
  开始还顾及他的感受,那场毒是最想不到的人下的,心里总不会好受,可云菀沁发现自己多虑了,眼前的男子安静地聆听着,脸色淡漠,好像在听一件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
  说完了,她想起什么,将他手掌抓起来,没有,又去捉另一只手。
  夏侯世廷一疑,却听她嚷起来:“扳指呢?扳指呢——”不是时刻贴身戴着么,怎么要用的时候不见踪影了!
  他眉宇一结,又提到什么不愿多提的事,语气有些瓮闷:“要那个干吗。”
  “在哪里?快拿出来。”云菀沁拽住他袖子。
  他声音更沉:“丢了。”
  丢了?云菀沁脸色刷一下雪白,开什么玩笑。
  施遥安在一边看着,终是忍不住上前:“三爷,实在对不住……那扳指,我给捡回来了。”说着,从袖口里掏出来,递过去。
  主子一时冲动,他却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主子戴了小半辈子的扳指被雨水冲不见了啊。
  云菀沁大喜,吁了一口气,从没觉得施遥安这么可爱过,将扳指拿过来:“回府叫三爷好好嘉赏你!”
  施遥安摸不着头脑,只见娘娘蹲下身,找了个冒出地面的砖石锐角,扬起扳指朝上面磕去!
  “铿——”一声脆响,夏侯世廷和施遥安一惊,玉扳指裂开两瓣,迸出小粒玉渣,断掉的截面处,竟露出一张卷成细条状的纸。
  云菀沁拿起那条叠得牢牢的卷纸,回到他身边,摊开有些泛黄的纸,施遥安凑过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一个个的词条儿,有几个倒像是草药名,讶然:“这是什么?”
  云菀沁将纸交到施遥安手里:“带回府上给应大夫,是解药的方子!”
  施遥安晃了会儿神,明白过来,赶紧将纸条如获至宝地捧过来,半点儿闪失都不敢有,小心翼翼放进袖袋里。
  夏侯世廷却并不像施遥安那么高兴,沉默起来。
  云菀沁估计他跟自己听赫连氏说解药方子在扳指里时是一样的心情,将他袖口里的手掌轻轻一勾:“若真下决心至你于死地,也不会将方子放在指环里……宫里的女人太难做了,各式各样的难,她也没办法。”
  他知道她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心里有仇恨的人,赢了别人,也输了自己,永远快活不起来,可她不知道,有了她的那一日起,别的难处真的已算不了什么。
  他俊朗的脸肌松弛下来,反握住她手,将她拉到颈边,低声:“你放心,本王没那么脆弱,你也永远不会过那样的生活。”
  她当然知道他没那么脆弱,只心疼他从小到现在的经历罢了,傀儡散的特殊毒性让他养成泰山崩于顶都波澜不惊的性情,可有时她还是挺想他怒吼咆哮一场,才能泻出心头恶气。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我信你。”
  雨势不见弱,又下大了,齐怀恩见时辰不早,在旁边催了两声。
  夏侯世廷将她放开,她轻声道:“母嫔虽被押进延寿宫,皇上却没让外人知道,说明还是半信半疑的,等过了今儿的气头,我会伺机劝谏。”
  劝谏,呵。
  天子岂会容皇嗣鱼目混珠,何况还是夙敌外族的血脉?就算只是怀疑,也不可能放过。
  皇子那么多,怎会差自己一个?若是混肴了皇室血统,却是千年的罪人。
  这一次,别说之前的功绩会前功尽弃,便是王爵地位恐怕都难保。
  可她愿意跟自己内外一心,携手进退,他又怎么能摧毁她的信心?
  他轻抚了一下她额前秀发,神色不动,含笑:“好,就看你的了。”看着她离开了视野,方才转过身。
  施遥安扬起车帘,却见他驻足,抬起头:“要变天了。”
  可不是,暴雨没完没了啦,歇一会儿又下起来,施遥安正想要回应,再看自家主子的神色,悟了过来。
  此变天,非彼变天。
  “赫连允是明天上午出京返北吧。”
  “是的,三爷。”
  他目色微敛,轻喟一声:“雨多路滑,道途难走,四处涨水淹河,需用舟船,北人不适应水路,就由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部长官携本王三千亲兵一路护送赫连允的队伍北上吧。”
  手上尚有摄政权未除,此刻只能先发制人,拿来一搏。
  沿途送使臣回国,彰显大国风度,是再正常不过的外交礼仪。可施遥安却明白了三爷其中的另有一层含义。
  也好,养兵前日,用兵一时。
  这些日子,三爷除了理朝上事,更是频繁下营地,加上之前的晏阳之乱,以及利用专城副都统的职衔便利,几次带兵来回长川郡时的私下互动,早在皇子亲兵中竖立了威望,让不少原本对这名主子持观望态度的兵将都不无折服,死心塌地,已经是可堪用的亲卫军队。
  施遥安正想着,只听他声音又飘来:
  “另外,你去高家村一趟,通知拓跋将军,叫他与夫人尽快赶到杏园,与十八户汇集,以备不时之需。”
  若用不着,自然是最好的,能够稳中求胜的事,他并不喜欢急于求成。
  施遥安喉结一动,若要动到背后安排的兵卒,兴许还真是到了存亡之秋。
  ——
  一夜变故多,回了紫光阁,云菀沁根本睡不着,熬到下半夜,总算有一点儿倦意,刚闭上眼,朦朦胧胧之间,却听厢房外面传来急促步子声,睁开眼,天色已经蒙蒙亮。
  本来就是提着一颗心和衣而眠,睡得很浅,云菀沁一下子就被惊醒,坐起来,只见门咯吱一声推开,琴钗苍白着脸:“王,王妃,不好了……”
  听弦也站在后面,慌里慌张的样子。
  “怎么了?”她趿靴着,披上外衫,匆匆走过去。
  “萃茗殿的赫连贵嫔,昨晚在养心殿服水银自尽了。”琴钗一听说便忙不迭过来通知,此刻说得磕磕巴巴,显然受了震惊。
  昨晚在延寿宫临别时赫连氏的一席话,犹在耳边盘旋着,云菀沁已觉得不对劲儿,没料她为了表清白,还真的以死明志。
  水银……水银?
  对……水银昨天托盘里有几小瓶,全用琉璃瓶装着,一定被她全部偷拿去了。
  水银因为辛寒有毒,在成药中分量很轻,每次不过添加一点,大半又是用来治疗疥癣、梅毒、恶疮、痔痿的外敷用药,如今被人活生生吞下几小瓶,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局面。
  云菀沁一下子魂回不过来,好容易强打精神,扶着门柱:“人呢?”
  “王妃是知道的,服用水银当下死不了,等水银流遍七窍全身,一点点腐蚀脏腑,人才慢慢衰竭而亡,”琴钗知道那赫连氏与秦王府的关系,也不敢说得太吓人,“……贵嫔被送回了萃茗殿,皇上派了个太医去看过,说是人快不行了……”
  流遍七窍全身……赫连氏还是跟前世一样的命运,不管是皇上暴怒亲手施刑,还是她自裁,总归都是因为水银毒性而亡。
  云菀沁让琴钗和听弦照看紫光阁的事务,朝萃茗殿疾步走去,琴钗见她一个人,不大放心,交代了听弦一声,也撒腿跟了上去。
  萃茗殿内,一片哀哀哭声,太医早离开了。
  章德海与四个贴身婢子正在榻边为主子呜咽,一见云菀沁过来,哭声更大,在琴钗的眼色下,全都掩着脸退到一边。
  榻上女子气若游丝,双目半阖着,眼角和耳朵里有血丝如小蛇一般流出来。
  云菀沁知道,床榻上人已经返魂乏术了。
  水银挥发快,摧残了赫连氏的视觉和听觉甚至感官,可模模糊糊之间,她却仍感受到来人是谁,纤细手指动了动。
  “母嫔白耗了性命又有什么用。”她缓缓坐在榻前,颤抖地接过蓝亭递来的干净帕子,贴在赫连氏的耳畔,轻轻拭干血渍。
  便是走,也得干干净净地走,到底是个美人。
  就算到现在还是有些气她当年毒杀亲子,又让三爷半生饱受毒发的痛苦,可这人到底生下了他,如今又以这种人世间最痛的死法之一消耗余下的生命,什么气怨也都消了。
  “不,我这条命没有白耗,”赫连氏渐渐丧失的听觉因为她的凑近细语,听得清晰,唇角一抽,竟浮出一丝莫名笑意,“皇上到底与我多年情分,见我以死表明清白,心……心终究会软几分……你看……他不是将我送回萃茗殿了么,还派了太医过来……有我开路,你们再好好劝劝,会顺利得多……咳咳……”说着一阵猛咳,吐出一口血。
  “贵嫔——”章德海与蓝亭青婵等人大哭起来。
  “好容易为他做一件身为人母该做的事,他若原谅我,我也心安了。”赫连氏锲而不舍地说着,身子同时在剧烈颤抖,又苦笑着,“我终于明白毒性发作多么痛苦了,可怜我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却眼睁睁看着……”
  云菀沁看她努力克制着身子乱动,知道她在忍受水银腐蚀内脏的痛,将她几个大穴封住,尽量让她感受的痛苦稍微少些。
  赫连氏知道她在帮自己减少痛楚,却抵不过体内蔓延的毒性,趁着五感俱丧之前,虚弱地笑着:“也算是报应……我害得韦贵妃盲眼,如今也残了眼耳……我递刀唆使皇后自尽,告诉她与其活似枯木,不如决堤重生,给皇上留个印象,如今我自己也落个被迫自尽……你看,老天爷其实是很会算账的……”说罢,忽然十指紧扣床褥,身子一蜷,又呕出几口鲜血。
  “贵嫔不要再说了——歇着吧——”章德海再忍不住,扑上去哭着恳求。
  云菀沁摁紧了穴位。
  歇着?心累了一生,终于要安心了,今后歇着的光阴多得很。赫连氏强支起头,双目一刹回光返照,灼灼似日,一字一句,句,拼尽气力:“对不起……”
  说罢,身子瘫软,昏迷过去。
  章德海与四婢急急上前,掐人中的掐人中,唤太医的唤太医。
  云菀沁被人潮挤了出去,琴钗将她搀出内室,悄悄道:“贵嫔如何……”
  云菀沁摇了摇头,眼眶不觉湿润,正此时,只听内室传来章德海的哭声:“贵嫔殁了!”
  萃茗殿,一片哭声不绝。
  琴钗虽不清楚贵嫔为何突然会被罚入冷宫又突然自尽,但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这么一死,指不定秦王府也会受牵连,将云菀沁衣袖一扯,安慰:“秦王妃不要伤心……”
  却见女子袖口挣出来,背朝萃茗殿,步子如风,径直走出去。
  琴钗只得紧紧跟上去,不一会儿,两人已经到了养心殿门口。
  云菀沁掀了宫裙,跪下:“近侍医女云氏求见皇上。”
  门前,黄门官仍是拦住:“皇上无诏,不得觐见。”
  “让秦王妃进来。”廊下,姚福寿的声音传来。
  黄门官放了行,云菀沁看了眼琴钗,示意无碍,进了殿内,刚走到最里间就嗅到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
  各味药的分量又加重三倍不止。光凭这药,床榻上的男子,已是病入膏肓的阶段。
  “怎么,贵嫔是……走了吗。”榻上人并不愠怒她的闯入。
  云菀沁垂首跪下,哽咽:“是,皇上,贵嫔仙逝了。”
  面前悄然无声,继而,男子喉间传来似哭又似笑的叹息:“好,一个个的,全都走在朕的前面……一个个的,都好狠的心……”
  云菀沁并没说话,留了足够的时辰给皇帝泄愁,半会儿,等眼前男子情绪稳定下来,双臂一开,匍匐于毯上:“贵嫔已经用性命来证明清白,表明忠贞,还望皇上不要听信那些无稽之谈。”
  宁熙帝就知道她来不仅仅是告诉丧讯,一定是要为老三求情,此刻暂且克制心头伤感,打起精神,撑坐在榻上:“朕也希望那只是无稽之谈,可事实上,朕不能姑息混肴皇嗣的事。”顿了一顿,“沁儿,就算秦王府真的有变化,便是为了你娘,朕也会保你性命无忧。”
  这句承诺,非但不能让云菀沁放心,反倒焦灼起来,皇上的意思不单笃定三爷非他亲生,似是还要立刻要降旨,对三爷做出裁决。
  云菀沁虽然早知前路艰难,却也没想到才说一句话就被皇帝打了回马枪,抬起头:“皇上,秦王忠心孝道,近日的表现,您看得清楚,也是满意的!”
  “国之栋梁是珍贵,却能够再培养无数,但大宣皇子中一旦掺了异类,那就是不可挽回的错了!你是明白人,不是那些胡搅蛮缠的妇孺,孰重孰轻,不用朕再与你说得那样详细吧!”字句如冷铁。
  “秦王若真是皇上亲骨肉,一旦被误判,皇上就不会捶足顿胸,追悔不迭吗?”
  “你放心,”宁熙帝望住她,并未怪罪她的失言,“朕再无情,也不至于让他丢了性命。”
  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与那四皇子恒王世斐一样流徙外地可能还算好的,只怕是除了王爵,贬为庶民,终生监禁,再难见外人。
  这样比死又能好到哪里去?
  云菀沁脸一动,蓦的笑出声。
  “你笑什么。”宁熙帝浓眉攒起,也知道这丫头素有心窍,肯定有什么话说。
  “妾身笑皇上为了蒙奴人的一句随口气话就断送了栋梁之才,为了对得住夏侯皇室的祖宗,宁愿中外人的反间奸计,看似孝敬大义,其实只顾颜面,不管社稷!”
  “大胆!”宁熙帝一拍榻面,气得咳起来,挺起身子坐起来,抬起臂欲要掌掴。
  正这时,只见帘子一打,姚福寿疾步匆匆进来,却并不是来将云菀沁提出去,而是直接到了床榻边,对着皇上耳语了一番。
  宁熙帝听着听着,涨红脸庞上的血色退下来,慢慢恢复正常,又添了几许苍白,眉头扎得紧紧。
  姚福寿说完,退到一边,宁熙帝坐在床沿半边,似是陷入艰难的沉思,良久,望一眼云菀沁:“你下去吧。”
  没得到答复,怎么愿意下去?今天已是死谏了,那就到底吧!云菀沁望住皇帝:“还请皇上三思开恩!”
  宁熙帝眼色一敛,长叹了一口气:“你放心,老三既然这么有能耐,朕又怎么舍得失了这个人才?贵嫔又以死表明了清白。罢了,这事秘不外宣,只当没有发生过!就此揭过!”
  局势突然一变,前面本来是死路,又突然出现宽敞大道,这让云菀沁有些回不过神。
  妙儿已从外面进来:“秦王妃,皇上已经开了金口,还不谢恩。”
  云菀沁忙趴下磕头:“多谢皇上。”
  宁熙帝唇角却浮现出一丝冷笑,又揉揉鼻梁,靠在了榻上。
  妙儿搀起云菀沁:“皇上要休息了,王妃先出去吧。”
  云菀沁行了跪安礼,跟着妙儿先出了养心殿。
  宁熙帝见两人离开,蜷了手击了一下床案,语气发凉:“已是出城了?”
  “是,”姚福寿直禀,“天一亮就走了。便是这会儿去拦,也拦不住了,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几十名长官送到百里之地折返,秦王亲兵送到北边国界才回来。”
  呵,派遣朝中几部的大员重臣与自己的亲卫士兵护送赫连允,一旦他在京中被贬,遭了责罚,岂不是逼得他反?
  他一声暗令过去,几千亲兵只怕得胁迫大宣重臣当下投靠蒙奴人!
  宁熙帝胸闷不已,咳起来,姚福寿忙捶背:“皇上息怒……就算真的是秦王故意这么安排,也不过是撑一时而已。等秦王亲兵回来,可下令擒压住那几千亲兵,再下旨除他爵位也不迟……”
  亲兵送蒙奴人到北国界线,一来一回起码一个月。
  老三如今既有这雷霆手段,这一个月间,一定还会有什么安排,绝不会坐等着一个月后束手待毙。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子,哪里还能等得起一个月?
  等自己一死,国中暂时无主,太子刚即位,权柄不稳,老三也不知道会掀起何等的大乱——
  宁熙帝尽力克制住喘息,眼光一瞥,看住不远处的小几,上面摊放着这几日陆续让姚福寿拟好的遗诏。
  其中一封,刚拟了一半,部分人员还在拟定。
  姚福寿顺着皇上的目光一看,会了意,赶紧过去捧起那张遗诏。
  金黄云绸上的“殉葬”二字,在一列字中,格外的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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