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流言(上)
对于领了条子的宰执们而言,三月下旬这几日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因为赵官家这一出城就是足足三日有余。
御营中军一万两千众,所谓王德部、傅庆部、呼延通部、乔仲福部、张景部、辛兴宗部、辛企宗部,赵玖挨个转了一圈,除了补发军饷外,还趁机点验了缺额、拟造了大略名册、提拔了一些基层军官,然后顺便看了十几场相扑比赛,两场蹴鞠赛,见识了无数奇葩纹身……最后,又亲手写了个诸如不许喝生水、地上铺上生石灰、绷带拿开水煮过的大略军医条例,这才满意转回城内。
不过,刚一回到城内,尚未进入行宫,赵官家便在行宫外的大街上遇到了才分别两日的权知南阳府阎孝忠,然后从阎少尹这里知道了一个荒唐事情。
“朕……这什么意思?”天气略显阴沉,但南阳府的正街上匆匆下拜行礼的行人、官吏也不少,此时虽未抬头,却都竖着耳朵在那里听着呢,而赵官家面色通红,懵了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臣的意思是。”阎孝忠严肃拱手答道。“官家刚刚到来南阳,而南阳士民也是第一次见着官家,所以城中本就好奇,上下全都盯着官家举止呢,这时候还请官家务必小心行事,以免以讹传讹。”
“朕不是这意思。”赵玖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黑压压的人头,也是分外无奈。“朕的意思是,朕绝没有令人寻访南阳名姝!你阎孝忠前几日分明就随朕一起在城外分发军饷,如何不晓得?至于将南阳女子尽数许配给御前兵马……朕便是确实有旨意让宰执们留心给军士婚配,让他们安心,可这种流言你也能信?!”
“臣自然晓得。”阎孝忠在马前跺脚大声言道。“也自然不信!估计事情一开始传播的时候那些传话的人也只是当笑话说的,可传的多了,三人成虎,自然就有百姓信了!而且依臣来看,事情未必是因军士婚配这种惯常事情引发的,其中必然有些吸人眼睛的曲折……官家,臣之所以来此处等着,乃是因为有传闻说,十几位名姝,与新选的百十位宫人,已经就在宫中相侯了!”
赵玖目瞪口呆,却又看向了身侧随行的杨沂中与冯益。
后二者会意,即刻先行往行宫而去,而不过是片刻,便匆匆折返,低声与赵官家言语了起来。
赵官家到此为止方才明悟,却是当众下旨,将这些名姝与宫人尽数召出宫来。
就这样,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众人眼睁睁看着七八辆小帷车各自被十来个女仆丫鬟围拢着从宫中驶出,赵官家这才连连摇头,复又勒马上前,亲自对着这堆帷车言道:
“诸位小娘子,非是朕看不上诸位颜色,也不是朕不想安享温柔,只是国家危难,金人说来就来……不是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而是说往后朕说不得就要常常如这几日一般外行军务,不往宫中来住……而朕若不在,你们也在这行宫中住了几日,应当也看到这宫中有多冷清,物什又如何稀少,怕是连寻常富贵人家都不如,那你们何必这么多人平白在这种地方送了大好青春呢?须知道,便是朕原本的妃子也都在扬州太后身前安顿,未曾到此处来。所以,朕今日给你们做主,想回家的自去回家,不想回的,朕给你们指个好婚事!你们看如何啊?”
稍倾片刻,除了两个帷车中有笑声传出外,并无其他动静,便是身后诸多心腹近臣也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吭一声,因为这种事情,本不该是臣子该掺和的,而臣子能掺和的唯一好机会也被阎孝忠抢了,那便只能佯作不见。
而赵官家见此形状,便干脆上前以手点之,将这八个帷车依次点给了韩世忠、宇文虚中、吕本中(吕好问长子,新任中书舍人)、张浚、胡寅、林景默、阎孝忠、刘子羽……除韩世忠外,俱是并无太多家眷随行的大臣、名儒、近臣,乃是指望着这些人出身文臣,多讲究一些,对这些女子也能好一些的意思。
不过,刘子羽复又跪地自陈正在孝中,所以那个点给他的帷车复又被官家指给了杨沂中。
处理完了这件烂事,赵官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带着宫外诸人一起入得宫中。
既然进了行宫,赵官家也没有追究蓝珪等人的意思,而是一面换了衣服,一面匆匆下旨,让诸位相公、御史中丞,连带着枢密院下属的御营都统、职方司参军,以及中书舍人、玉堂学士、殿中侍御史等近臣,外加一个特指的权知南阳府的阎孝忠一起往殿上相聚,准备讨论军国事宜。
这基本上就是所谓陪都这里的所有核心要员了。
原本就随行来到宫中的诸人自然不提,其余几位相公、要员匆匆赶到,也自然在路上知道了宫殿外的事情,唯独这么多军国大事在身前,众人虽然在殿中相顾讪讪,却也一时都不好多提。
“吕相公是陪都首相,先汇个总吧!”赵玖一身常服,面色如常,匆匆步入殿中,宛若之前没有发生过那种尴尬事一般,等他一屁股坐到冰凉的御座上后,耳听着殿外咕咕声不停,却也无甚在意,而是直接出言论事。
“回禀官家。”吕好问尴尬上前,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稳住心态,然后汇报工作。“土断之事,许相公总揽,已有大略条陈。但此事涉及极多,而中枢各部、寺、院却偏偏缺员极多,地方官员经去年冬到今年春这一战,也多有缺额,所以此事只能通晓一些安稳军州,让他们先粗略为之,具体想要拿出妥当条陈,分晓天下处理妥当,怕是要等人事齐备之后再说……”
“此事朕心里明白。”赵玖依旧面不改色,却又微微一顿。“来的路上,朕便想明白了,咱们一意抗金,首要之事便是能作战,而想要作战除了前线那边选拔将领、操练兵马以外,便是后方如何聚集粮草、钱帛了。而想要妥当聚集粮草、钱帛,却也要分两类事来做,一个开源,一个是维稳……土断这件事情,既是开源,又是维稳,乃是一个长久之计,咱们能做多少是多少,并非是要你们三月成功,五月妥当的。”
“官家圣明。”不知道是开源、维稳这个词正好说到了点子上,还是官家不急不缓的态度让人放心,又或者还是因为一些事情心中尴尬,反正吕好问今日态度极好,连‘圣明’这种词都说出口了。
“不过关于此事,朕还要专门提两点。”见到对方夸奖,再加上这几天在城外过的很嗨,赵官家不免有些飘飘然,所以便回忆着自己那些高端网文知识,然后多说了两句。“一个是设了镇抚使、制置使……总之,就是屯了兵的地方,一定要拿捏妥当,一方面认可他们为了养兵、抚兵,做些勾拦流民的事情,一方面却又得坚持大节,不可让他们做出什么过分之举。远的咱们现在管不了,但若韩世忠、张俊二人犯了混,却不必顾忌,直接往朕这里弹劾,朕自会与他们说话!须知,他二人或许混账,但终究不会起野心的!”
此时殿中,去掉一左一右宛如木头的是杨沂中与刘晏,再刨除几个内侍,所谓有资格开口议政的,除了一个御营都统制王渊,其实俱是文臣……而诸人闻得此言,也是心思各异,有人觉得赵官家思虑妥当,知道防备这些武将,有人却觉得赵官家还是对韩张二人过于信任了。
但一时间,除了吕好问俯首说了一句‘得旨’外,其余却并无声响,俨然在等第二点。
“第二个,乃是吏员的问题。”赵玖看着满殿文臣犹豫了一下,方才咬牙说出。“官吏隔绝,势如水火,乃是地方通病,官压不住吏,便要为吏所欺……朕不懂地方庶务,但应该是这回事吧?”
“是!”
“正是。”
阎孝忠、刘汲等地方出身的官员即刻零散应声。
“刚才说地方官员缺员。”赵玖一声叹气。“而行政上的庶务却多是吏员操办,当此非常之时,那能不能从政略上给他们一些好处?”
“官家是何意?”
“朕以为,国难之时,能不能借此土断的机会,破格许一些功劳显著的吏员通达到知县、通判呢?”赵玖试探性的询问道。
殿中一时安静的有些可怕,而这种安静跟之前的安静不是一回事……实际上,赵官家一出口,便察觉自己有些心急,然后微微后悔了。
还是那句话,大宋一朝的官僚,普遍性具有保守特质,这跟新党旧党主战主和没关系,而是士风、国策、儒学风潮,外加赵宋历代官家与士大夫群体形成的政治传统,所有一切共建的政治生态所致。
虽然屡屡有新党得志,有官家打着新党的旗号做事,但很多事情,大家从骨子里就觉得是不对的,何况是这种尤其过分的举止呢?
这是公然用吏员侵占士大夫的命根子!
这种事情,即便是恩荫出身的吕好问都不敢吭声……其实,这种官不是没有,所谓‘选人’还是有的,换言之,赵官家的方略也不是没有成例。但是,那些普遍性存在于南方和关西偏远军州,也基本上不可能通过科举之外成功转为正经京官。而需要进行土断的军州,不是沿淮京西大州,便是身后的富庶军州,这些位置本就是京官专属,哪里是一回事呢?
在这边,抛开理论,须只有‘一日为吏,终身为吏’的现实而已。
说到底,大宋正经文官,也就是所谓京官群体,还是以科举出身与恩荫出身为主,夹杂着少部分诸如太学生之类的说法。而其中恩荫官的比例极高,也能做到顶尖位置,但值得一提的是,读书人是读书人,士大夫是士大夫,恩荫出身也可以是读书人,太学生更不必多提,所以群体界限是极为明显的,便是恩荫出身,也必须要有足够的学问才能被士大夫事实上接纳。
而回到眼前,士大夫被恩荫官中的不学无术者挤压倒也罢了,甚至当此国难之时还出现了吕好问这种恩荫出身的宰相,但这还不够吗?吏员又是什么,也能大规模出任正经知县和通判?
“只是暂行,一时救急罢了,也止于土断这件基本国策之上。”停了片刻,赵玖忽然失笑。“况且,这不是你们喊着缺员吗?而且之前咱们在路上不也用了汉时的察举制吗?难道还会一直用下去?等安定下来,金人威胁稍轻,咱们终究还是要开科取士的。要不,止于知县?”
众人这才稍微释然……如此就当是官家特旨恩荫了一批人便是。
而吕好问也在回头看了几位相公的神色后,再度俯首喊了一句:“臣得旨。”
而土断之后,吕好问又欲奏上范琼之事,却被赵官家按下,转而从关中说起,而吕相公也赶紧将宇文虚中的对陈放上,却是‘充实武关、小心向前’、‘自汉中遣使打探’等寻常方略之外,又在札子中列出了一份极为宝贵的西军将领名单!
据说,这是宇文相公数日辛苦,多方打探问讯,参照可能存活的西军诸将资历、功劳、兵马,依次排出的。
只能说,这些相公,也真不是没有能力,把任务撒到头上,还是能榨出油水的。
至于接下来的‘孙默’一案,刘汲提出了追赠孙默,同时将裴德祖平调到淮东的和稀泥方略……对此,赵官家却并未在意,因为在没有明确人证物证出现之前,这件案子根本就只能是个罗生门,没有真相的,而赵官家要的就是刘汲这个半‘当事人’亲自来和稀泥,以免影响到刘汲和宗泽这两个真正大员,以及相关的京西补员工作。
而此事之后,众人却不免尴尬起来,因为接下来便是‘军婚’那件破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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