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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言皆不尽语亦不实

  青湖镇以西, 有一片古林。
  树根盘缠,高出地面三尺有余, 下方尽是枯枝败叶, 冬日还好一些,到了夏天便是一股难闻的恶臭。这里少有人迹, 即使在寒冬, 也能看到不少鸟雀在此筑巢。
  虎子把布袋背到身上, 准备手足并用的攀爬树根, 结果整个人忽然悬空, 吓得他连忙抱紧了装满草药的布袋, 愣愣地看着墨鲤。
  “人在林中?”
  孩童连忙点头。
  墨大夫皱眉, 这里又湿又冷, 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镇上那么多空屋,为何不找一间,却要躲在这种地方?”墨鲤觉得很蹊跷。
  常人想要进林子都不容易, 何况是一个病重的人, 千辛万苦藏到这里,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成?
  虎子结结巴巴地回答:“林叔说镇上危险,不能待。”
  墨鲤估摸着这孩子也不知道多少东西, 就绕过了这个话题, 对着林中示意道:“是哪个方向?”
  虎子往前一指,随后就羡慕地看着墨鲤轻松的一跃就到了高处。
  这些树根虽然彼此相连,勉强也算是一条路,但因为雪跟冰的缘故, 抓上去非常湿滑。虎子从小在这里跑来跑去,这才掌握了一些窍门,不至于摔到地上,加上他小胳膊小腿,间隙大的地方没法跳过去,只能抱着树根慢慢爬。
  现在被人提在手上,看到孟戚肩不动手不动,轻飘飘的过了最难走的地方,眼睛都瞪圆了。
  “这孩子的胆子倒大。”孟戚轻笑。
  别的孩子被这么提在手里,不是吓个半死,就是兴奋的又叫又跳,虎子却还有心情观察他们是怎么走的。
  “若是没有胆子,怎么敢去圣莲坛的庙里偷草药?”墨鲤并不觉得奇怪。
  偷草药这事看着容易,可是性子莽撞的人肯定做不了。
  虎子的脸涨红了,又走了一段路,他连忙喊停。
  “就是那里。”
  那是一棵快要枯死的古木,似乎因为树干空了,最后支撑不住树冠的重量,树身整个倾斜的架在了附近几株树的枝桠上。
  虎子扒拉开遮挡的干枯树藤,露出了一个孩童身量大小的树洞。
  “……”
  墨鲤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这藏得严实吧,虎子年纪小不会掩饰痕迹,如果有心人要找,这里根本不安全。要说藏得随便吧,这人都蹲到树洞里了,就差挖地三尺了。
  就算害怕圣莲坛,可是圣莲坛的人不是神仙,青湖镇那么多空房子,随便找一间藏起来根本不是难事。
  虎子欢喜的抱着布袋进了洞,墨鲤无奈地对孟戚说:“你在外面候我片刻。”
  说完弯腰也进了树洞,因为洞太矮,他被挤得只能暂时用了下缩骨功。
  令墨鲤意外的是,只有进去那一小截狭窄,树洞里面很深,居然能勉强直起腰。墨鲤站定后仔细一看,发现这不仅是空了的古木主干,还有它架在别的树木枝桠上形成的空隙,巧妙的形成了一个几近封闭的空间。
  侧壁上有些缝隙,都被棉絮树皮之内的东西塞住了。
  两张简易的木板搭成了一张床,有个人睡在上面,裹着棉被不停的咳嗽。
  “林叔!”虎子伸手摇了摇床上的人,见那人没有反应,顿时无措的转头看墨鲤。
  墨鲤走过去,先看了看病人的脸色。
  “他在发热。”
  嘴唇发白起皮,额头通红。
  “有干净的水吗?”墨鲤问。
  虎子点头,跑到树洞一角取了个罐子,又去拿碗。
  等把水倒进碗里,虎子才察觉到不对,急忙说:“水是凉的,我去找木柴生火。”
  墨鲤伸手把他拦住了,皱眉问:“林子里都是湿木头,你上哪里找木柴?”
  “镇,镇上……”
  “坐着别动。”墨鲤摇摇头,从虎子手里把碗接了过去,“这水煮过吗?是不是生水?”
  “不是不是,煮过的,只是凉了。”
  墨鲤仔细看碗里的水,又闻了闻,发现确实不像是没煮的水,水也很清,并不浑浊。
  虎子期期艾艾地说:“原本我们有炭的,可是天太冷,又要熬药,来了没一天就用完了,我都是去镇上的废弃房屋里找一些不要的桌子凳子拆了烧……咦?”
  墨鲤手里的碗冒出了热气。
  虽然内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烘干衣服不成问题,温一碗水的难度也不大,又不是让水瞬间沸腾,热到适口能喝就行。
  等到水热了,墨大夫把人扶起来,熟练地把一碗水都灌了进去。
  “咳咳。”喝完水,那人就迷糊的睁开眼。
  墨鲤沉思着号脉,没有理会他。
  这人满脸的络腮胡,头发也乱糟糟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墨鲤一搭脉,发现这人的年纪不大,还练过武功,就是这样粗浅的功夫对墨鲤来说,有跟没有差不多。
  “他的身体底子很好,只是近来有些亏损,寒气很重,受冻挨饿了?”墨鲤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等虎子回答,继续道,“病来得又急又猛,不能用猛药,你今天去拿的草药给我看看。”
  虎子递上了布袋。
  那个络腮胡汉子这才醒过神,他猛烈的咳嗽着,挣扎着想要把虎子推到旁边。
  “你是什么人?”络腮胡汉子满眼警惕。
  “我是大夫。”
  墨鲤头也不抬地翻捡草药。
  “青湖镇哪来的大夫?”络腮胡汉子很是急切,他责怪地看着虎子说,“不是告诉你很危险,不要带外人过来,你怎么不听?”
  虎子垂着脑袋,哭着说:“可是林叔你病得很重,我没有办法……”
  络腮胡汉子还要再说,被墨鲤抬手直接按回了床上,他瞪着眼睛,却发现头昏昏沉沉的,竟是病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树洞里没有柴炭,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你若是想死,大可以一个人死,不要拖着这个孩子一起。”
  墨鲤把话说得很不客气,他不喜欢瞎折腾的病患。
  这人好好的房子不住,非要躲在树洞里挨冻,病成这样看到陌生人在孩子身边还一副特别紧张的模样,墨鲤都不用仔细想,就知道他们在隐藏身份。
  也许是躲避仇家,也许是身怀重宝,谁知道呢,反正墨大夫毫无兴趣。
  络腮胡汉子喘了两口气,他看着虎子,目光哀恸。
  “林叔我错了,你别生气。”虎子挪到他身边,微微有些发抖,“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听你的话,可是你不能像他们一样丢下我走了。”
  络腮胡汉子有心要阻止这孩子继续说下去,可是他病得头重脚轻,连高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叹气。
  虎子哭得更厉害了。
  “别抹眼泪了,吃药。”墨鲤从行囊里拿出一粒药丸塞给虎子。
  络腮胡汉子看到,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挣扎着要爬起来。
  “虎子,你怎么乱吃东西?我怎么告诉你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轻轻拍了回去。
  墨鲤望向洞口,因为不是他动的手。
  “等急了?”
  “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病人,敢对着大夫叫嚷。”孟戚弯腰进了树洞,笑容满面的说,“我求了半天,大夫才肯为我治病,这人却如此无礼,我心里自然不痛快。”
  墨鲤把草药分了分,估摸着分量放在一起,头也不抬的说:“他确实无礼,脑子也不太灵光,但是如果死了,估计就没人照看虎子了,而且他也不想死。”
  络腮胡汉子在孟戚进来之后,一直震惊的望着他,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现在看到墨鲤与孟戚这般熟络,他忍不住看向趴在自己床前的虎子,几番为难,终是咬了咬牙,提声道:“国师!”
  “……”
  墨鲤有些意外,却没有说话,继续忙碌。
  虎子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林叔在说什么。
  孟戚侧过头,懒洋洋地打量着这个满脸络腮胡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的男人。
  对方十分激动,声音颤抖:“我知道你是孟国师,请你救救……”
  “我不是。”
  孟戚打断了他,络腮胡汉子呆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你说的是前朝国师孟戚?听说他早就死了,难道不是?”孟戚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纵然活着,也该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会是我这个模样呢?”
  络腮胡汉子再也顾不得隐藏身份,哀声说:“国师,我是巴州林家的人,吾名林窦,昔年太京林府尹正是家父。故国不再,吾等流落至此,今日贸然求助,实属无奈。国师,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能人所不能……”
  孟戚神情肃穆,义正辞严地拒绝道:“等等,什么样的神通也不能返老还童!你病糊涂了,我还没有!大夫在这里呢,我们让大夫说说这种事有没有可能!”
  墨鲤嘴角一抽。
  他想笑,不过忍住了。
  “林叔。”虎子忧心地看着林窦,显然真以为他发热发到胡言乱语。
  林窦气得差点要吐血,却又不敢发作,他只能挣扎着把虎子推到面前,颤抖着说:“先帝年老糊涂,做了很多错事,可是昭华太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太子贤明,奈何不幸早亡,先帝后继无人,以至山河沦丧。当年留在太京的宗室死伤殆尽,这孩子是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孙辈,求你看在昭华太子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吧。”
  说着他从虎子的脖颈上拽出一块青色玉佩,玉佩温润如水,上面还雕着一条盘龙。
  林窦喘着粗气说:“这孩子一落地就跟着我们这些人逃亡,辗转从太京到巴州,最后又到平州,那么多护卫跟家臣,最后只剩我一人,躲在青湖镇苟延残喘,结果……唉,现在我也要死了,可怜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齐朝对他的通缉从未停止。国师,我走投无路,求你……”
  “谁说你快死了?”墨鲤忽然出声打断了这人声情并茂的托孤,挥手把处理好的草药丢进一个空瓦罐,不屑道,“你只是病得急了一点,只要安安分分的吃药,就不会死。”
  孟戚没有忍,他直接笑了。
  林窦两眼发直,好半天才回过神,喉口发痒,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拽着虎子的手,仍旧不死心地望向孟戚。
  这次不等孟戚开口,墨鲤已经冷声道:“我是大夫,只负责治病。你是谁这孩子是谁,我没有兴趣。等你的病治好,你可以带着孩子离开青湖镇另寻别处生活。到时候你想告诉这孩子身世也好,希望他一生像普通人那样活着也罢,都是你的事。”
  “可是……贼子陆璋谋朝篡位,焚皇城杀宗室……”
  “多年前,你口中的那位先帝一样身为陈朝的臣子,却起兵造反。”孟戚慢悠悠地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
  林窦眼中尽是失望,他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开了虎子的手。
  墨鲤随手扯了一些枯藤,用内力烘去了里面的水分,然后喊虎子出去给林窦熬药。
  这孩子犹犹豫豫的,到了树洞外,拿起脖子上的玉佩对墨鲤说:“大夫,我没有钱,只有这个了,如果你不嫌弃……”
  “不用了,草药都是你自己弄来的,火也是你烧的,费不了我的钱。”
  墨鲤对这种主动付诊服的病患很有好感,他又取出几颗药丸,叮嘱虎子每天吞服。
  “你的病症不重,不过怕你落下病根,还是吃一点药,你林叔的药你不能吃,知道了吗”
  虎子乖巧地点头。
  墨鲤看着这孩子,说到前楚的昭华太子,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里的唐小糖。
  墨大夫伸手摸了摸虎子的脑袋,果然看到这孩子的耳垂上有一粒痣,想来就是错认的缘由。那个冒充参客的锦衣卫坤七,竟然把唐小糖当做了在逃的前朝余孽,也是眼瞎。
  难道像秦逯这样的绝顶高手就不能真心实意的隐居山林?绝顶高手就一定要追名逐利?无名无利的事情绝对不会干,只要隐姓埋名就肯定在保护什么人?
  就跟那劳什子前朝宝藏的事一样,薛知县跑到穷乡僻野来做官,就是因为知道宝藏的秘密?所以才特意从别人眼前消失?
  狗屁不通!
  墨鲤心想,莫非这就是老师说的庸庸碌碌的蠢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们的逻辑里,每个人做事都别有目的。
  如果没有目的,他们就会给你捏造出一个目的,并深以为然。
  “……幸好坤七的情报没有传出去,没给你的老师惹来麻烦。”
  孟戚神出鬼没,看到虎子走了,他就出现在墨鲤身后。
  “我的小师弟是一个普通的孩童,他的父母亲属是竹山县的人。他是什么人,我与老师再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是前朝皇室后人?坤七会错认,一是因为我的老师,二是那孩子耳垂上同样有一颗痣。一颗痣能有多大?即使以我的眼力,不特意去看,也没有发现虎子耳垂上的这个特征。”
  墨鲤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讽道,“这世间耳垂上有痣的人何其多?没准是成千上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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