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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患以民生疾苦

  山道上的积雪严重拖慢了商队的行进速度。
  四郎山的地势没有平州西北险峻, 因为商队的缘故,这里的路还被专门修过, 除了湿滑一些, 倒也平整。
  孟戚并不急着赶路,他走走停停, 看道旁的风景打发时间。
  像他们这样中途加入队伍里的人并不少, 有货郎、樵夫, 甚至是衙门里押送物资的差役。
  衙门里办事的人也分三六九等, 有品级的就不说了, 单论这些不入流的差役, 有的是长期在衙门供职, 有的则是前来服徭役的百姓。
  后者做的不是送信这种轻松活计, 而是为官府运送物资,比如冬天用的柴炭、修筑房舍的沙土砖瓦等等,说白了就是不要钱的苦力。
  徭役会分摊到每个男丁头上, 每人每年都需要为官府干一个月左右的重活。具体做什么、要干多久, 官府说了算。
  在竹山县服徭役,县衙是管吃管住的,活不也多, 百姓还跟官府的人很熟, 大家边干边聊,很是热闹。外面显然不是这样,那些人都一声不吭地推车,督工模样的人也没心情说笑, 只想着赶紧把差事交了好回家。
  这时便能看出司家的强横,为官府运送东西的车辆,居然不敢越过司家商队,而是像小商队那样跟在后面。
  天擦黑的时候,还没有到秋陵县城。
  大大小小的商队都停了下来,他们找了块空地,把车围成一个个圆圈,然后在避风的地方生起篝火取暖。
  想着很快就要到家,众人脸上都带着笑,唯有那些差役惶急不安。
  “明日便是限期了!”
  “……吾等去禀明情况,或许会通融的。”负责监工的官府小吏也没有办法,愁眉苦脸地对着围上来的差役说,“到处都是积雪,要是赶夜路,损了车辆跟粮草,罪责岂不是更重?”
  “要不是遇到司家商队,我们能走得更快一些!”有个差役愤愤地说。
  旁边立刻有人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你不要命了?司家向来蛮横,耽搁了一日你我不过领几鞭子的责罚,要是冲撞了司家的货物,你要怎么赔?”
  那差役听了心有不服,还想再说。
  督工小吏指着那司家商队护卫明晃晃的刀说:“你就算赔得起,可你的胳膊腿儿硬得过刀吗?倒是不会杀你,可让你缺手断脚怎么办?你家告上去,便推说误认你为盗匪,再打发一些汤药钱,到那时,你一家老小怎么活?”
  差役再无话说,闷头坐到一边。
  墨鲤把那群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看差役运送的车,车辙印很深,车上盖着防水的油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大车,总共有二十多辆,没有牛马牵引,全靠人力。
  “外面的徭役,都是这么重吗?”墨鲤怔怔地问。
  纵然书上说,苛政猛于虎,可是墨鲤所经过的地方,并非民不聊生,方才商队的车夫也说了,秋陵县很是富庶,百姓的日子比从前好多了。
  难道这就是好多了?
  墨鲤不自觉地问出了口,孟戚看着那些差役,低声说:“若不想服徭役,可以用钱赎买,秋陵县富庶的人多了,愿意花钱的人多了,不用去卖苦力,自然觉得日子比从前好过很多。然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出不起钱的,干活的人少了,可是要做的事还在那里,于是对穷困人来说,徭役更重。”
  “那些赎买徭役的钱,不是官府雇人代工的费用?”墨鲤下意识地问,一来一去,怎么会干活的人变少呢?
  孟戚顿了顿,没有答话。
  秦逯没有做过官,对这些隐私一窍不通,墨鲤自然学不到这些,他多年不离竹山县,见到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事,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有的。其实不用孟戚解释,墨鲤慢慢细思,也能琢磨出答案。
  官府收了赎买徭役的钱,却不雇人干活,仍旧使唤那些贫苦人,把一个人当做两个人来使,然后账目上再记一笔雇工。如此这般,省下来的钱财就进了县衙贪墨之徒的口袋。
  “这是很常见的事?”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很常见……”孟戚出神了一阵,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道,“楚朝曾为此颁布新的徭役法,凡被摊发徭役者,一概不许赎买,家有余财的,可以派遣奴仆、或者自行雇人前往服役,不得由官府代收钱财。”
  墨鲤听了,觉得这倒是个办法,从根源上遏制压迫。
  孰料孟戚接下去那句话却是——
  “新法推行失败了,那些捞钱的官吏,总能找到空子钻。他们通过牙行,规定富户必须通过官办的牙行雇人,钱财转了个手,又到了那些官吏的钱袋里,实际上根本没有雇工前去,事情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得到解决。还有再黑心一些的官吏,干脆向服徭役的百姓收取‘独份钱’,每人十文,若是不缴,就会被牙行强行‘雇’去,原本只需要服役一个月,被延长至两个月,做了雇工却拿不到一文钱。即使上告,府衙县衙早就沆瀣一气……”
  墨鲤听得气息都有些急促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差役蹲在车边,似乎还在为不能及时赶到秋陵县苦恼。
  身边孟戚继续道:“楚朝推行新法,包括徭役法在内,共十二条,又为新法立下巡检一职,最终结果却是令人失望。贪官砍了许多,那些跟贪官勾结一气的巡检也不少。譬如徭役法,大夫,你知道为何会失败吗?”
  “……吏治腐败?”
  “不,乃是县衙官制不全。”孟戚似乎完全恢复了作为国师的记忆,他侃侃而谈道,“在一座县衙里,正经拿朝廷俸禄的官吏并不多,捕快、狱卒、押官这些人吃的根本不算是朝廷俸禄,他们养家糊口的钱,是县衙给的,县衙的钱从哪儿来?就从朝廷默许的地方扣油水,加上知县有任期,他们来来去去,没个定数,只有这些小吏久蹲县衙,他们倒成了地头蛇,甚至可以架空知县,他们若是不肯干活,知县也没有法子,只能顺着他们,给他们好处。”
  墨鲤沉默不语。
  这似乎就是秦老先生说过的,是薛令君才懂,而他们所知甚少的事?
  “大夫,看你的模样,想必竹山县并无这些。”孟戚忽然笑了,悠然道,“这让我起了好奇之心,想去竹山县看看……不过再好的地方,也不是一直如此。”
  墨鲤听山民说过,在薛令君来之前,竹山县是什么模样。
  薛令君虽然比秦老先生年轻三十岁,但是在一般人眼里,知天命的年纪已是垂垂老矣。即使薛令君身体好,再活个几十年,可是几十年过后呢?
  墨大夫逐渐发现,他对未来的期望,好像越来越难以实现了。
  至少他无法想象将来的竹山县,有一群盘剥百姓的小吏,一群蛊惑民众的圣莲坛教众。
  秦逯当年云游天下,最终落脚在了薛令君治下的竹山县,可是墨鲤能怎么办?歧懋山就在那里,他能在外面游荡,可终归挪不了窝,还是要回竹山县。
  “大夫后悔离开故乡了?”
  “故园虽好,但是若不出来,又怎能察觉到将来的危机?”墨鲤回道。
  一地之民,活得如何,全靠来赴任的知县是何样的人?要如何改变?
  墨鲤想了很多很多,等他回过神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连他这条小小的龙脉,尚且得为竹山县担忧,那么太京龙脉呢?
  龙脉一旦化形,作为人活在世间,就会遇到同样的烦恼。
  太京是历朝国都,一个糟糕的皇帝,可比一个糟糕的县官麻烦多了。
  难道太京龙脉能够忍得住这样的糟心吗?
  墨鲤下意识地望向孟戚,目光幽深。
  孟戚正等着大夫继续向他求教呢,乍然对上这个眼神,他后颈一凉,好像有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似的。
  “……”
  怪了,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孟戚在心里嘀咕。
  “嗯?”墨鲤恰好看到孟戚身后不远处,有个蒙头遮脸的人跑到差役身边,体力不支栽倒,那些差役似乎认得这个人,连忙将他遮住。
  这时,商队前面也乱了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
  紧跟着,便看到一队人举着火把,由远而近地往这边来。
  领头的是个黑塔似的汉子,他骑在马上,刀锋般的目光扫视了乱糟糟的营地一圈,他身后的人上来盘问,有没有看到陌生人从秋陵县的方向来。
  众人齐齐摇头,这一路上只有去秋陵县的,还没看到走反道的呢!
  司家商队的护卫似乎认得这些人,上前说了起来。
  “……肯定出事了!”墨鲤下午搭过话的那个车夫,拍着腿道,“这些人都是司家堡来的,天黑成这样,他们难道在追什么人?”
  墨鲤用眼角余光看差役那边,发现他们已经把人藏到车后的阴影里了。
  “都不许遮着脸,把脸露出来!”司家堡的人蛮横地命令道,冲进来见人就辨。
  小商队顿时手忙脚乱,告饶地求着他们不要翻损了货物。
  “你们干什么的?”
  司家这些私兵见到官府差役,毫不客气地盘问。
  督工小吏连忙阻挠道,“这都是从邻县拨来的粮草,是给刘将军麾下兵马嚼用的,千万不能翻坏!”
  听到荡寇将军的名号,领头的黑皮大汉立刻皱起了眉。
  偏巧这时,山道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墨鲤耳朵动了动,确定是他们来的方向,随后让墨大夫十分眼熟的十几骑出现在道口。
  “怎么回事,还堵着路了?”
  刘澹一提马缰,冷眼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司家私兵。
  虽然刘澹身边的人少,司家这边的人多,可是那黑汉子却是如临大敌的谨慎表情。
  “刘将军请了,有人偷盗了司家的物件跑出来,在下正奉命追捕?”
  “什么物件,这么金贵?”刘澹冷笑。
  不等对面答话,刘将军一马鞭抽了过去,“好狗胆,你是什么东西?见了本将军不跪也就罢了,司家的东西被偷不报官,居然说什么奉命追捕,你奉谁的命?”
  黑汉子似是会武功,他躲过了这一击,忍着怒气道:“司家丢了传家宝,价值连城,家主命令吾辈一定要追回,情急之下怠慢了将军,还请恕罪。”
  刘澹没有继续追着他鞭打,只是冷笑:“传家宝?我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没有人敢接话,刘澹显然想要在司家堡之前找到那个人,他借着篝火的光扫视了一圈,然后不幸地对上了刚脱了披风的孟戚。
  “咳咳咳!”
  刘将军一口气岔了,险些把自己给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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