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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岂惧死乎

  天刚蒙蒙亮, 孟戚拿起包袱,摸索出了一张荷叶包的糕点。
  按理说那应该是茯苓糕, 可是做得像一个球。
  孟戚取了一块塞进嘴里。
  不够软糯, 非但不香甜,还因为配料失当有一点苦涩。
  孟戚眉头都不皱, 一点都不嫌弃, 吃完一块又将荷叶包了回去, 认真地用细绳扎紧。
  ——是阿鲤亲手做的茯苓糕。
  因为担心孟戚一路上找不到能吃东西的地方, 墨鲤给他做了一包茯苓糕。
  由于是头一遭手边也没做糕点的模子, 索性当成药丸子搓, 结果糖放少了, 茯苓粉多了。墨鲤尝了一块黑着脸想做第二遍, 被孟戚一把夺过揣进了行囊,施展轻功直接上路。
  他要去悬川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智大师至今没有消息, 风行阁秋阁主也很担心。
  天授王到底怎么攻下悬川关的, 至今还是一个谜。知己知彼是当务之急,如果霹雳堂真的研制出更厉害的火.药,应当早做准备, 于是孟戚不得不跟墨鲤分开, 墨鲤则是去南平郡。
  悬川关路途更远,孟戚不舍得墨鲤赶路,再说查线索这种事本来也是他更在行。
  这一路上,乱军肆虐, 百姓四处奔逃。
  有时夜里也能看到火光,恍然间就像回到了几十年前,天下大乱兵戈四起的年代。
  却又有许多不一样,那时救了被匪盗乱兵杀戮的百姓,看着他们与幸存的亲眷抱头痛哭,哭声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几乎失去了在这艰难世间挣扎的意志,而他不会太过伤怀,因为对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有信心。
  现在呢?
  就算成功打退了天授王,能让百姓不饿肚子,不用担心第二天忽然丧命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前路是一片迷障。
  那一线微光,不知从何方绽放。
  每当孟戚从乱军的屠刀下将人救走,看着满目疮痍思绪迷茫的时候,墨鲤的模样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中,效果堪比宁神丸。就像被风卷上万里青空,哪怕曾经的努力都成空,喜怒哀乐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也知道该往哪一处落了。
  偶尔一闭眼,梦里都是一座格外灵秀好看的山。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孟戚还没亲眼见过岐懋山。
  ——能让神医秦逯看中并隐居的地方,绝对不会有错,孟戚笃定地想。
  茯苓糕已经吃了一半,孟戚估算着这天气又凉了一些,省着吃应该能再撑几日。
  刚行了十里地,便看到远处有车辙马蹄的痕迹。
  风中隐隐传来喊杀声。
  孟戚加快脚步,循着声音追去,只见林子旁边躺了一地的人。
  马车围成圈,被牢牢地护在里面,看架势像是富户迁徙时遭袭,但主家实力雄厚,请的家丁护院能拼敢杀,把乱军打得是落花流水,眼看就要胜了。
  仅剩的乱军瞪着眼睛,嘴里发出怪叫,手上乱劈乱砍毫无章法。
  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汉子,脸上少见的露出了怯色,丢下兵器抱着脑袋想要逃跑。
  不出片刻,乱军几乎被斩杀殆尽,只剩下那个拼命奔逃的人了。
  说来也巧,他没头没脑地冲进林子,一下就栽在孟戚身前。
  “什么人?”
  跟着追来的家丁护院,乍见林中有人,顿时心生警惕。
  那明晃晃的刀剑,就差直接往孟戚脸上招呼了,显然第一反应以为也是个乱军逆贼。
  差点一头撞到孟戚脚边的汉子,挣扎着试图再爬起来,小腿莫名其妙地一痛,重新跌了个狗啃泥,脸是结结实实地糊在了地上,硬是把自个摔晕过去了。
  护院下意识地一刀就要往这家伙脖子上砍。
  “慢着。”
  孟戚面对陡然转向自己的刀剑,慢条斯理地说,“这人瞧着是个怕死的,会怕死说明还有自己的脑子,跟那些被圣莲坛跟天授王蛊惑得昏头转向的恶狗相比,总算能说人话,不妨问问他们打什么方向来,往何处去,上官是谁,如此你们行路时也好避开一些。”
  家丁护院面面相觑,这时一个傲慢的声音喝问:“怎么回事?”
  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摇着折扇走来,金冠玉佩扇坠儿统统是上等货,衣服也是最好的料子,就差在脸上贴不差钱三字了,眉间眼底都是傲气,习惯抬着下巴看人。
  他像是听见了孟戚方才的话,不屑道:“区区乱军贼子,本公子有何可惧?来多少只管杀了就是!”
  孟戚半点都不恼,像这种公子哥他见得多了,可这会儿他尤为惊讶。
  不为别的,这竟是个熟人。
  “原来是金凤公子。”
  孟戚可记得呢,当初这人拦着墨鲤非不让走,跌了个跟头又死皮赖脸地送上一千两银票,想要结交墨大夫再卖个好,结果墨鲤直接把名帖连同银票丢了过去。
  这金凤公子要不是武功不错,家里有钱在武林中也算势大,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一堆人的话,单单这脾气行走江湖怕是早就被人打死了。
  “你认得本公子?”金凤公子折扇一合,狐疑地打量起孟戚。
  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金凤公子几次在雍州遇上墨鲤二人,可每次吧,都是沙鼠窝在大夫怀里。
  只有青江畔那么一回,金凤公子瞥见孟戚“踏浪渡江”而去的背影。
  等到了上云山,一群人为了厉帝陵宝藏闹得不可开交,金凤公子愣是被齐朝火炮堵在了山脚下,又没见着孟国师本人。
  而孟戚自打认识墨大夫,就没跟墨鲤分开过几次,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次,偏给金凤公子赶上了一回!不然看到墨鲤在旁边,金凤公子就算再傻也能猜出一二了。
  此刻金凤公子瞥着孟戚半点没湿的衣裳,干干净净的鞋面……除了背上的行囊,压根就不像是连夜赶路的人,最近秋雨绵绵,连官道上都满是泥泞,林子里更是一走就一个浅坑,除非会飞,否则怎么能是这副模样?
  轻功也得踩树干,踏石头发力呀。
  这要不是个神仙,就是见鬼了。
  金凤公子神情变了,连忙打了个哈哈,拱手道:“兄台这是打哪儿来,眼下兵荒马乱的,我正欲跟家人返回西域,携带的干粮酒水甚多。如兄台不弃,我这里有多余的送予兄台?”
  这前倨后恭的模样眼熟极了,以前送钱现在送粮。
  不过按照当下形势,粮可比钱好使多了。
  “不必了,萍水相逢而已。”孟戚说完就扬长而去。
  金凤公子眼睁睁地看着孟戚状似随意,一眨眼却在几丈开外,也不见有什么发力之举,整个人轻飘飘地像是御风而行。
  看得他嘴慢慢张开,神情惊恐。
  “少主,这人轻功极高,必非寻常之辈,依我看……”
  “啪。”
  金凤公子一扇子把那凑过来说话的家丁脑袋敲了个实,惊怒交加地问:“你没认出来吗?”
  众人一起发愣,不明白金凤公子在说什么。
  “是那个人,我们在青江见到的那个人!”金凤公子活像是一只炸了的刺猬,想要吼叫,偏又不敢大声,生怕把孟戚引回来了。
  金凤山庄的人陆陆续续脑子转过了弯,纷纷露出跟他们家少主一样的惊色。
  无他,当日青江上惊世骇俗的一幕叫人想忘都难。
  “孟国师怎么会在这里?”
  “等等,渡青江的那位孟国师不说是冒名吗?”
  “你蠢吗?你有这么高的武功还要冒充别人?”
  “谁知道他为什么看上了孟国师这个身份……”
  金凤公子被他们吵得头都痛,喝道:“好了,江南乱成这样,多待一天都有麻烦,还不快走?”
  一行人匆匆忙忙上路,连那个摔晕的天授王逆卒都忘了。
  过了很久,那瘦小汉子才缓缓醒转,捂着脑门过了好一阵,猛地跳起来东张西望。
  “……紫微星君保佑。”他念念有词,小心翼翼地摸出林子。
  车队走得远了,只剩下满地横躺的尸体,这些人跟他一起从益州出来,听圣女跟坛主香主的教诲,每天想着凭什么他们就得受穷挨饿,被官府欺压,凭什么……有人像他们一样是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却能生在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
  信了紫微星君,他们再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烧光那些地主的屋子,拖拽着那些官吏的脖子,把他们挂在旗杆上。可粮食还是越来越少了,教里的兄弟姐妹也越来越多,江南啊,多好的地方。
  连隔壁村瞎了眼的老梁头都知道,江南有布有绸,盐粮不缺,美人还特别多。
  天授王这次发兵,大家都争着抢着要来,唯恐落于人后。
  ——看着这满地尸体,他猛地一个激灵,抱着臂膀瑟缩起来。
  他醒了,真正的醒了,不管多好的东西,总得活着才能有。
  为什么要继续卖命?就留在江南,耕田种地不好吗?
  世道这么乱,百姓到处跑,谁能查清谁的籍贯?瘦小汉子左右看看,抹着脸上的血迹跟泥土,撕下一根布条,笨拙地把头发揪吧揪吧捆成一团,然后撒腿往远处跑去。
  他想着自己在江南过上了好日子,置了两亩地,娶了漂亮的媳妇。
  屋子盖得像昨天他们抢过的那个村子,砖瓦全乎还带个院子,养着许多鸡鸭,就像他们前天路过的集镇,男娃女娃都虎头虎脑的,没有饿得四肢像柴火棍,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跑着跑着,他终于看见了人。
  是背着东西赶着驴子的百姓,似乎在逃难。
  瘦小汉子满脸喜悦,急忙叫喊着往前跑。
  “嗖。”
  一支利箭飞来,准确地扎入他的胸膛。
  瘦小汉子目光空洞,表情忽然狰狞,歪斜着栽倒下去。
  逃难的百姓惊慌地乱了起来,他们之中那个持弓的人连忙道:“没事了,乡亲们别怕,只有一个人,不是小股的乱军。”
  有老者喘着粗气问:“七郎,这要是杀错人怎么办?咱们上次看到的贼兵不是披头散发吗?”
  “他那头发扎得,跟乞丐似的,明明空着手跑动时右手却始终像是拿着什么兵器一般……阿爷,您是眼花了没瞧清,再说他那口音一听就不对,分明就是个贼兵。现在可不是平日里,咱们一大家子人,能抵抗乱军的没几个青壮,得小心再小心。”
  “哎。”老者叹口气,点点头应了。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一条河边,此时河边已经挤满了人。
  天授王的乱军不知道,只有本地乡民才知晓,这条河走到头就是长江,只要能想办法过江去北面,一家人就能保住性命了。
  其实他们也想往扬州、往钱塘郡跑,然而乱军比他们走得快,往东走就是死。
  河道里不断有船前行,借着生长旺盛的芦苇遮掩,缓缓驶向远方。
  这几日随着断断续续的秋雨,天更凉了。
  秋风卷起飘飞的芦苇白絮,掠过惊惶不安的人们,掠过那一艘艘渔舟,一路飞到了江岸,到了广阔浩荡的江面上。
  五艘高大的楼船一字排开,穿云破雾,如巨兽一般出现在江上。
  岸边聚集着想办法的百姓吓得魂不附体,重新裹带了细软家眷扭头奔逃,有人说是逆贼的水军,有人说是齐朝打过来了,这个猜测不出一刻钟就被证实了,那楼船的旗帜实打实地挂着“齐”字。
  宫钧站在船头,披着的黑色大氅随风翻卷。
  “指挥使,旁边传来旗语,刘将军已经下令直接登岸。”
  宫钧伸出手,旁边的人立刻递上一支千里镜。
  这可比郑涂手里那支好看多了,雕花铜管上还镶嵌了宝石,前端有个拨弄换镜片的小机关,用来看距离不同的东西。
  “江岸边怎地那么多人……唔,都是百姓?”
  宫钧眉头紧皱,看到了百姓慌乱奔逃的模样,这时一个锦衣卫千户走过来,叹道:
  “天授王三路大军都已经推进到了荆州腹心,这里只剩下零散的乱军,荆州官军不是逃了就是固守城池不出,暂时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大威胁。”
  “许千户,不可大意,此番南下既是为朝廷清除大患,我们还得去悬川关查清真相。”宫钧说着,忽然神情古怪地放下千里镜,不解地问,“天授王的行进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荆王应该没那么窝囊,荆州又不是纸糊的,尤其天授王麾下可没什么精兵,基本上都是扔了锄头的农夫。
  宫钧这些天紧赶慢赶,怕出什么差错,心神都放在挑人手上面,荆州的局势也就听个大概,毕竟打仗不是他的事,一过江他就要去悬川关了。怎么三天没消息,大败的荆州军更狼狈了,像是马上就要被天授王撕扯为碎片?
  “属下也不清楚,天授王十万大军进了荆州,就像是一群蝗虫……”
  许千户脸色难看地说,“指挥使可能没见过那番景象,黑压压铺天盖地,不止是地里的粮食,连木头盖着茅草搭成的封闭粮仓都能叫它们给掀了,看着是不起眼的虫子,什么都搬不动,汇聚起来却有鬼神般的力量,它们连枯草都啃。那等穷困一点的村落,蝗害过后,茅草房子都塌了。一日之内能横扫整个州府,大股的不离散,小的就溜到附近县城,跟江南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
  宫钧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你是说天授王的大军现在已经不足十万?”
  这种乌合之众,本来就很难驾驭,天授王又拿出这等急行军的架势,就算强行压制士卒也难免会越来越少,何况天授王毫不管束。这样下去,就算能打下南平郡,就不怕荆州军掉过头来攻击吗?
  要知道荆州军目前只是损失了十五万,现在一蹶不振,更多是因为荆王等一干人乱了手脚,地方上的官吏没接到命令,同时也不愿意直面天授王大军,就守在城里不出来。
  城外百姓死伤无数,仅仅只是城外,荆州军随时都有可能重新汇聚起来,到时候天授王要怎么收场?
  “……可能是出身草莽,没想到那么多。”
  许千户还真没觉得天授王有后招。
  这种逆贼就图个痛快,像蝗虫一般只填个肚儿饱,还能有什么脑子?
  “不对,拿地图来。”宫钧按下心里的焦躁,揉着眉心吩咐。
  五艘楼船逐渐靠近江岸,那庞大的影子,在江雾里显得格外狰狞。
  岸边的江湖人都变了脸色,他们摸不清齐朝人过来做什么,难道是趁火打劫?
  “快,急报给阁主。”
  先是放出飞鸽,再接信转到下一个风行阁的临时聚集处,鸽子只能认出常飞的路,并不能飞完全程,且短途来回可以尽快得知信件是否送达,不至于耽搁消息。
  于是一站接一站,一手传一手,在齐军登岸三个时辰后,傍晚时分就有快马疾驰将消息送到了秋景面前。
  “齐军今早在荆西一带登岸?”
  秋景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她还在努力通过手里的各种关系网,说服闭城不出的各路荆州军勤王,天授王包围南平郡没关系,只要荆州军再在外面形成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天授王就是瓮中之鳖了。
  可成果并不理解,荆州惧乱军如恶鬼,传闻里天授王的军队根本不是人,又怎么能打得过?
  秋景气得痛骂不已,然而那些手里捏着兵马的人,大到将军小到县尉,谁都不肯站出来做这个出头鸟,硬要观望再观望。换句话说,他们不是很在意荆王的死活,如今城里有粮手头有兵,傻子才去硬碰硬?
  “南平之后就是江夏,荆州粮仓,不管是北上南下都极便利,这才是天授王的目标。”
  秋景记得孟戚走之前说的话。
  “天授王要攻破南平,只是为了杀死荆王,好让荆州上层重新陷入内斗,为他争取时间,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还会故意放走一部分南平郡的权贵跟王族。
  “天授王只有一次机会,他的士卒大部分靠不住,江南也只会对他大意一次,宁地跟吴王就没有那么傻了。所以最急的人是他,只有在江夏站稳脚跟,他才有进一步扩张的可能。
  “然后就看是齐朝松懈,还是宁地不稳,他有八成的可能性会继续推行到扬州,纵容杀戮是在喂饱士卒,那些乱军只会在一开始悍勇不惧死,因为他们深信圣莲坛的鬼话,也因为他们一无所有。等到抢够了杀够了,他们就会怕死了……所以天授王会趁机收拢荆州扬州的兵马,将他们收归己用。
  “这点很难,所以天授王必须先震慑所有人,营造出势不可挡天命所归的假象,等着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墙头草来投,到那个时候一切为之晚矣。
  “必须让天授王受阻,让整个江南知道天授王没什么大不了,既无鬼神之力,也不会神机妙算……刺杀放火拦截什么都行,江夏绝不能丢。”
  秋景回忆完,猛地睁开眼睛,毅然道:“去江夏!传令,家中有老人稚子要养的可不去,城在吾等皆在,城亡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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