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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恐生妖孽

  “咳咳……”
  沙尘弥漫, 睁不开眼。
  一张嘴能灌进去满嘴的沙子,味道还很奇怪, 一股子青苔瓦片味, 活像有人把房顶拍成了糜粉往所有人嘴里塞。
  众人跌跌撞撞地从藏身地爬出来,闭着眼睛捂住口鼻, 瓮声瓮气地喊着家人的名字。
  “爹、娘?”
  “不对, 俺家的屋顶呢?”
  城隍庙街小巷窄, 房舍挨着房舍, 别说屋子里面了就连站到街上都没有现在这样亮堂, 因为日光被挤挨的檐角与乱搭的棚子遮住了。尘埃落定, 众人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发呆。
  屋顶没了。
  房梁残缺, 只剩四面墙。
  有人把东西放在篮子里悬挂在房梁上, 还有人在屋顶晒咸鱼咸菜,现在这些东西随着屋顶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砖瓦砸下来,桌椅几柜也只是挪了些位置, 藏在桌底床底下的人安然无恙, 好似方才那声巨响之后,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明明是闹匪盗,那些江湖人打起来了, 然后呢?
  百姓迷糊中, 远处呼喊的声音隐隐入耳。
  “妖蛟出世……作祟……”
  僵立的人们猛地醒过神,抓起细软抱起自家娃没命地往外跑。
  “救命啊!有妖怪要吃小孩了!救人啊!”
  刚把铁匠铺旁边鞋铺的学徒从废墟里救出来的墨鲤:“……”
  哪来的妖怪?
  墨鲤打到一半发现情形不妙,只能放弃原有的对峙,配合孟戚两面围攻斗笠人, 尽量让三人的招式余波威势向上冲去。如同扔向半空的霹雳雷火管,炸了也死不了人,只有将人凭空掀翻的余波。
  如此一来,最多削去房顶,躲藏在屋内的人便可幸免。
  于是十成内力对撞之下,方圆半里内所有房舍都遭了秧,惊天巨响后一切都化为飞沙,纷纷扬扬。
  距离铁匠铺越近,房屋的残破程度越严重。
  左邻鞋铺全塌了,右邻篾匠铺墙没了大半。
  查探到废墟下面有人,墨鲤想也不想,掀开倒塌的杂物就去挖人。
  所幸主梁砖瓦皆化作飞灰,铺子里的货物都不算重,人躲在桌底下又挡了一波杂物,墨鲤将人救出来时他们还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待听到左邻右舍都在叫妖怪,年岁较小的学徒竟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不能怪百姓多想,这种“掀开屋顶”特别像话本里某某山头的妖王掳掠童男童女,掀个屋顶,看看到底谁家藏着白胖胖的娃娃。如果不是妖怪,那飞走的房顶呢?瓦片呢?咸鱼呢?
  ——全都没了,不是妖怪是什么?
  墨鲤又把篾匠铺里的人救了出来,不用他多说一个字,这些人自己就惊慌失措地跑得头都不回。
  整条街遍布着杂物与铺子里落出的货物。
  孟戚踩破一盏不停滚动的红灯笼,挥剑劈开扑面而来的大竹篮,身形拔高立在点心铺残破的幡杆上,上半身微微前倾,持剑的右手半抬。
  四丈外的一堵残墙后,有人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前行。
  他是之前放冷箭袭击王铁匠的人,甩掉刀客后,他就躲藏在附近看情况。原以为柳娘子会得手,结果左等右等没有见着人,只等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看这情形又不像是雷火管,一头雾水的杀手只能选择先跑再说。
  结果跑了没几步,他就看到了孟戚。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杀手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屏住呼吸正要改道,眼前厉芒乍现,砖裂墙塌。他被气劲推成了个滚葫芦,再抬头时只见一道逆光而立的人影站在废墟上。
  沙尘迷眼,极力分辨也只能看到那人缓缓落下的鬓发袍角。
  漆黑如墨的发丝,拂过缠枝金桂纹。
  那绣的花极小,一簇一簇的,唯有背光飘起的衣袂一角能见着。
  “……漏网小卒?”
  冷嘲声飘入耳,同时一道冷光,逃跑者双腿脚踝剧痛鲜血横流,他惨叫一声支撑不住摔跌在地。
  脚筋被挑断了。
  孟戚没有多看对方一眼,继续在空荡坍塌的街道上寻找斗笠人的踪迹。
  巨响过后,墨鲤与孟戚皆是胸口气血翻腾,反震回的力道清楚地告诉了他们,斗笠人的武功绝不在他们二人之下。对他们这样的高手来说,想要分出胜负本身就难,如果对方有意逃脱又借了天时地利之便,那就基本抓不着。
  斗笠人可不是刀客宿笠,他身上萦绕的死气本来就很诡异,如今又稳稳地接住了自己十成力的一招。虽说墨鲤顾忌城隍庙这条街上的百姓收了一部分力,但两股内力加起来非同小可,斗笠人此刻竟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岂不正说明他毫发无伤?
  这就麻烦了。
  孟戚隐隐觉得自己未必有把握胜过对方。
  上次有这样不确定的感觉,还是青乌老祖赵藏风。
  “奇怪。”孟戚皱眉,他跟墨鲤一样非常在意斗笠人身上的死气。
  沿着乱糟糟的街走了一圈,再没有发现异样。
  这些说来很慢,其实也就半盏茶不到的工夫。孟戚回到铁匠铺时,墨鲤正好救完百姓,正在看废墟里的西凉高手。
  空华阵被孟戚所破时,这些人就已经受了内伤。
  斗笠人一来,邪异的武功更令柳娘子等人心脉受创,最后更是身陷绝境。
  ——绝顶高手能够控制自己招式波及范围,相对而言,在他们对决圈范围内,杀伤力极大。
  功力稍弱,受伤较重的那些当场毙命,剩下的则被彻底埋在了铁匠铺的废墟里。
  墨鲤先去救了周围百姓,轮到这边时,发现竟然只剩下一个活口了。
  “人藏在哪里?”孟戚带着几分意外问。
  他出手时就大概知道后果,本来就没想着留这些人一命。
  只是没想到斗笠人竟然也不心痛属下的性命。
  墨鲤掀了一块木板,以及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然后指着下面露出的黑黝黝井口道:“喏,在这下面。”
  孟戚伸头一看,只见柳娘子拽着井绳,战战兢兢地贴着井壁悬空挂在那里。
  “她倒机灵。”孟戚嗤笑一声,玩味地看着柳娘子惊惧的神情。
  照理说,站在井边往下望是一片黑漆漆,可不知为什么柳娘子就是觉得孟戚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她已经藏得这么严实了!原本指望这两个煞星走了,她再爬出来的,可邪门的是对方一抓一个准,好像事先知道她躲在这里一样。
  当时主人在跟这两人交锋,汇聚的内力越来越多且都没有收手的意思,周围气流形如利刃,稍微一动就会被割得血流披面。得亏她脑子灵活,一眼就找到了唯一的生路。
  井。
  说起来容易,可想要在三人招式出手、巨响发生之前的空当里及时跳入井里,还得碰点运气。
  结果运气是碰到了,可这究竟好运还是霉运,却有点说不清了。
  “还不上来?”孟戚冷声道。
  井绳若断,柳娘子就要跌入水中。
  她不知道井底是否有连通暗河的口,寻常百姓家挖井只要见出水都行,通常不会有那么深,所谓进水口也只是石头的缝隙。井壁四面光滑,毫不着力,落水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命连在井绳上,而上面的人很容易就能弄断,
  于是她满心惊惧,又不得不忍住恨意,顺着绳子慢慢爬了上来。
  孟戚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因斗笠人这一来,原本布好的局又起变化。
  墨鲤走到厢房那边的废墟寻找地窖,随即神情微变。
  “不好。”
  地窖塌了,黎主薄的尸体被砸得面目全非。
  厢房地面还保持着完整,下面的地窖却毁了,细看青石方砖上的花纹,不难看出这是斗笠人所为。
  ……隔山打牛不是什么稀罕事。
  墨鲤不明白,以斗笠人的武功,他或许不能把整个院子里的西凉高手救走,可是捞一个两个应该不是难事,为何放着活人不救,却要毁掉黎主薄的尸体呢?
  还不如宿笠!
  宿笠为了让属下回到坟墓,绕山跑一周都要想办法给出一瓶阿芙蓉的药丸。
  孟戚闻言,沉声解释道:“他们在闰县的根基尚存,只要没有黎主薄‘里通盗匪’的证据,闰县一时还乱不起来。凭证需要时间去查,此地县令也不像明察秋毫眼里容不得沙的人,但凡他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钱闭嘴的心,或者是胆小怕事不敢细查,这些西凉后裔在闰县的势力就不会被连根拔起。有了黎主薄的尸体,才能吓一吓县令,毕竟我们不能长久留在此处应付此事,那等于被拖在这里,这帮西凉人却可以去别处兴风作浪。”
  “你昨日不是说县令认定是盗匪攻打县城,这事非同小可,县令必定要上禀朝廷?”
  “那是昨日。”孟戚黑着脸对墨鲤说,“你也听到了,现在外面都叫着有妖怪呢!”
  反正兵营里除了黎主薄也没人出事,大家什么都没看到只见着一阵风;衙役兵丁连夜搜捕,封锁城门都没发现匪盗乱党,恰好可以把责任推到虚无缥缈的妖鬼那里,总之不是官府无能。
  墨鲤失语,望着孟戚一阵无奈。
  打架前怎么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出呢?
  “世事总有遗漏不可算之处。”孟戚轻咳一声,示意墨鲤去看缩在一边的柳娘子。
  “她?”
  墨鲤还没反应过来,孟戚径自笑道:“不错,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斗笠人毁掉了黎主薄尸身,不是又给我们送来了一个有用的棋子吗?还是一颗凉了心的,不再忠心耿耿的属下,实在是一份大礼。”
  柳娘子因为内伤口鼻溢血,听到孟戚这番话也不反驳,兀自低着头。
  因练空华阵不易,斗笠人手下也没有第二群阵法造诣比他们高的人,柳娘子与众人心里便存了三分侥幸,尤其在察觉到“主人”出现后,更是有种主人亲自出马来解救他们的错觉。
  然而——
  “我依旧不懂,斗笠人明明有机会救走他们。”墨鲤感到费解,继续问,“毁地窖又不需要多少时间,此地是他们的地盘,随手拎起两人,引我们去追即可。因他武功高强,我必不敢与孟兄分开,待他寻到空隙将人随手一丢,返身拦住我们,那两人还是极有机会逃得性命的。”
  为何不这么做呢?为什么斗笠人只顾自己离开?墨鲤百思不得其解。
  斗笠人既能在三人对招后趁乱消失,换个地方同样也能脱身,他可不是刀客,害怕墨鲤孟戚对他紧追不放。
  “救一人、两人有什么用?空华阵需要几个人?”孟戚言辞犀利,直指关键。
  柳娘子身形一晃。
  墨鲤随之恍然。
  这群西凉高手学的是空华阵,他们可能在一起练了十几年,彼此配合默契。
  死一两个或许还能找人补上,多练练依旧拿得出手,如果是死得只剩下一两个,那就沦为普通的高手,不值得斗笠人在意了。
  “他一见你我,就知道没法把属下救出了,索性放弃。”孟戚摩挲下巴,感觉这人有枭雄之相。
  不过枭雄就枭雄,当年逐鹿天下时,有枭雄之相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不值钱!
  孟戚收剑,拂袖轻蔑道:“他以为这些属下必死无疑,可惜啊,偏偏有一个活下来了……我方才怎么说?世事总有遗漏不可算之处,无论是谁都要栽跟头!”
  墨鲤觉得这话八成是孟戚从“旧友”那里学来的。
  “大夫,她伤势如何?”
  “是内伤,伤了经脉内腑,暂时不可动用内力。”
  “无性命之忧,那便带着走罢。”孟戚上前将人一提,仿佛拎个篮子,“你‘主人’送来的礼物,不收倒是过意不去了。”
  柳娘子又怒又惧,心中更有一股怨气。
  她来不及说什么,眼前一黑被点了穴道。
  衙门那边隐隐来了一队人,只是不敢靠近“闹妖”的这条街,远远地观望着。
  墨鲤这才有机会问孟戚:“……那斗笠人诡奇莫名,竟能驱使灵气,孟兄觉得他会是什么?”
  “不像龙脉。”孟戚果断否认。
  “也不像人。”墨鲤补充。
  孟戚沉默一阵,迟疑道:“不然,真的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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