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不胜扰也
真是奇怪, 在灵气充沛的地方,好像人都能变得不一样。
水珠沿着乌发缓缓滑落, 孟戚神态举止特别自然, 就仿佛人人生来都不应该穿着衣服一样,没有任何不适, 也不觉得该羞愧避让或者尴尬地遮挡。
墨鲤站在水里, 鱼群从他手臂、腰侧游过, 有点儿痒痒的, 还很滑。
水能给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墨鲤总是把衣服穿得极有规矩, 无论是宽袖大袍还是布衣短打, 不管什么衣服都很难抹去那股君子持正之气, 可是现在这感觉没了, 仿佛短暂地忘记了作为人生活的二十多年,直接回到最初。
以无形之气,化有形之体。
倒退光阴, 遗忘尘世——
假使他们生于同一处山脉, 拥有意识时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对方。
被蛊惑着,什么都无法想,只余本能……
滴落着水珠的手臂抬起来, 下一刻几乎要碰触到一起。
“唧噫!”
一声略带尖锐的鸣叫。
孟戚墨鲤同时回过神, 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并转头望去。
便见一只灰不溜秋,绒绒胖胖的山雀立在山溪旁的灌木上。
全身上下唯有圆溜溜的脑袋是黑的,像是戴了一顶滑稽的没梗儿瓜皮小帽。
鸟喙短小又精巧,远远看去仿佛一颗瓜子镶嵌在毛团里。
——这嘴长得太像瓜子, 一张嘴简直让人怀疑有瓜子仁要掉出来。
脸颊竟是两块白,跟涂了粉一般。眼珠儿乌溜溜的,那瓜子嘴一戳,神气活现,
“唧噫唧噫!”
山雀张口又是一串长鸣,这次显得婉转悠长,它跳上一根树桩,然后左翅抬起冲着孟戚二人狠狠一挥,然后两条小腿蹦跶着把身体侧向一边,一副世风日下成何体统的姿态。
墨鲤本能低头:“……”
糟了,衣服!
变成鱼的时候就算了,因为鱼鳞在墨鲤眼中就是衣服,可是作为“人”却万万不能这样见陌生人,陌生的龙脉也不行。
孟戚一扬手就把衣服抛了过来,同时自己也飞快地披上了一件。
亵衣暂时来不及了,先遮一遮比较重要,方才意识恍惚之际,如果不是那只山雀忽然鸣叫,可能会有更尴尬的变化。其实那就是一瞬间的事,骤然失神,前后加起来不过几次眨眼的工夫而已。
孟戚暗暗运气,然后闪身进了树林。
不消片刻他就踱步而出,衣饰齐整,神华内敛,俨然是平州初见墨鲤之时的形貌。
他们二人极有默契,等孟戚回来之后,墨鲤才顺势将外袍一裹,沉入水底去穿衣服了,浑不在意衣裳全部湿透。等他踏水轻跃而出,内息运转,周身一阵白雾升腾,无论是衣裳还是头发立刻变干。
他们怕山雀跑了。
山雀拢着翅膀站在树桩上,脸颊上两块白乎乎的肉滑稽地鼓着,脑袋一昂瓜子嘴朝天戳,活脱脱地一副我家风光无限好偏偏多了你俩的不满模样。
孟戚比它更不满。
太京龙脉觉得自己吃亏了,刚才大夫没穿衣服呢,那只山雀看着是跌进了水里,怎么爬上来了?羽毛还是干的?
墨鲤没有反应过来,孟戚却猜到了真相——
就跟孟戚当日迷迷糊糊地意识跑到岐懋山,借着洞窟山泉那里的灵气短暂变成了沙鼠,在墨鲤掌心蹦跶两下迅速消失一样。这只山雀在它诞生灵穴的附近随时可以化形,又能即刻消失。
它想出来的时候就出来,不想出来的时候连实体都没有。
它是跟随山溪欢快流淌的一滴水珠,又是徜徉在茂密林木间的一阵凉风。
别说抓住飞鹤山龙脉了,就算想要看到它的踪迹都很困难,除非像孟戚墨鲤这样准确地找到灵穴,守在这里一直等,还要运气足够好,以及飞鹤山龙脉愿意现身。
以孟戚的经历就能看出来,飞鹤山龙脉是绝不会轻易露面的。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被沙鼠跟黑鲤霸占自己老家的行为气到了,还是看到来了两条龙脉终于按捺不住冒头打招呼。
“唧——噫唧噫!”
山雀昂着头,冲着墨鲤一通叫。
虽然它的声音不难听,音节分解拖长了还显得婉转动人,可是墨鲤就能明显地感到它对孟戚不满,好像在问墨鲤怎么被孟戚骗得团团转的?
“这是……有什么误会?”墨鲤有些懵。
主要飞鹤山龙脉的形象跟他预想的差远了。
山雀的体型不大,眼前这只更是比沙鼠大不了多少,大概是灵气充沛的缘故,它也生得圆滚滚胖乎乎,远远望过去简直是一颗毛球在树桩上蹦跶。
墨鲤从未没有这样庆幸过自己生于西北平州,看看眼前这两座位于中原腹地灵气多得溢出来的山吧,一个两个都是球。
胖球。
墨鲤觉得自己简直能一手一个,把两只托在掌心上了,反正都没有自己手掌大。
——想了想,墨鲤觉得还是沙鼠顺眼,能放怀里能塞竹筒杯,山雀长了翅膀啊。
再论毛发的触感,沙鼠怎么摸都没事,禽鸟的羽毛就不行了。
情人眼里出胖鼠,墨鲤觉得太京龙脉不是一只鸟挺好的,虽然本质都是龙脉,原形还是挺重要的。
“不会说话?”孟戚似笑非笑地审视山雀。
山雀瞪他,它是山雀又不是八哥,哪只山雀能说人话?
“不能化人形?”墨鲤也在皱眉。
不应该啊,飞鹤山灵气这么足,又不像四郎山那株倒霉的树那样原形遭到破坏,这处深幽的河谷甚至罕有人迹,飞鹤山龙脉应该早早拥有人形才是。
墨鲤瞧着那只山雀目光渐渐变得古怪。
在山雀飞到河滩上,用爪子刨了个歪歪扭扭的字之后,感觉更加明显。
大片大片的白雾忽然涌现,将这片河谷都覆在其中,墨鲤孟戚的身影一顿,紧跟着就慢慢倒伏于地。
同时山雀将脑袋埋在翅膀下面,一动不动地躺在河滩上。
它旁边的地面上是一个勉强可以辨出的“龙”字。
白雾之中最先出现的是一条体型极为庞大的金龙,它头枕着河谷最北端,尾巴搁在最南端,身体盘了五六圈才把自己严实地塞在白雾下面,一不注意还会露出闪烁着金色龙鳞的身体。
河谷剩下的空间被一条青龙占据了。
它神采奕奕,角如珊瑚,鳞片犹如翡色的美玉,身形纤长,动作灵巧地沿着山壁将身体缓缓舒展开来,也只有这里是仅剩的白雾遮蔽处了。
从体型上,青龙比金龙小了十圈儿。
最后出现的那条鳞片漆黑似墨的龙,又比青龙小了十圈儿,它根本不需要找地方,金龙已经把怀里圈好的地儿让给了它。
如果不是他们都是无形之体,能够穿透山石树木,河谷里这时已经大地动了。
饶是如此,所有飞禽走兽不是逃回巢.穴就是找个地方缩着瑟瑟发抖,鱼虾纷纷沉入水底。
墨鲤不太适应现在的视角,不像从前那般在半空中,河谷对金龙来说太狭窄了,他转头只能看到一片亮灿灿的金色。这次也不像在上云山那会,上云山的灵气源源不绝地供给自己,飞鹤山龙脉可没有把灵气分享给别人的爱好。
这就导致黑龙看着特别的、精致小巧。
青龙吹胡子瞪眼,大脑袋往这边一凑,鄙夷道:“太京龙脉,你拐孩子?”
“胡说八道,天下山川有大有小,灵气有多有寡,论年纪谁敢说自己就一定年长,你是仗着体型看不起阿鲤?”金龙同样瞪大眼睛,谁怕谁啊,它的眼睛比飞鹤山龙脉大十倍。
是十倍!
青龙哼了一声,微昂头颅,脸颊鼓鼓的,跟那只山雀的神情如出一辙。
他们的对话是借着灵气,以意识进行的沟通,在墨鲤感觉很像是在做梦,飘飘然好不自在。
有过上云山化龙的经历,墨鲤已经可以控制这样的身体。
黑龙微微挣脱出来,找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可以同时看见白雾对面两个大的龙脑袋。
“你就是飞鹤山的主龙脉?”墨鲤先确定一下,灵气充沛的山没准能出两条龙脉。
“然也。”青龙老气横秋地回答,“飞鹤山只有一条龙脉,不是我是谁?”
孟戚看青龙不顺眼,便讥讽道:“我原以为飞鹤山龙脉是一只仙风道骨的鹤,没想到是丁点儿大的山雀。”
连沙鼠都抓不起来的小毛球,捕猎技能差,还被鱼尾巴拍到了水里。
“山雀怎么了?”青龙恼怒,原本想说孟戚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可是那圆滚滚的沙鼠还真的很灵活,之前又栽了跟头,便哼哼道,“足够小,足够普通的禽鸟,才不会引人注意。”
飞鹤山龙脉诞于这条幽深的河谷里,悬崖陡峭,第一个念头是飞起来。
于是它就成了鸟,在这座山的僻静处到处可见的山雀。
“不对,阿颜普卡给我们的那根羽毛……”
墨鲤欲言又止,那根羽毛不长,看不出是什么鸟身上的,可是山雀委实太小了,身上最长的就是尾羽了,可是飞鹤山龙脉的尾羽是灰褐色的,而且一点都不闪闪发光。
“你掉过羽毛?被人捡回去过?”墨鲤试探着问。
“怎么可能。”青龙嗤之以鼻,昂着头说,“吾跟尔等不同,羽毛一落,立刻化为灵气消散于地脉之中。”
墨鲤没掉过鳞片,不过沙鼠掉毛确实不是这样。
墨鲤不懂就问,谦虚地请教道:“为何不同?”
“你们有‘做人’的意愿,吾没有。”青龙慢条斯理地在山壁上缓缓游动,庞大的头颅低垂着搁在那只乖巧灰毛团山雀旁边,龙的躯体半透明,若隐若现着,白雾像水一般从美玉般剔透的鳞片流淌着。
“你没有人形?”孟戚是真的吃了一惊。
墨鲤因为早有猜测,倒是还好。
世间有隐士,龙脉里出一个不喜人世的,不奇怪。
墨鲤化形之时太过孤独,孟戚化形之前看多了太京王朝更迭战火纷乱而百姓最苦,于是秉承天地之灵而生的龙脉,天然就有做“人”与“出世”的强烈意愿。
“那你几十年前,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孟戚一点即通,顿时恍然,飞鹤山龙脉不愿见一个跑去参与征伐天下还做官的龙脉。
虽然心里气恼,但是人各有志,龙各有想法,何必勉强?
“今个你怎么乐意出来了?”孟戚嘲讽。
青龙一甩脑袋,它不能说自己怀疑太京龙脉拐骗同类,还带着人家上门试图再次拐骗自己——看黑龙金龙这个亲昵姿态,飞鹤山龙脉知道自己误会了,而且这俩刚才恨不得啃在一块,特别碍眼。
“我看这位小兄弟十分顺眼,不类你。”
青龙眼珠一转,开始称赞墨鲤。
什么即使化为人形,也是气质不凡,观之可亲。
鱼形鳞片好看,还很照顾山溪里的小鱼小虾云云,都说鱼龙一体,鱼跃龙门,可见天生形态完美。
孟戚最初听了十分得意,仿佛在夸他自己一样,听到鳞片的时候胡须一抖,满眼警惕,爪子一伸把黑龙搂在怀里,警告地瞪视飞鹤山龙脉。
青龙:“……”
它就不应该现身,让这只鼠陪着鱼慢慢蹦跶!
还怕他们赖在自己家不走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