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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节

  太子颔首。
  道:“……也可吧。”
  看太子可有可无的态度,暮晚摇松口气,知道太子也不是那般在乎一个户部郎中。她就怕太子太在乎,她这边的意见完全不被看中。
  暮晚摇咬了下唇,说:“而且我要送刘文吉进宫。他已经被去了根,宫中是最好的去处了。”
  太子眼眸一闪,看向她。
  暮晚摇立刻:“不是给宫中安排人。他也不是我的人,日后也不会向我汇报宫中的事情。大哥放心,我没想操作什么,我只是补偿他而已。”
  太子就奇怪了:“和亲归来后,我觉得你冷漠了很多。但是此时一看,原来你如此心善么?摇摇,一个心善的人,可是玩不起政治的啊。”
  暮晚摇言简意赅:“我不是心善,这么做,只是因为刘文吉虽然没有官位,但是他是言二郎的多年好友。”
  太子一怔,然后肃然。
  一个刘文吉他不在意,但是如果加上言尚……太子正是想拉拢言尚,当然不想因为这么一个人,将言尚推远。
  太子道:“你此事办得对。不能因为一个刘文吉,让言二郎就此寒心。你想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吧,能安抚下言二才是最妥的。言二今日是去参加制考吧?日后他便是我等的助力……不可在此时生变。”
  暮晚摇说是。
  但她心中想,也许无论如何补偿,言尚都不会喜欢的。
  好愁啊。
  -----
  次日,一众待诏官离开刘相公府邸,言尚也去告别。
  刘相公在书房翻看卷轴,言尚垂手立在旁等候。等了半晌,不见刘相公让他走。
  刘若竹其实也在书房中,躲在内舍屏风后。看到自己爷爷这般难为言尚,她不禁看得着急。刘若竹悄悄弄出一点动静来,细微翻书声在耳。
  言尚奇怪,本来不受那声音影响,但是那声音一直不停,他便看去。
  见一个妙龄少女躲在屏风后,对他指了指手。还不及诧异刘相公的书房怎么会躲着一个小娘子,他顺着这位娘子手指的方向,看到娘子所指的,乃是刘相公手中的书卷。
  奇怪书卷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言尚定睛看去,这一看便微怔。
  因他总觉得……刘相公手中拿着的卷轴,是制考时他的答题?
  刘相公自然也知道孙女偷偷帮了言尚,他无奈之时,放下了手中书卷:“现在才看到?”
  言尚定神,垂目:“……是。”
  刘相公叹气:“我拿着你的卷子看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你到现在才看到。言素臣啊言素臣,你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谨慎,一点都不肯行差踏错。然而为政者,岂能永远循规蹈矩,岂能永远一步不多走呢?”
  言尚答:“谨记相公教诲。”
  刘相公看他一贯温温和和的态度,也不知道言尚听进去几分。然而刘相公将卷轴一抛,扯了扯嘴角,心想估计没听进去几分。
  如言尚这般少年人才,心中都有几分傲气。到了长安后,又步步走得稳,没什么挫折……言尚当然不觉得为人谨慎也并非永远正确。
  刘相公道:“吏部在批阅你们的答卷,不过他们拿的是连夜誊写的你的卷子,我这边才是你的原卷。
  “我看了你之前科考时的答卷。唔,半年而已,你字写得漂亮多了。”
  言尚垂袖听训。
  听刘相公拉拉杂杂说了很多,言尚心中愈发不解,不知道刘相公到底要说什么。到最后,刘相公终于说了:“我会安排你留在中书省做事,你意下如何啊?”
  相公安排官员,哪里有问下官意见的时候。刘相公如此和气,让言尚心中感激,知道对方对自己的看重。
  他弯身行大礼,自是表示随相公安排。中书省这般的好去处,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刘相公看他半天,看言尚好听的话说了一通,感激无比,却终是没有说他想听的那一句。刘相公脸色淡漠,道:“怎么,言素臣。我如此待你,仍不能换你一句老师的称呼啊?”
  言尚道:“实在是尚已经有了老师……”
  刘相公淡声:“言素臣,有礼是好事,但不是永远是好事。当上位者想听你的实话的时候,你总这么推脱,反而会让人不悦。我即刻因不悦你的态度,就算不杀你,也治你一个‘巧言令色’的罪,也没什么。”
  言尚神色微肃。
  感受到了一丝压力。
  可以说,他到长安这么久,刘相公是第一次让他感觉到压力……那种稳稳压他一头、将他所有行径全部看透的感觉。
  在这种长者面前,耍滑头只显得很幼稚。
  言尚因羞愧而红脸,垂手再拜,说实话道:“……只是我不愿刚入朝就选队去站。之前我一直听公主的安排做事……如此有背弃太子的嫌疑,怕公主殿下难做。”
  刘相公一哂。
  却是躲在屏风后的刘若竹撅起了嘴,觉得爷爷一点都不给言二郎面子。人家才十几岁而已,爷爷何必这般?
  刘相公说:“没什么嫌疑。中书省不受太子所制,也没人能说服几个宰相站队。你不想拜师,是以为你之前那个老师,区区一个太学老师而已,就能教会你所有该学的么?好,我且问你,你想当官,是为何事?”
  言尚说实话:“为民,为正,为善,为仁。”
  刘相公颔首:“好,那我就当是正义仁善了。我且问你,你是为了谁的正义仁善?这天下的正义仁善,难道是绝对的么?是受你言素臣所控制的么?
  “你就能确定你做的是对的,旁人就是错的?你就觉得你的立场是对的,旁人不服你,就是错的?
  “你还想为百姓发声,为民众发声。何其可笑!你可知,这天下问政,自古以来,都是问贤不问众。只问贤者,不问百姓!你也许不服,但这就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言尚辩驳道:“然而天下至理,世人皆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刘相公反问:“你拿绝境例子来反驳平时行径么?百姓逼到绝境会反……但是绝境,自古以来每次都是灭国之祸。你一生但凡遇到一次,你我都得丧生,就不必在这里讨论如何为官了!”
  言尚怔忡,面色既有些思虑不周带来的惭愧羞红,又有些被直叩内心的苍凉苍白。他睁目看着刘相公,目不转睛,忘了礼数。
  第一次听到长者这般教他,打破他一直以来的认知。
  第66章
  “何谓正义仁善?由你而定么?非你不可么?”
  “你想为民发声, 你的声音能够代表‘民’么?而你所代表的人,你所帮的人,若是不领你的情, 你该如何自处?或者你想帮的人, 没有帮到,引来万人唾骂, 你如何自处?”
  “自古问贤不问众,你如何能让‘众’走到人前?让人承认?”
  “你只愿韬光养晦, 连路都不敢选。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想做圣人你该游学天下去, 学孔夫子那般。当什么官呢?”
  “今日之素臣, 焉是昨日之素臣, 又或与明日之素臣乃是同一人?”
  刘相公府上的书房中,刘相公将问题抛出, 直叩言尚灵魂。
  也许他一时间能够回答一个问题, 但是紧接着第二个尖锐的问题再次抛出, 否定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让言尚开始迷茫, 开始思考难道他就是正确的么?
  他小小一个从岭南走到长安来的书生, 他能够断天下正义么?他就不会出错么?他就不会误会, 犯错么?而他犯了错,又有人来纠正,或者愿意纠正么?
  他保证自己永远初心不改,不会在沉浮中迷失自我, 迷失本心么?而他若迷失了,谁能点醒他?
  言尚怔怔看向端坐在案后的刘相公,心神砰砰疾跳。这位老人须发已白,多年的宰相执掌生涯让他面容气质皆严肃无比。他说话时,目光明亮锐利,直刺人心。
  然而毫无疑问,刘相公又是温和的。言尚回答不出的问题,他便只是笑看着言尚,并没有批判言尚太过幼稚之类的话。
  言尚大脑混沌,半晌,他缓缓道:“这些问题……我心中一时有答案,一时又没有。我需要仔细想一想,再给相公答复。”
  刘相公抚须颔首:“那你就想好再来回答我吧。”
  他停顿一下,说:“希望我这些问题问出后,能让你清醒点,足以应付外面等着你的事务。”
  丹阳公主的马车到了坊门口,自然是来找言尚的。昨日丹阳公主闹出的那事,刘相公已经知道了。特意将言尚在自己府邸留一夜,也是为了缓冲一下……
  言尚不知道刘相公说的是什么,何况他现在大脑混乱,也不能如往日那般敏锐地洞察人心。
  言尚俯身向刘相公行了一大礼,如同对待父母那般。这般礼数是最为庄重的,非父母师长不能受。言尚行此礼,刘相公扬一扬眉,却也是坦然受之。
  但凡言尚能够想清楚他的问题,就算言尚仍不拜刘相公为师,也不枉费刘相公特意将他留在最后、说的这段话的恩情了。
  -----
  言尚出了书舍,走在宰相府宅院中,即将出内宅。
  “二郎!二郎!”身后有女娇声唤道。
  言尚回头,见是一身雪青色衣裙、臂挽轻纱的少女提裙向他跑来。少女这般的奔跑,让身后的侍女们都快要追不上,连声呼唤。
  这位小娘子衣容简单,乌发间只插了一朵珠钗,裙角所压的玉佩,随她奔跑而轻轻飞扬。这是一位清秀简朴的小娘子,眉目间都蕴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和暮晚摇那般华丽风范格外不同。
  这自然是刘若竹。
  刘若竹喘着气到言尚面前,她稍站定,言尚已经向她行礼:“多谢娘子方才在书房点醒的恩情。”
  刘若竹摆手,自是说不必谢。
  她还忍不住多加一句:“郎君,昨夜送你房中的粥,也是我嘱咐厨娘做的呢。”
  言尚一愕,然后再次道谢:“那也多谢娘子了。”
  刘若竹脸微红,被他春风细雨般的谢字说的不好意思。
  言尚清润目光抬起,看她:“敢问娘子唤我留步,是有何事么?”
  刘若竹便正正神,告诉言尚:“我追来,是怕郎君选错了路。二郎,你别看我爷爷如今这般严肃,谁都怕他,毕竟是当朝相公嘛。但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其实跟你性情一样呢。也是八面玲珑,待谁都很宽和。”
  言尚一怔,这他是真不知道,也没看出来。
  刘若竹笑盈盈:“我爷爷忍不住关照你,也是因为你和他年轻时很像,他怕你走错路呢。”
  言尚便作揖,面朝书房的方向,不管刘相公知不知道。
  而此人这般知礼,刘若竹也心生喜欢,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出来一趟。
  刘若竹道:“郎君,你跟着我爷爷其实是很不错的。我爷爷是相公,他不会轻易选不合适的人。为臣者,当忠君忠政,当所有事情都交叠在一起时,还是选择这四字才没错。自古那些能够长存的世家,没有一个是想搅动什么天下风云,而是都走的是‘长存’之路。”
  言尚心中一动,想到了韦树所在的洛阳韦氏。
  韦氏在朝中没有太显山露水的人,但韦氏一直有人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也许这就是刘若竹小娘子所说的“长存”之路。
  言尚看着这位娘子为她爷爷“背书”,却也听她侃侃而谈,不觉微微一笑。
  刘若竹腮帮便更红了,却睁大澄澈眼眸:“怎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言尚温声:“只是想不到小娘子一介女郎,于政事上却看得比尚更清楚。让尚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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