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不安的某人
倪蔷觉得自己是正在接受审判的犯人,这种感觉从她强迫自己挺胸抬头走到白悦和王澄绚面前开始产生——
王澄绚是个美丽而妖娆的女人,这个年龄,没有让她显露出女人的苍然,反而为她平添了许多韵味,只是她神情漠然,表情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悦端坐着,看到倪蔷,轻轻点头,淡淡说了句:“坐吧。”
倪蔷心里一紧,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果。
她坐下来,白悦在她交握的指间扫了一眼,轻声问:“你们已经定了?”
倪蔷静静地坐在那里,压制着声音:“是……”
“明天么?”
倪蔷惊讶于她竟提前得知,心里慌了一下,继而点头:“是……”
白悦却笑了笑,再次开口说:“倪蔷。今天要见你的人不是我们,而是另外一个人。”
倪蔷抬眼,听到身后响起两声皮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她回头。
身后,身材挺拔,两鬓泛白,一身墨绿色军装的男人立在她身后,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容颜坚毅,透着逼人的气势!
倪蔷一惊,站起身的那一刻,听到男人深沉的声音响起:“倪小姐,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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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天空像浓稠的墨。
倪蔷站在窗前,俯视整座城市,手机在身后的床被上响了一遍又一遍,张佳佳拧眉问她:“电话,绛仍然的。你真不接?”
倪蔷看着那震动的电话好久,张佳佳忍不住,拿起来说:“你不接我替你接!”
倪蔷上去拦,手停在中间,又收回去,轻轻说:“你接吧,别说我在哪……”
张佳佳看她一眼,心里也没底,接起电话后,直接说:“绛仍然,你找倪蔷呀?她不在……去厕所了!”
“……”
“对呀,正在办趴呢!”
“……”
张佳佳拿遥控器把酒店的电视打开,播到音乐频道,声音放到最大,“怎么没有声音呀?你看这里乱的,我再出门跟你说!”
她捂着电话,侧过身去。
“不能早回去,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怎么能早回去?你放心吧,我还能把你的倪蔷拐走?”
“……”
“好好好!我明天一早就送她回去!”
“……”
“嗯?好的,再见啊!”
电话挂断,张佳佳浑身的冷汗都渗出来了,这会儿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倪蔷……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倪蔷傻站着不说话,张佳佳无奈,手机扔掉,也在发愁。
她随手揭开一罐啤酒灌下去,“得了!成或不成,都是你说了算!倪蔷,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绛仍然有信心么?”
倪蔷苦笑,接过她手里的啤酒,也灌了两口,然后说:“我不知道,我现在……”她目光放空,半晌,接着道,“我现在,只能相信他了。”
第二天早上倪蔷回家去,手机没电。
她走到门前,在对面的屋子没瞧见绛仍然。装修工人正在拆门柱,重新装新的门。工头认识她,见到她,招呼说:“倪小姐你回来啦?绛先生今天有事没来,你给看看,这个门边儿怎么做呀?”
倪蔷探过去头看了眼,不懂,只好摇头说:“你们先装吧,等他回来让他说,我不懂这些。”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好嘞!那我们就先装!您快进去吧,一早我就闻到你家飘出来饭香了!”
倪蔷勉强笑笑,推门进去,杜若果然在准备早饭了,倪青云正在桌前看报纸。
见她进门,杜若冲过来说:“你怎么回事?昨晚都没回来!小绛说你跟朋友玩了,跟谁呀?”
倪蔷说:“跟佳佳。”
杜若看她脸上疲惫,又闻到她身上的酒气,心想她玩了一晚上也是累了,就不再多问她。
“先吃饭吧?小绛今天一早打电话过来,说你手机没电了,让我转告你,下午两点跟他去民政局,让你在楼下等他,他上午要去办些事,生意上的,哦对了,他说他在跟那个伍岑做投资公司,你知道行情么?”
倪蔷摇摇头,“这些我哪知道……”
她吃了两口饭,胃口不佳,便跟杜若说玩了一晚上,累了,想回去睡觉。
她确实累,一晚上失眠,酒精根本起不了作用。
回到自己房间,倪蔷先洗了个热水澡,头发没干,就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困意十足,却始终睡不着觉,脑袋里纷繁杂乱。
浑浑噩噩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杜若叫起来。
“倪蔷……倪蔷,起来啦,该吃中午饭了。”
倪蔷猛地坐起来,“几点了?”
杜若愣了一下:“十二点多……”说完看着她笑,“你这孩子,急啥!小绛跟你说的是两点,现在还来得及,你快起来洗洗换件衣服,吃过饭就能下去等他了!快!别坐着发呆了,怎么刚刚着急,这会儿又不急了?快起来吧!”
倪蔷拖着有些沉重的身体,去到洗手间,直接用凉水洗了把脸。
杜若又在外面说:“你手机我帮你充好电了,等会儿先给小绛打个电话!”
倪蔷双手曾在洗手池上,镜子中的自己脸颊挂着水珠,鼻头红红,双手在空气中没多久,就冷得发硬。
她收拾好自己,换上灰色的毛衣,黑裤,拿着大衣和围巾出来。
简单吃了午饭,她说:“我走了。”
杜若看了眼钟表:“给小绛打电话没?”
她应了声:“我等会儿下午给他打。”
没等她下去,绛仍然的电话先来了。
她没听,关了静音,脚步迅速的冲到楼下,等到他的电话停下来,她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我想好了。”
那边人说:“倪蔷,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她笑一笑:“帮我准备一张去埃及的机票吧,下周一的。”
那人笑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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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仍然给倪蔷打了无数个电话,她没接,到家里问,杜若说:“老早就走了呀?你没在楼下看到她?”
他笑说:“没有,估计我开车走另外一条路错过来,我打她电话吧。”
出门后,脸色立刻变得冰冷,笑意全无。
他在心里暗想:倪蔷!最后一通,你要不接,这事儿就算了!
电话再打过去,奇迹就发生了。
倪蔷说:“我在公园,你过来吧。”
公园,离这里不远。
绛仍然看了眼手表,快三点了。
他没开车,直接跑过去,在路上跑着,口鼻间呼出的气蕴出一团又一团白雾。
他在公园的小凳子上看到了倪蔷,她穿着大衣,裹着格子大围巾,露出一张粉白的脸,在小凳上,孤苦伶仃的样子。
他突然心一疼,跑动的脚步放慢了。
来时一直不安,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接电话,想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躲着他,想知道她到底去哪里了……
这会儿,脑袋里空了,什么都没想,他就想冲过去抱住她。
而这种欲望越是强烈,他越是想要克制自己。
脚步放缓,气息稳平,他到她身边,坐下来,自嘲道:“我从来没想过领个证,能我急成这样。”
倪蔷侧过头看他,轻轻靠了过去。
绛仍然看她这样,不由更是心疼。
他想:这会不会就是婚前恐惧症?结婚,大事,尤其是对一个女人来说。所以她也在忐忑,也在害怕。又或者,是他给的决心不够?
他轻轻揽住她,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得像几根冰柱,握住的时候,不敢用力,需要动作温柔地去温暖,揉化它。
“为什么在这里坐着?电话也不接?”他叹口气,把她的手装在他的口袋中。
其实只要他靠近,她身边已经暖和很多了。
倪蔷呼吸着潮湿的气息,吸了吸鼻子说:“我今天,不舒服。”
手暖得差不多了,他伸出来摸了下倪蔷的额头,是有点烫。
“昨天着凉了?”他把倪蔷搂紧了些,“我先带你去医院。”
倪蔷摇头:“我没事,去买点药吧。”
“那我先送你回家,再去给你买药。”
送她回家,倪蔷又躺回床上,听到绛仍然在门外跟她父母交代事实,她发烧了,今天就先不去领证了——什么时候去?改天吧,等倪蔷病好了。
他去买药,杜若进来,觉得女儿有些不争气。
又想起自己前几天的担心,果然很有必要——事情太顺利了,终于还是遇到了坎坷!但是没关系,只要两个人心意不变,什么时候领证不都一样?
杜若坐在女儿身边,给她塞体温计,然后说:“小绛这人,站在女人的角度来看,他确实不错,当然,如果你们结婚后,他还是这样,改了大少爷脾性,不去沾花捻草,老实本分着那就更好了!”
倪蔷侧躺着,捏着母亲的手,声音囔囔道:“妈,你说男人真的能一辈子只对一个人好么?”
杜若说:“这我哪知道,我这辈子就只有你爸一个男人,他对我怎么样,我都知道,但他背后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就当没有。只要他愿意好好跟你过日子,其他的都不重要。”
倪蔷趴在那里没说话。
等绛仍然买回来药,再看了下体温计,三十八度二,只等吃药退烧了。
倪蔷下午就在家躺着,晚上去客厅看电视,陪倪青云聊天,绛仍然回去看房子的门边怎么弄,然后装好门,回到自己这些天新找的住处。
过了两天,倪蔷病好,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
倪青云在信箱里收一个信封,里面塞着一张机票,他拿给倪蔷,问:“这机票是你的?什么时候买的?”
倪蔷看了眼,放下来,说:“前几天买的。”
“前几天?你这是什么打算?”
听到声音,杜若也过来问:“怎么回事?倪蔷,你买机票干啥?”
倪蔷坐下来,看着那机票,轻轻说:“我之前的旅行计划,就从周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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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晚上,邓福星做东,请绛仍然和倪蔷去酒吧喝酒,伍岑和绛嫮也去。
绛嫮看到倪蔷分外高兴,和她一起坐,倒是伍岑,见到她,有些尴尬,好在除了他们,邓福星还叫了其他助场的人,场面热闹,不至于面面相觑着两相尴尬。
邓福星招呼道:“都坐过来,该玩玩,该喝喝!”
绛嫮拉着倪蔷说:“我是不是该叫你三嫂了?”
倪蔷笑笑,并没有回答。
绛嫮自作主张地就喊起了三嫂,说三嫂我真的觉得那时候很对不起你,你别生我气!
倪蔷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绛嫮的表情却显然,她还没有过去:“三嫂,我真的很高兴你能跟我哥在一起,我见过很多我哥身边的女人,多到我都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后来我看到你,觉得你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我想,一物降一物吧,可能你就是他的劫。”
倪蔷问她:“你呢?你和……严殊。”
绛嫮苦涩一笑,摊手说:“我们没可能了,一段感情中,男人的作用很重的,不管你信不信,规律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要男人坚定,女人就有依靠!虽然这么说好像显得女人生来就是弱势群体,但道理是这样啊!严殊他……他有他的打算,而我,也要出国了。”
“出国?”
“嗯!出国。我哥帮我申请了延迟入学,过了这个月我就去报道了。如果不走,我就要被逼婚了。”
倪蔷不解地看着她。
绛嫮低着头说:“我大嫂,她有个弟弟,你见过的。他喜欢我,但是我不喜欢他。前些日子我大嫂代表王家来跟我爸说亲,我只有两个选择,嫁人,或者出国。嫁给不爱的人,我宁愿走掉!”
倪蔷脸上的变化在晦涩的灯光下不足明显,她垂头,轻轻拍了下绛嫮的手,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给她鼓励。
邓福星从一旁钻过来,邪兮兮地问倪蔷:“我听说你们前几天就要领证了,结果你生病,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再去呀?”
倪蔷一怔,抬头看了眼绛仍然,后者轻笑着睨着她,笑容太惑人,倪蔷不自觉脸红了。
邓福星笑道:“得赶紧呀倪蔷,想喝三少喜酒!”
绛嫮揪着他说:“邓福星,你叫我三嫂什么?”
邓福星顿住,半晌憋不出话来,知情的人在旁边听到这话,跟着笑起来。
邓福星暗想:绝不能叫三婶,一叫毁终生!
于是他谄媚道:“倪老板,小的跟你打工尽心尽力,以后你成了绛太太,一定要罩着我!”
倪蔷不为难他,笑一笑就过了。
这个晚上,不少人在绛仍然的引导下认识了倪蔷,她的名字也在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堰州的名流圈。
都说花花大少绛仍然金盆洗手,改做良家妇男,被人收箩装筐了。
倪蔷后来想,这个圈子,从前离她太遥远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进入到这里,会成为他们谈资的主角……
晚上要结束时,绛嫮多喝了两杯,醉了,冲进厕所要吐,倪蔷陪着,把东西都给绛仍然拿着。
绛仍然在后面嘱咐:“你跑慢点儿!”
“知道了!”说着,人已经不见。
绛仍然嘴里叼着烟,笑着拿过她的东西。
伍岑说:“你们这样,看着叫人羡慕。”
绛仍然没看他,轻轻说:“你那时候结婚,我们也羡慕。”
伍岑挑眼:“真的?”
他道:“真的。莫晚不差。”
伍岑点头:“是不差。我太差,配不上她。”
绛仍然在心里叹了口气,手上一用力,倪蔷的包口没拉,里面的东西呼啦啦掉出来。
他蹲下来捡,伍岑帮忙,捡着捡着伍岑突然说:“这是什么?机票?”
绛仍然接过来看。
“去埃及?你跟她要去埃及结婚?”
绛仍然蒙着酒意的眼睛搅起漩涡,他看了会儿,哑声说:“嗯,去埃及结婚。”
伍岑没在意,打趣他:“金字塔里的法老给你们证婚,够浪漫。”
绛仍然再没说别的,默然把东西收好,提着往外走。
绛嫮吐了一通,开始昏昏欲睡,邓福星负责送她回去。伍岑自己叫来代驾,倪蔷没喝酒,给绛仍然当司机。
她坐在驾驶座上发动车子,绛仍然坐在副驾驶座上,把她的包放在后面,两手收回来捂着脸,深深吸了口气。
“你要紧么?我看你刚刚喝了不少。”
绛仍然拿开双手:“不要紧,我的酒量还好。”
倪蔷再看他眼神清冽,才放心下来。
夜晚雾气朦胧,空气中处处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车窗上升起一层薄雾,像一面半透明的白纱。
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没一会儿,绛仍然浅浅闭上眼睛。
倪蔷小心开车,安全第一。
没有回家,而是回了倪蔷在开元小区的住所,太晚了,怕扰到父母休息。
终于到了目的地,绛仍然睁开眼睛,却没有动。
倪蔷把车停好,拾包下车,他才活动了身体,长手长脚从车里钻出来,人就歪在了倪蔷身上。
倪蔷扶着他,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这气息罩在她头上,闷得有些呼吸不畅。
“走吧……”
她拉着他,绛仍然自己动了动,身子还是贴着她,一路上了电梯,他直接把倪蔷压在墙壁上,高大的身躯堵住她的退路,滚烫的气息直接扑上来。
倪蔷惊了一下,尝到他的吻,纯然狂野,但并不讨厌,反而很喜欢,她在心里叹息,随即捧住他的头,舌头和他交缠。
两个火热的身体贴在一起,倪蔷觉得要被这热气蒸发了。
绛仍然拨开她的外套,手伸进去,触碰到她细软的身躯。
倪蔷一凛,急忙阻拦他!
他醉了,忘了电梯里的摄像头。
“绛仍然——”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绛仍然也没放手,吻在她脖子上,用力咬了一口。倪蔷吃痛。
幸好上来时她按了电梯,这会儿已经到了,电梯门开,她半哄着,把他带出来。
火热撞上外面的寒冷,他清醒了些,松开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倪蔷望着他神色的瞳仁,突然颤了颤。
他喘着气:“开门。”
倪蔷点头说好,转过身,拿钥匙的手有些发抖,钥匙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上叮当响,接着,“咔嗒”一声,门开了。她走进门,他跟在身后。
房间里的灯还没开,倪蔷再次落入他的怀抱。
他迅速剥掉倪蔷身上烦人的外套,抱住她,倪蔷微仰起脸,去摸他的脸。
他额上湿腻腻的,是汗水,她推他,他不放,两人纠缠到沙发上,他扯掉她的裤子,再去解开自己的皮带,分开她,直接入港。
倪蔷拽住他后背的衣服,痛得皱起眉,但还是能忍受。
她知道,他也不好受。他后背的衬衣没一会儿湿了透,他的脸颊却冰凉如铁,在这黑暗中,他一言不发,她好像不认识他。
这种感觉已冒出来,心里便油然升起恐惧。
她不觉抱紧他。绛仍然蛮横的动作,迫使她忍不住叫出声,他听到,有一刻的迟疑,低吼一声,埋头在她胸前,吸咬啃食……
云雨之后,绛仍然仍不放手,身体压在她身上,气息沉重。
倪蔷摸着他脸上的汗,还有他身上的黏腻,推他起来。他不动。
“你休息好了没……绛仍然,我帮你拿条毛巾。”
他没答,怀抱很紧,倪蔷几乎透不过来气。
“绛仍然……你让我先帮你拿条毛巾。”
他喘着气在她耳边说:“我一放……你就走了吧?”
倪蔷像哄孩子:“我不走,我怎么会走?”
他的语气却不像个孩子,声音冷得几乎要刺穿她:“你说谎。”
倪蔷头脑一懵。
他看着她,问她:“为什么还要走?”
倪蔷愣了许久,然后望向窗口未合的窗帘,“你知道了……”
“嗯,”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来,告诉我,为什么。”
倪蔷睫毛微颤,眼底的光或隐或现。
“为了你。”
绛仍然冷笑一声,放开她:“为了我?”
“嗯,我希望你……可以等我回来……”
“我为什么要等你?”他死死盯着她,欲望燃尽,“倪蔷,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一年,你会等我!”
绛仍然抿着唇,窗外透进来的清凉的光拼出他下巴的线条,坚毅,凌厉,但没一会儿,就变得柔软。
他分外挣扎,压抑道:“那天,王澄绚去找你了!”
他不是在问她,而是在肯定这个事实。
倪蔷坐起来,扯了衣服披在身上,点头说:“嗯。绛仍然,你说得不对,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只要一个人去付出的。”
他问:“她让你走的?”
倪蔷顿了顿:“不是。我自己要走,绛仍然,只有一年……”
他咬牙看着她,起身穿好衣服,“我不会等你。”
倪蔷心里一落。
“我不会等你。”他又说一遍,“我告诉你,我从来不会等一个女人回头!我知道王澄绚对你说了什么!倪蔷,说到底,你就是不信任我,我根本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如果你舍不得,就不要走,你有本事,就把我抓住,把我牢牢抓住!”
他立在门前,突然不知所措,但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默然对立,他最后问她:“机票在你包里,就算我对你说了这些,你还是要走对不对?”
倪蔷没说话。
他看着她:“好,我知道了。”
撂下这五个字,他摔门而出。
冷风刺骨。
倪蔷缩在角落,心里的声音在说话:你没有错。
她也相信她没有错,可是——
她突然坐起来,慌乱地穿衣服,揉着衣领冲出门去,不停地按电梯按钮,那铁盒子却怎么也不上来。
她拐回去,冲进安全通道,膝盖撞上安全门,她跪在地上,这才想起来趴在窗户上看楼下。
他的车子,早就无影……
-
倪蔷登机的这天,堰州下起来雨。
张佳佳陪着倪青云和杜若撑伞把她送到门口,倪蔷不让送远,越远越难。
杜若问过年回来不,倪蔷说会跟你们视频。杜若失望,拍了拍女儿肩膀,最后嘱托她,路上注意安全,记得常打电话。
她独自一个人,带着行李箱在路口等车,雨越下越大,路口朦胧,每一辆车都像是那个人的,但是没有一辆停下来。
红色的出租车停在她身边,司机探头问她:“是姓倪的小姐吧?”
倪蔷点头,请司机开后车厢,她自己把行李提上去,再回头和父母朋友道别,关上车门,车子抹头,驶进雨雾中。
车里温度适中,倪蔷窝进来,脸颊上的冰凉一会儿就被软化,司机问她:“坐飞机呀?广播上说天气不好,飞机要误班的吧?得等哟!”
倪蔷浅浅一笑,心说如果走不了,她大概会相信这是天意,她说:“赌一赌,飞不了就不走了。”
司机笑:“这是去旅游?”
“嗯。”
“去哪呀?”
“埃及。”
“哟,埃及那地儿不错!我们老板的女儿前年结婚的时候就是去那儿度的蜜月,回来后拍的照,好看得很!不过那地方挺荒的吧?”
倪蔷道:“去看看才知道。”
司机点头说:“对啊!这么大的世界,好些地方咱们都没去过,也不知道啥样,是该好好看看。你们年轻人就好了,像我们这年纪的,一家老小,忙生活,没空出去看,就是有空,也老了,动不了了!”
倪蔷看着窗外,手指磨掉窗户上的雾气,车胎碾过地面,水声哗啦。
如今,这成了城市鸣奏的旋律……
她觉得该跟这座城市说着什么,或者,该跟他说些什么。
道别的话,她准备了很多,但是没来得及跟他说,他也不会想听……
到机场,果然收到了班次延误的通知。
倪蔷拿着登机牌在候机厅等着,偌大的厅堂,旅人守在这里,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神情等候着这班延误的飞机。
倪蔷也许在庆幸,也许在期待。期待这恶劣的天气使得航班取消。
可是不久,广播通知,雨势变小,天气状况有望转好,飞机半个小时后起飞。
候机厅里响起不少欢呼声,倪蔷的心落下来,隔着玻璃墙壁,望着外面匆匆的车流——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
画面中,男人一袭黑衣,高大挺拔的身躯孤立在细雨之中,短发蓬松……
他来了。
倪蔷站起来,对他笑。
雨雾挡着,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手机在包里不停震动,倪蔷想也没想,立刻拿出来接听。
他在电话那边说:“我在。”
倪蔷眼眶微热:“我看到了。”
“还有多久登机?”
她看了眼时钟,“二十三分钟。”
“我来的时候一直想,如果雨一直下,我就不让你走。”
“多巧,我也在想,如果雨一直下,我就不走了。”
她好像听到他的笑声。
他说:“但是现在雨快停了。”
倪蔷看了眼窗外渐渐变亮的天空,喟叹道:“是啊,登记时间也将近了。”
“嗯,所以你走吧。”
倪蔷握着手机,哽着声音:“那,你说不会等我,是真的么?”
他在那边顿了一会儿,说:“嗯,是真的。”
倪蔷道:“真难过,我以为你改变主意了……”
他说:“没有,不会改变。”
倪蔷低头,看着手里的登机牌,“那我走了。”
“好。”听筒中的“嘟嘟”声像一块又一块滚来堵住她心口的石头。
她提气,转过头去。
广播放着,请登记的乘客准备登机……
她背着他,抬步向前。
再见,堰州。
再见,绛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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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堰州机场。
张佳佳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挤在一堆接机的人中,冲走出来的人群中大喊:“倪蔷!倪蔷!”
从人群中冲出来的倪蔷,拖着重重的行李箱,手臂上挂着厚重的羽绒服。
“时间时间!你误机敢误得再夸张点么!”
倪蔷到她跟前,连喘气都要争分夺秒,“我的错!我就该搭昨天的飞机!”
张佳佳说:“你错!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你给我过来!”
她把车子停在外面停车场,俩人风风火冲过去,倪蔷跑得气喘吁吁,问:“怎么就你一人来呀?”
张佳佳气道:“还说呢!要依新郎官儿的话,谁都不要来接你!要不是我重情重义够任性,也都不来管你了!你这人,嫁就嫁,不嫁拉倒!”
倪蔷尴尬地笑。
冲进停车场,张佳佳把高跟鞋脱了,赤脚爬上去开车。
“你快点,先换衣服!”
倪蔷躲在后面开始换衣服,张佳佳把车开得飞起来,倪蔷几次担忧自己有没有命走进婚礼现场,劝她稳点稳点,张佳佳说:“你今天结不成婚,老娘就带你一起跳海,我为等你结婚容易么!我都是当妈的人了还要抛夫弃子地来接你!你对得起我,也对不起我们家李京安!对不起我儿子!”
倪蔷赔罪:“对不起佳佳!我补偿!我道歉!”
张佳佳懒得听她废话,“行了吧!等会儿到婚礼现场,跟那新郎官儿说吧!你得摊上个多深明大义的老公才能这么忍受你呀!”
倪蔷抱着手里的纯白婚纱。
一年,她如约踏上这片久违的土地。
迎来了属于她的盛世婚礼,紧张刺激,欣喜若狂。
张佳佳一边开车一边嘱托她说:“你公公婆婆两人都已经在婚礼现场了,你老公气得脸成了猪肝色,他们那些长辈倒是一点不着急,乐呵呵地跟人聊天,我来之前,他们还支了麻将摊,准备打麻将呢!”
倪蔷在后座密闭的空间里换好衣服,对着镜子擦了一脸粉。
“是我赌赢了。”她声音有些掩饰不住的得意。
张佳佳道:“对啊!你是赌赢了!你向世人证明,绛仍然这厮就吊在你这棵树上了!”
她还记得那个夜晚,两个人在酒店喝得烂醉,倒在床上,倪蔷说:“我以为绛仍然他父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直接给我一张支票,让我离开他,我都想好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拿着钱和绛仍然私奔!可是他们竟然没按常理出牌……”
绛马陆对倪蔷说:“倪小姐,我丝毫不怀疑你对老三的真心,这一点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父亲,还有现在见到你,就能肯定。但我想问你,你对我儿子有信心么?”
倪蔷面对着这个苍劲的老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绛马陆没等她回答,接着道:“我儿子,花名在外我知道。说来可笑,但是我真的,是在为你的将来担心。”
“您觉得……他对我不是真心?”
她觉得这种话,身为父亲是说不出来的,但绛马陆点了头。
倪蔷替绛仍然辩解:“他为我连命都不要了……”
绛马陆笑:“是的,我还知道他为了你舍了自己一半家产,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倪小姐,男人有时候为了女人,是可以舍命又舍财,这是更古不变的。可一辈子这么长,你愿意赌?”
倪蔷长久沉默。
绛马陆道:“一辈子太长,不如我们赌一年吧。一年,你离开堰州,去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他等你回来,身边没有别人,你就是我绛马陆认定的儿媳。”
倪蔷后来才知道,这不仅是绛马陆的意思,也是倪青云的意思。
他用自己的名声,用自己的才华换取女儿的幸福。
倪蔷摸着自己的脸说:“我爸院里有个项目,他以前死守着不放,那是他半辈子的心血,现在也给别人了,那天他跟我视频,眼都红了。”
张佳佳道:“对老人来说,什么能比儿女幸福更重要?而且他这是给亲家的,以后结亲了,绛首长还能亏待你爸他们?不过要说他们这些人也够心狠的,一年时间,也不想想你跟绛仍然都多大年纪了!你今年回来都三十一了,孩子呢?不要了呀!”
倪蔷笑:“我婆婆说我身体没问题,她儿子也没问题,孩子会有的。”
张佳佳嗤一声,道:“真别说,父母够开明,真是赞到炸!你家这些天,唯一不顺堂的就是你那大伯子,这些天又自请调去内蒙,家里人愁的,你老公也在帮,但是没用,你那大伯子死心眼呀,一心要扎根大草原!”
倪蔷摇头叹息,想起了那时她在尼罗河畔,收到王澄绚发给她的邮件,说绛伯庸已申请离婚,感谢倪蔷那时候对她的帮助。
倪蔷回了句:也谢谢你。
没有她,绛马陆和白悦也不会见她,而她更不会有这样的转机,即便,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张佳佳开车到千岛酒店,门厅若市,堂前立着大大的字牌,写着“恭喜绛先生和倪小姐今日大婚”这句话,旁边一帮曾经的同事候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到她,蜂拥而上。
倪蔷被围了个严实,眼眶热得不行。
“倪经理!恭喜恭喜!”
“倪经理,新郎官要等哭了!快去看看吧!”
笑闹一场,倪蔷被推进休息室,途径大堂,被里面盛大的情景吓了一跳。
张佳佳说:“绛家里外亲朋好友,无不来道贺的,瞧你面子多大!”
都是化妆好手,七手八脚把新娘妆给她画上了,倪蔷对镜一看,差点叫出来,“太浓了!”
只有一个林古华匆匆说:“新娘妆都是这样!上台灯一打,你就不说浓了!”
然后就有人说:“鞋呢?鞋呢!”
白色镶钻高跟鞋套在她的脚上,倪蔷站起来踩了踩,深吸一口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陌生,但又熟悉。
那么浓的妆都遮不住她脸上的笑容。
忙活了一圈的人看她都弄好了,时间正好,还多出了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终于才松了口气。
张佳佳说:“我去叫人!”
其他人一哄而散,也都忙自己的去了。
倪蔷一个人在屋里等,没一会儿,门被人推开,她听到脚步声。
立在她身后的高大身影带着寒气,倪蔷后背一紧,回头看过去。
他一身西装,剪裁得体,处处精致,最让人移不开眼的当然是那张脸。
眼窝深邃,五官立体,英俊逼人。
她冲他笑,绛仍然像是没看到。
她偎上去,直接一句:“我错了……”
他冷冷问:“哪里错了?”
她说:“我不该昨天放你鸽子。”
“骑大象好玩么?”
“好玩……”她心虚,不敢继续说下去。
绛仍然看着她,忽而笑了。
她搂着他:“你不生气了吧?是不是不生气了?”
绛仍然无奈道:“我哪还有脾气生气,你出去看看,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支持我的,老太太还指着我鼻子骂我说,谁让我亲自去机场接你!就因为我那会儿一气之下说了谁也不准去接你的话。你这女人,本事真大!”
倪蔷搂着他,乐道:“对啊,谁让你不去接我。”
绛仍然盯着她:“别笑,粉要掉了。”
倪蔷一愣,脸上热起来,捶他一下,“你这就嫌弃我了?”
他胸腔里闷着笑意,“不敢,我爸今天来腰上别了拄杖,我小时候挨过,特别疼。”
倪蔷心里暖烘烘的,牵着他的手。
绛仍然眼中的寒冷早就退却,留下温柔,带着她出门:“跟我走吧。”
倪蔷踩着步子,跟在他身边。
是啊,这时候,该她跟他走了……
她始终记得一年前她在机场,他对她说,他从来不会去等一个女人回头,这事有个很好的例子,比如阮七喜。但她突然想起来他还说过一句话,他说让她穿着他送的鞋子,这样,不管她走多远,他都追过来,追上她……
所以她在埃及骑上骆驼时,看到他拿着相机在不远处为她拍照,阳光很烈,他露出来的手臂挂着汗珠,脸上被太阳帽遮出一抹阴影。
她就知道,一年之约,她会赢……
这一天,她跟随他的脚步,站在灯光下,冠上他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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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倪蔷在绛家的聚餐上听闻绛伯庸和王澄绚正式离婚的消息。
绛马陆拄着拐杖站在厅堂前看着那份通知很长时间,最后捏着文件道:“仍然,带我去看看老战友。”
绛仍然开车载他到烈士林园。
林荫道附近空气湿润,倪蔷和绛仍然陪着绛马陆到一座墓前,绛马陆扔掉柱状跪在地上,痛声道:“老伙计,再过些年,我应该就能下去跟你赔罪了……”
绛仍然拉着倪蔷退出去,到附近的亭子里,他抽了支烟,徐徐说:“老爷子的老战友姓岳,岳飞的岳,俩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一起参的军,一起上的战场,也是一起娶的媳妇。但他没老爷子命好,战死沙场了,留了个孩子,当时才一岁。你说血缘这东西奇怪么,自从我大哥知道这件事之后,他就没再叫过老爷子爸。都说生不如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倪蔷说:“大哥性格跟你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绛仍然点点头。
倪蔷看着他说:“有件事我没有跟你说过,是关于大嫂的……其实那个时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大哥跟她离婚,包括安安的婚事,还有你的……她心里难受,觉得亏欠大哥很多,也亏欠绛家很多。后来,也是她带你爸妈见我的。”
绛仍然幽幽说:“我知道。她做的这些,所有人都知道,唯独瞒着一个人。”
倪蔷苦涩一笑:“我都不知道这样随她毁掉自己的名声到底是不是在帮她好,她宁愿背负一个坏女人的名声,也要让大哥跟她离婚……”
绛仍然掐灭烟头,沉声说:“这就是你说的,是每个人的选择。”
曾经为一己之私,选择欺瞒,而今为了爱和成全,也需要欺瞒。
倪蔷说:“这种爱的方式太残忍了。”
绛仍然刮了下她的鼻子,哼笑道:“多愁善感。你放心,我没有大哥那么高的性子,你也没有王澄绚那么狠心。那些都是别人的故事。先去车上等,我去看看老爷子。”
倪蔷拿着他的外套回去,路上他的手机响,倪蔷看了眼,替他接起来,“喂,请问是哪位?”
那边人顿了一下,声音有些惊喜:“您是绛太太吧?”
“是的,您是?”
“我是都市财经杂志的编辑,想电话采访一下绛先生关于他的投资事业。请问绛先生在您身边么?”
倪蔷看绛仍然和绛马陆从丛林中走出来,她说:“他在,你等一下,我把电话给他。”
绛仍然到车前时,她把电话递给他,“杂志社的编辑,要采访你。”
绛仍然听电话,她下车扶绛马陆。
电话里小编辑问了一些关于绛仍然的投资公司的事情包括他这些年的投资经验,绛仍然一边开车一边简单作答,过程愉快,最后和这家杂志社约了面谈。
那位小编是杂志社的新人,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打通了这个电话,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收获,他有些受宠若惊,感激道:“真没想到您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太感谢了!”
他想,会不会是绛太太的作用呢?
绛仍然只轻声说:“不客气,时间可以发给我的助理,到时候见。”
即将挂电话时,小编又道:“绛先生,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既然您同意我们的座谈,我想有个事情问一下您,就是关于绛太太……您知道,现在其实很多人都很好奇您和绛太太之间的事……”
绛仍然眼角弯下去,笑问:“好奇什么?”
小编有些不好意思,举例说:“比如啊,您为什么会喜欢上绛太太?”
绛仍然默然透过后车镜看了眼后座正在陪绛马陆看新闻的倪蔷,她的发已经留在肩膀,微卷,侧头,一边别在耳后。
车窗外树影匆匆,他的思绪飞走,漫无目的地飘荡。
“绛先生?”
“嗯?”
“您要是觉得不妥,这个问题我们就……”
“你有女朋友么?”
“啊?没……还没有。”
绛仍然说:“等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儿,你就知道这个答案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