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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5|是谓知患以利

  有人恸哭, 有人呼救。
  废墟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泣哀鸣。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官府来不及封锁附近的道路, 那声震动整个宁泰城都听见了。
  许多人慌忙往出事的地方赶, 因为那里住着他们的亲朋故交。
  等到了地头,人人惊骇欲绝, 颤抖着无法自制。
  繁华的坊市像是被巨锤砸了个大窟窿, 落石堆成了一道道起伏的土丘, 认不出原有的模样。稍远一些的屋子被砸得七零八落, 街道上混杂着砖石瓦片家什杂物, 还有横躺的尸体。
  到处都是石灰砖粉, 举目四周都抹上了一层鬼魅似的惨白。
  ——残缺的尸体, 跟废墟下竭力伸出挣扎想要抓着什么东西的手臂。
  有人忍不住冲进去, 一边含泪念着菩萨保佑一边寻找,更多的人连踏进去都不敢,竟吓得扭头就跑了。
  “大夫在哪里?”
  “救人啊!”
  最外围的房舍里有不少活人被困, 他们血流披面地敲打着门窗, 随即陆续被人拽了出去。
  饶是如此,他们家中免不了有人恰好撞到后脑勺、额角以至于直接毙命的。
  于是哭声越来越大,百姓惶惶不安, 说什么的都有。
  好好的城墙为什么会塌了?
  是地龙翻身, 还是城隍震怒?特别是宁王前几天薨了,莫非是冒犯了哪路神仙?
  风中浓烈的硫磺味经久不散。
  孟戚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处倒塌的城墙下,旁边的砖石似乎摇摇欲坠,不太牢靠的样子, 常人根本不敢靠近,只有几个风行阁的江湖人及时赶来,小心翼翼地张望。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城外没有敌军,可是万一要有,这么大的缺口根本堵不上。
  尤其这里是城东,距离王宫跟各大衙门没有多远,不是能轻易放弃的外城。
  “孟国师。”
  秋景来得很快,她一夜没有合眼,几番噩耗,快要把她精气神都消耗殆尽了。
  她顾不上查看周围的惨状,跟孟戚一样率先奔向城墙,循着硫磺味跟坍塌的痕迹找埋藏火.药的地点。
  “总共六处。”
  纵然这里已经变成废墟,可是根据城墙坍塌的落点还是可以发现蛛丝马迹。
  孟戚不自觉地握紧了右手,如果这是几十年前,如果他还是麾下领着一支军队的楚将,在大军入驻一座城市后,他必然会将隐患盘查清楚,城墙粮仓水井恨不得一寸寸检查。
  因为他有人手,能干又忠诚的部下,会将风险掐断在敌军来袭前。
  可是现在他疏忽了,因为宁泰处于距离天授王较远的扬州就疏忽了。毕竟风行阁不是摆设,城里固然鱼龙混杂,但是大体上无论是官府还是江湖人,是宁王的兵马还是吴王的探子,都不愿意看到这座王城快速陷落。
  所有势力的利益攸关,敌人的爪牙(霹雳堂)又全部被落网,受到风行阁严密看管,谁会想到这时出意外呢?
  而且一出就是大漏子。
  第三个赶来的人是程泾川,有别于孟戚二人会轻功,他是骑马来的,纵然反应迅速还是耽搁了一阵。
  这时官兵已经在驱赶百姓,试图抓拿可疑之人。
  程泾川及时制止了官军跟江湖人的冲突,风行阁也买他的账,这才没有发生另外的麻烦。
  看到眼前这般惨烈的景象,程泾川有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眼中皆是怒火,如果霹雳堂的人在他眼前,可能会被他砍成八段。
  秋景深吸一口气,迎着焦头烂额的程泾川,跟浑身散发着冷意的孟戚,缓缓说出了一句话:
  “这事太蹊跷了。”
  程泾川立刻皱眉,因为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风行阁在推脱责任。
  是风行阁的白羽真人偷藏了霹雳堂一众人等,因私欲导致了如今的困局,虽然阴差阳错地击破了裘思的盘算,让秋景借着这件事强势回归重新整合风行阁,可是对程泾川来说,他从这件事上唯一得到的好处大概就是裘思的死。
  现在好事变成了坏事,城墙损毁,改变了整个宁王辖地兵力部署。
  程泾川再怎么提出稳扎稳打,层层防御的方法,也不会有人听得进去了。
  ——就算城墙能及时修好。
  眼前坍塌的哪里是一道墙,而是很多人的胆子。
  谁能保证天授王的大军不会兵临城下?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派遣人手,炸塌第二截城墙?到那个时候还打什么,不如早些收拾细软,逃得越远越好。
  于是大战未启,人心先散,接到噩耗时程泾川没有气昏过去,已经算是很经得起逆境打击了。
  程泾川竭力压住怒意,他知道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如果说风行阁因为内部分歧给霹雳堂的人提供了掩护,引狼入室,难道他手下的人就没有错漏吗?这么长一截城墙,竟让人埋了好几处火.药,这些分量不轻的火.药,又是怎么混进城的?
  等等,程泾川敏锐地捕捉到这里面的问题。
  宁泰虽然不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铁壁铜墙,但是比起别的城池,它等于拥有好几重防线,分别来自不同的势力。哪怕这些势力彼此对立,可是在维护共同利益方面,好歹是一致的。
  霹雳堂是怎么瞒过这么多双眼睛,将违禁的火.药运进来的?
  是白羽真人给他们的掩护?不,白羽真人又不是傻子,霹雳堂带一些暗器弩.箭是合理的,足够用于攻城战的火.药就离谱了。
  这些思绪飞快地滑过程泾川的脑海,他从质疑不满,迅速转变成迷惑不解,最后顺利地接上了秋景的话:“秋阁主说得对,这件事不同寻常,快挖掘废墟,翻检尸骸。”
  埋了火.药,就得引.爆。
  看这个规模,点燃引信的人估计已经当场毙命,现在只能清查死尸,找出这个嫌疑者。
  ——是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还是吃里扒外的城卫?
  “我这里有一个送上门来的知情者。”孟戚忽然开口,从废墟旁边拎出一个裹着黑色夜行服的人。
  秋景跟程泾川竟然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哦,都认识?”孟戚打量着被点了穴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李空儿。
  然后程泾川一句话就把李空儿卖了。
  “她是裘先生手下的人。”
  “是空空门的传人,应该是同一辈唯一的女弟子。”秋景补了一句,同时对程泾川的话颇感意外,显然她也不知道这个李空儿还是裘思的属下。
  李空儿拼命摇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地仰着脸。
  可惜在场的三个人……
  不,两个人一条龙脉都不吃她这一套。
  龙脉眼瞎,秋景是女子,程泾川则是太清楚李空儿的底细了。
  “裘先生用她的方式……呃,不拘一格。”程泾川委婉地暗示了一下,继续道,“应付官场上的状况,难怪秋阁主不知道。”
  一个轻功极好,身法灵活的神偷,还长了一张楚楚可怜的动人脸庞,岂不是天生的探子?美人计虽老,但架不住好使啊,尤其是面对官面人物时,他们防备的只有刺客,李空儿根本不携带凶器,相反她是要带“一些”东西离开。
  秋景先前觉得这女子给她的感觉不太舒服,得到答案后顿时恍然,对李空儿眼神乱飘的轻佻模样也没有看法了,因为那是别人的生存之道,就跟野兽的利爪牙齿一样,时刻用来攻击敌人保护自己。
  “她在‘前阵子’看到了霹雳堂的人埋设火.药,她准备在‘今早’把这个消息卖给巡城衙门的黄别驾,据说那是吴王的势力?”孟戚的措辞十分微妙,并且刻意咬重了某些字的音。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包括李空儿,她的脸色蓦地变了,尽管竭力镇定还是露出了一丝惊骇。
  她本以为自己的谎言说得非常巧妙,毕竟城墙崩塌时她也很震惊,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所以当时的伪装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然而发生了这样紧急的事情,孟戚在盛怒之下,竟然还记得一个小小的贼,根本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直接将她抓到了这里。李空儿更没料到,程泾川与秋景之间半点冲突矛盾都没爆发,一下就把她的老底揭了。
  “前阵子看到的事情,为什么今天才说?这样重要的消息,又为什么要卖给吴王的人?”秋景逼视着李空儿,后者试图巧言辩白,然而苦于受制,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程泾川盯着李空儿,心中涌起的寒意正慢慢将他吞没。
  孟戚隔空解了李空儿的穴,后者连忙叫屈:“裘先生下落不明,他的侍从又都死了,尸体落在巡城衙门手里,奴家只是想用这个消息跟黄别驾做个交易,是奴家太担心裘先生的安危了……”
  不等她诉完委屈,程泾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冷声道:“这么说来,你没看见霹雳堂的人?”
  “是是,奴家都是胡说的,这么大规模的城墙崩塌,加上这动静,肯定是霹雳堂才能闹出的。”李空儿点头若捣蒜,眼神哀怨地瞟向孟戚,“奴家当时只是为了脱身。”
  孟戚面无表情地提醒她:“你说要卖霹雳堂的消息,是在城墙崩塌之前。”
  李空儿一滞,随即强辩道:“这,这都是巧合,眼下宁泰城最值钱的消息,除了裘先生的下落,就只有天授王跟霹雳堂的动向了,是误打误撞赶上了……”
  “杀了罢。”秋景淡淡地一挥手。
  李空儿大惊,程泾川作势叹道:“秋阁主果然不想将这颗好用的棋子留给我,也罢,眼下宁泰局势动荡,世族权贵都想着迁徙逃命,看来留着她也没什么用。既然有跟霹雳堂勾结的嫌疑,那就杀一儆百吧!”
  “不不,我没有跟霹雳堂勾结,不是我!”李空儿方寸大乱,脱口叫道,“埋火.药的人不是霹雳堂,是裘先生!”
  秋景微微侧头,程泾川闭上了眼,默默地掩饰心底涌出的哀恸悲愤。
  ——不愿证实的猜测,不想听到的答案,终究来了。
  在今天之前,孟戚很体谅他们,此刻对着废墟里的尸体,他没有那份心情了。
  “事情很清楚明白了,在裘思原本的谋算之中,宁王薨,程将军与秋阁主受各自所属势力挟裹,不得不对峙甚至搏杀,但由于我的存在,你们谁都不会死。”孟戚环视二人,毫不留情地说,“如果没有霹雳堂的搅局,在宁泰彻底乱成一锅粥之后,秋阁主为了不让风行阁彻底分裂,只能远走荆州或者钱塘郡,正好赶上天授王大军进发,这时宁泰还远在后方暂享安逸,这可不符合裘思的期望,所以城墙的坍塌也是早就预备好发生的事。”
  裘思早早预备好了自己“死”后的事,不管是真死,还是诈死,所以他的死不会改变城墙崩塌的危机。
  除非程泾川与秋景提前发现这里的火.药,但……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单看这次选择的时机就能知道,别人以为城墙崩塌的最好时机是天授王大军兵临城下,其实不然,部署兵力守卫时怎么可能不检查城墙?现在是宁泰最为混乱的时候,也是最适合击溃人心的日子。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除了逃,就只有死。”
  宁泰乱了,钱塘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富户世族将纷纷涌入东南地带。
  秋景被迫远走,为阻止天授王前往荆州。
  程泾川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宁地兵马在荆州扬州一带布下防线,这一战决定生死,可是这一战未必能赢。
  因为人心溃了,连宁泰的城墙都能坍塌。
  那些怕死的、多年来为利益争夺的官吏跟江湖势力,难道能豁出去跟随程泾川秋景吗?
  要知道不管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
  程泾川有抱负,秋景有理想,他们要竭力维持江南的局面,别人又犯不着拿身家性命做赌注。
  江南的百姓、商行、以及部分世族豪强都会在这一次战乱中死于非命,可那些江湖势力、那些税吏小官只要向天授王投降效力,一样有功名利禄权势富贵,何必拼命?
  大势如洪流,人心不过是墙头草。
  任你武功高绝才智无双,都不能力挽狂澜。
  “难道他要把这一切送给天授王?”秋景喃喃,话一出口她就立刻否决了,“不,他不相信天授王能一统天下。”
  历来借助恶教打幌子迷惑百姓的逆军,只能得一时气焰,哪怕朝廷跟藩王再孱弱无能,一旦这些乌合之众站住脚跟拥有大片土地之后,逆军上层就会迅速分裂垮塌。
  东汉末年的黄巾军是这样。
  天授王必定也会走上这条路。
  “可到了那个时候,江南已经……”
  遭逢兵燹,民不聊生,满目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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