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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知痛之思旧

  天边树若荠, 江畔洲如月。
  陆慜凭楼远望,青江的大好景色尽收眼底。
  逺江楼坐落于地势较高的山丘上, 前方五里就是江水滔滔, 返身可观七里外巍峨庞大的京城,一年四时, 雨霁雪雾, 皆可谓之胜景, 只这一地的一窥便能见万千气象, 数历朝风流, 更有诸多才子在此书下传世辞赋。
  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附庸风雅, 陆慜就是个中之最, 作为齐朝的二皇子, 朝野内外都传扬他是个莽夫,不喜读书,粗鄙宛如市井之徒。
  传闻终究是传闻, 尽管齐帝陆璋对儿子不怎么样, 可表面功夫还是做的。
  被一群翰林学士教了十几年,只要不是天生的蠢货,去考科举怎么都能过童生试了。
  陆愍确实不喜欢书本上那些圣人训诫, 巴不得早早忘记, 并且确实做到了,可有些东西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从脑子里冒出来。
  譬如某些触景伤怀的诗句。
  鼻尖似乎能嗅到菊花酒的香味,重阳已过,可是登高的风潮不减。
  哪怕到了九月底, 秋风一日比一日凉,逺江楼还是人潮如织,随处可见推杯换盏,放声长歌的文士。
  有些是亲人重逢,有些是故友别离。
  太京这座庞大的城池,每天都会发生许多事,送走无数人的悲喜。
  “统领,那一位到了,人刚下船。”
  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到陆慜身边,低声禀告。
  陆慜身份特殊,即使选择了隐入暗中,锦衣卫依然拿不准应该怎么称呼他。
  毕竟明面上二皇子还在谋逆逃亡,朝野内外都把这位二皇子当做死人了,不可能也不会再成为皇位继承者。背地里,二皇子何尝不是锦衣卫口中谈论的“那一位”呢?
  只是比起今天抵达太京的人,二皇子的“传奇性”明显不够了,以至于“那一位”这个指代称呼都发生了转移。
  其实这些隶属暗卫的锦衣卫也纳闷,别的朝代连流落民间的公主都少见,多半是牵扯到国破家亡改朝换代,狸猫换太子只在话本里出现过,齐朝倒好,已经有两位皇子“遗失”民间了,其中一位竟然还是嫡皇子,永宸帝同母弟。
  更让他们难做的是皇族眼下这关系:谋逆的皇子隐姓埋名做暗卫统领,遗落民间的皇子回京的意向不明,再加上好像在争夺皇太弟承嗣权的三皇子六皇子,简直就是一锅糊了的粥!
  就连现在九龙宝座上坐着的永宸帝,那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对弑君父一事毫不掩饰,还没见过登基不服孝的嗣皇帝,偏偏永宸帝就这么干了,内阁朝臣讳莫如深,其余文武百官被生生震住了。
  一个皇帝不怕后世悠悠之口,不在乎文人之笔,那么还有敢“搏名上谏”的人吗?
  或许别的朝代能有,但是在齐代楚立后,被陆璋杀完了硬骨头的本朝绝对没有。
  “统领……”
  暗卫低声唤着,心底极是不安。
  他就是个官小职卑的人,只想赶紧脱离这一摊子事。
  看见他这模样,陆慜差点笑了,好像全天下都以为他们这些皇子要同室操戈。
  不过——那个流落在外的兄弟,毕竟从未打过照面,有点难说。
  陆慜神色一凛,如果对方来意不善,他豁尽全力绝不让对方踏入皇宫。
  ***
  燕岑踩在舢板上,不知为何身体晃了一晃。
  幸亏轻功高及时稳住,没有落水。
  “燕公子?”
  “无事。”
  肖百户欲言又止,这一路上燕岑就像块石雕,缩在角落里纹丝不动。
  武林高手不该因为久坐而血脉不通,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燕岑心绪复杂无法克制,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肖百户有些同情,可是皇族陆氏这摊子破事太出格,秉持少说少错,不错不会死的原则,肖百户决定当做没看到,反正这条船上真正拿主意的人又不是他。
  “宫指挥使的信比我们早一日到太京,这边应该做好了安排。”
  肖百户陪着笑脸,冲着后面走出船舱的人招呼,“孟国师,墨大夫,这边请
  孟戚背着手,慢悠悠地说:“到了太京,这称呼还是罢了,否则叫人听去,还以为我是陆忈从何处深山老林请来装神弄鬼的骗子。”
  肖百户一噎。
  换了从前,他少不得腹诽一番,可是这番走了一趟江南,令他见识了孟戚的手段,正是心悦诚服的时候。
  孟戚看出了肖百户的敬畏谨慎,眼珠一转,刻意叹道:“后辈不如吾辈多矣,区区小事,就束手束脚了,这还只是见着我,封侯拜相统统都没轮上的我,若是站在靖远侯面前,啧,统帅几十万大军横扫天下东灭海寇西定草原的名将,那威势赫赫……怕是扫你一眼,你就要昏过去了!”
  肖百户头垂得更低,近乎谦卑地在前面引路,跟个店伙计似的。
  墨鲤无言地望向孟戚,后者微微挑眉,一脸无辜。
  ——别装了,薛令君都告诉他了,当年真正瞥一眼就把小官吓昏过去的人是你!竟然推给靖远侯,好友是这样背黑锅的吗?靖远侯躺在棺材里都要打喷嚏!
  孟戚眨了眨眼,帮好友吹嘘,有什么问题?
  墨鲤:“……”
  肖百户察觉到气氛不对,疑惑地转头一望。
  孟戚在看江景,墨鲤背着药囊踏上舢板。
  奇怪,总觉得发生了什么。
  燕岑确实浑浑噩噩,却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是无意间知晓的一件事。
  “令兄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你能为令兄换取一线生机。”
  燕岑想到那日,孟戚特意找到自己,郑重其事所说的话。
  “这件事宫钧丝毫不知,说明令兄未曾透露出去。”孟戚看着燕岑,沉声道,“如无意外,此事我亦可能闭口不言,只因令兄病势沉重药石罔效,唯一可冒险之法,是借灵气再灌输内力重续气血,或可延寿三年五载。墨大夫说此法唯三代内的血亲可用,血脉越近越有效,但耗损极大,若非内力绝顶是支撑不起的,只是以命换命罢了。”
  燕岑那时说不出话,本能地想到自己,又感到希望渺茫。
  仿佛是一个掌间握满沙粒的笨拙孩童,既不敢放手,也不能用力,只预见到自己终将什么都保不住。
  “可这内力……不是我练出的……”
  元智大师临终前给的内力深厚柔和,佛门宗法也平和中正,但燕岑自己却深陷仇恨深渊,几度失控,加上牵机的余毒折磨,从益州到荆州这一路上若不是有孟戚跟宫钧时时刻刻看顾,估计会疯癫。
  “你跟元智大师同出一寺,功法相通,只要闭关定心,三十日之内就能将这股内力化为己用。”孟戚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我知晓你不肯这么做,是不愿承认元智大师圆寂的事实,但你没有时间了。”
  虽然很残忍,但是该说的话,不能不说。
  孟戚决定自己做这个恶人,不让墨鲤开口。
  ——反正人是他接回来的,当时墨鲤还在华县呢!
  “你想要为悬川关军卒报仇,想为宁家跟宝相寺的僧人报仇,而天授王跟圣莲坛罗教主就在荆州,你是带着一身没有彻底炼化的内力跟随我去找罪魁祸首,还是去救令兄,同时也救你自己?”
  燕岑浑身发抖,他想起元智大师圆寂时的眼神。
  一切劫浊,源世守心。
  元智大师希望自己活下去。
  仇恨重要,纵然将仇人千刀万剐也难解悲愤,可是在那之前,活着的人更重要,错过就再也无法追回。
  燕岑泪如雨下,一掌砸碎了石桌,鲜血淋漓。
  于是最终他没有出现在南平郡,也没有参与齐军平逆,风行阁追杀圣莲坛余孽。
  三十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燕岑闭关时竭力忘记一切,等他踏出房门,看到从江夏回来等候自己的孟戚墨鲤时,心底的那层惶恐又慢慢冒了出来。
  万一他失败了呢?万一他还没赶到太京,兄长就病逝了呢?
  他埋着头赶路,什么都不说。
  离太京越近,心底的恐惧越深,燕岑懊悔自己当年没有更努力地学武,懊悔没有留在宝相寺,尽管知道这些无济于事,可仍旧忍不住把一切归咎于自己,尤其在看见、感受到那条多余的畸形手臂时。
  一出生,就“吃”了同胞兄弟,害了母亲。
  怪物、妖孽、罪种!
  这样的人,能够救谁?又救得了谁?
  “燕岑。”
  温文平和的声音,将燕岑重新拉回了现世。
  燕岑面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
  墨鲤递过去一卷医书,手掌似乎带着一股奇异的令人镇定的力量,话语也是。
  “听闻元智大师粗通草药,能治头痛脑热的病症,你亦该学上一些,等回到石磨山寨,也能派上用场。”
  对了,石磨山寨。燕岑猛地回过神,他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
  手指紧紧地抓住医书,燕岑挤出一个笑容,只是比哭还难看。
  “太京有上好的制针师傅,买上一副,针灸认穴跟力道要求极高,没有三五年难以出师,但吾辈学武之人,天生就有这般优势。只要用心肯学,不求悬壶济世,但尽己之力,救身边之人。”
  墨鲤轻轻拍着燕岑握紧医书的手,轻声道,“拿起手中的兵刃,任何人都能杀人,其实任何人也都能救人。”
  “多谢……墨大夫。”
  燕岑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平复心绪,就见到一骑快马往码头奔来。
  来人气势汹汹,跳下马背,大步冲官船这边走来。
  有码头上的差役欲阻拦,那人随手一扬,似乎拿出一面黑金令牌,随即从差役到锦衣卫都脸色一变,忙不迭地让开一条路。
  他身形高大,脸上扣着皮质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双目有神,披风随着步伐飘荡,每一步都像踩在旁人心尖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裹得严严实实不露脸的燕岑,神情微怒,迈步更具气势,站定后微扬下巴,仿佛要说什么,忽然看见了燕岑身边的墨鲤,以及一脸玩味笑着的孟戚。
  “……”
  气势陡泄,收都收不住。
  “孟,孟国师,墨大夫?”陆慜狠狠瞪燕岑一眼,蒙头遮脸,见不得人吗?
  燕岑无辜又疑惑地抬头,这么多人里面就眼前这个戴着鬼面具,什么情况?
  “这是你弟弟,你没见过。”孟戚慢吞吞地走过来,对燕岑解释道。
  燕岑差点翻白眼了,说的好像陆璋哪个儿子他见过一样。
  不过原本二皇子这个排序,是燕岑的。
  这时江风忽起,吹得燕岑盖脸的兜帽偏了一些,他盖住面孔只是避免麻烦,自己不太在意,毕竟他真正要遮挡的是身形跟畸臂,不是脸。
  “……你!”
  陆慜猛地睁大眼睛,先是错愕,随即是恼怒,却没有发作,只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怎么回事?”墨鲤莫名其妙地问。
  “不知道?”孟戚低声嘀咕。
  陆慜双拳握紧,心中不甘。
  ——竟然比他跟老三老六加起来都像皇兄!
  ——看着这张脸没法呛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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