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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面子

  很难明说周迟对李承业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当他拿着新鲜的花和食物来找她,发现悬在墙壁上的长剑不翼而飞时,他下意识抽取了一枝最适合当武器的花,下一刻周迟的剑就飞了过来。
  那称不上危险,他没有嗅出杀气。但她反手起剑,削过他的头顶,竟有些模样,让他想教训她。
  剑的特别之处是两侧开刃,他怀疑周迟根本不懂得它的危险。
  周迟认真和他打斗,有板有眼,像书上画的那样,又移形换位似的,边打边退,一旋身出了石舫。李承业自然要追,却不是追往周迟出去的那扇门,而是朝向另一侧开了半扇的窗。北面的门至西侧的窗,前后不过十余步,他抄近路,刚一露脸,长剑刺来,堪堪离他胸前叁寸远。周迟的轻功比他想得更好,赤足走在虚浮的廊桥上,不发出一点声响。石阶底下满是青苔,墙壁爬满藤萝,安静而陈旧。下了一夜的雨,湖面已与桥板齐平,她的倒影和她连在一起,红裙像生出羽翼,在水上和水下两个世界飘浮。
  李承业突然明白了为何她拖延战斗,为何窗子开了一半,为何她不着鞋履。这全是圈套,他承认她赢了。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称赞她道:“招式到位,身法也轻巧。”
  “多谢。”
  “就是不够光明正大。”
  她看起来毫无歉疚之心:“我喜欢偷袭。”
  李承业点头,抱她回房,视线缠绕在她身上,始终移不开。
  他的心是满的,像堆积了雨水的湖,再要多出一点什么东西的话,那只能是她的影子。
  周迟把剑给李承业,命他将其归位,他掷向半空再反手接住,道:“原来不是花样,是真铁。”
  “怎么?”
  “你仔细看过它没有?能伤人的利器都必须到府衙验看登记,过了明路,才能使。这剑没印记,剑格花里胡哨,房子也不像剑客的房子,真拿剑的,多少有点尚武。”
  “比如李大将军?”
  李承业笑了,拿起雪白的狐裘裹住周迟半个身子。
  花差不多都毁了,只剩下他手上那一枝,花瓣掉了几片,好在还算完整。他依照周迟的习惯,把花插进青瓷瓶。她喜欢新鲜的花,就算李承业不动手,她也会为自己准备。
  李承业的脑子里没有香草美人的概念,他脸上写着“草木无情”,或者“大漠穷秋”。但他已做出了决定,从此她的要求都和他相关。
  度过同一个夜晚,呼吸同一个早晨的空气,吃同一份饭,他从那无声的咀嚼当中窥见了几分周迟的心思。
  邀请一个人一起吃早饭比邀请他同眠更暧昧。
  他接过周迟的汤匙,作势要喂她吃,他知道周迟不会拒绝他的服侍。
  周迟专心吃饭,不言不语,连吞咽的间隔都固定不变,像有某种规律,这和李承业的想象不太一样。
  “嘴角沾着米粒,不会难受吗?”
  “不可能吧?”
  李承业摸向自己的脸。
  周迟比他快一步,揪着他的衣裳,说不上是吻的吻落在他左边的脸颊。
  怪异感消失了,他只余一个想法——她骗我,她想亲我而已,她为了她的面子骗我。
  他不想表现得过分开心。
  简单收拾过后,李承业抱周迟坐在自己膝盖上。
  “刚才那是什么路数?好像在哪见过。”
  “是我师父的独门秘籍,分道篇和术篇,我学过术篇的招式。”
  “怎么不接着练完?”
  “我只学会了招式。”
  李承业快活大笑。
  笑过之后,李承业又来找她搭话。周迟愿意解答他一切疑问,但却不愿意去想为何他总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你几岁开始学剑的?”
  “十岁。”
  “那就是五年前?哎,巧不巧,我也是五年前。”
  “可您才是剑圣大老爷。”
  “别丧气啊,换个师父不就成了?你跟着我,包教包会。我和你说过,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十六之前,练刀枪斧戬,十六之后,跌跌滚滚学习剑术,我以为我是天才,到头来只能算个地才。你遇到我,再合适不过了,我最清楚怎么教地才。”
  周迟听他絮絮叨叨,想起了其他的事。
  李一尘受封国师,恰好也在五年前。周迟喜欢他的剑术,赠他辟尘宝剑,从此天下人皆以长剑为武者风流,以李一尘为剑客之尊。李承业选择修习剑法,多有顺时而为之意,此般种种机缘,算是由十岁的周迟一手促成。
  兵器的品格也是主人的品格。周迟心爱的短剑似玉非玉,极轻极薄,不像杀器,倒像一件翡翠。至于她方才使的那柄长剑,确如李承业所言,惹人注目。那剑通体澄白,细看有祥云暗纹,线条简练,也不像杀器,像十二月的冰雪。
  她带着那剑去找薛家姐妹。
  这毫无难度,她把剑藏在一支长长的伞里。
  几日前她跟踪过跟踪李承业的人。她在每个街角停下,这样一来,能保证自己永远处于视线盲区,也能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和亲人走散的妹妹。他们认得李承业几乎飞入鬓角的长眉,高而挺拔的体格,甚至走路的方式——他有时会左右张看,步子却迈得很稳,像江湖浪客,也像正规军士,总之特点鲜明。他一贯如此,拥抱她的时候也是鲜明的,如她所想象的,盐粒的气息慢慢渗透,从眼神、嘴唇、手臂、腰躯,再到两具身体相接的地方,凹凸的形状记得它们的每一次陷落,水汽是感官一张一弛的节奏,炽热时融化,温情时团圆。
  这也许很好,但周迟不想变得和李承业一样,她更希望自己是幽凉的暗礁,或者某片海的主人。
  她潜入薛家姐妹的宅邸。女主人似乎有事出门,桌上的茶还温着,房门也未关。门外种着忘忧草,窗纱染着相同的花,只此一处。
  薛留琴不一会就独自回来了。初时她不觉得房间有异,和往常一样,提着裙角,回书桌继续处理事务。一二息之间,她忽然顿住,慢慢背过身去。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珠帘堆成暗影,案几中央钉着一支长剑。
  周迟在那道暗影里,见薛留琴一怔,点点头,道:“你在害怕。”
  恐惧能直接击碎一个人的面具。
  薛留琴突然松懈下来,深深地凝视周迟带来的剑,眸光含情。如此一来,那剑不是杀器,不是十二月的冰雪,而是某个人了。
  她道:“剑归我,砚台归你,银钱也尽数奉还于你。”
  周迟道:“这是弦儿姐姐的。”
  “李道长消失了。我父亲给的消息只此一句。我的人也找不到他,听说,他要父亲安排他跟……一位客人会面,临出发时,迟迟未动身,父亲闯入,房内空无一人。可据侍者证词,李道长整夜都不曾出门。”薛留琴心中虽痛,但隐忍不发,良久,眼中终于闪着晶莹的光,“真有趣,爱他的人何其多,他偏偏选了一个不爱他的人做妻子。”
  “他应该是自己消失的。”
  “你说李道长?”
  周迟几乎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了。薛留琴身上的悲伤不见了踪迹,沉淀下来的是从失望到无望的情绪。
  周迟更残忍地回答她:“我想,他不明白你们为何要他成婚,他根本不想成婚。你说我不爱他,难道他很爱我?他不看重这些,甚至也不看重家族的续存,婚姻、姓氏,一切都是束缚,只会无端耗损他的心力。这个你承认吗?”
  薛留琴短暂沉默。她从未触及过李一尘的这些想法,但眼前有一个能帮她的人,为时未晚。作出决定之后,她的脸上不再有方才那些怀旧的味道,她又变得无坚不摧,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李道长”也不再有比其他言语更轻柔的分量。
  “李道长消失了。”
  “你说过了。”
  “我们调查过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和最后见到他的人,毫无线索。”
  “弦儿姐姐怎么不在?我是来找她玩的。”
  “吾妹……今日随商队出海。”
  “南下?”
  “是。”
  “去寻前代家主?”
  “又是李道长告诉你的?”
  “原本想问你他消失之后,下属可有异动,看来,答案显而易见。”
  “此事与吾妹无关。”
  “弦儿姐姐是李道长最亲近的师妹,我当然相信她。”
  “……”
  “有人想让他消失。”
  “谁?”
  “你猜。”
  “若是指他于今年春在沉时府邸遇刺,未免太久远了些。”
  “不,这回没有剑圣保护他。”
  “凑巧罢了。”
  “查过行刺原因了吗?”
  “都是私仇。”
  “情杀?财杀?”
  “已经过去了。”
  “李道长二十岁前在山中清修,天性纯良,敦厚自律,待人温柔和善,慈惠恭敬。我认识他五年,早已将他看作我的良师益友,我的亲人。这样的人,何来机会与人结仇?”
  “江城之事,我知道的不多。”
  “你很可疑。”
  “什么?”
  “负责探查情报,却对刺客一概不知,不追究原因,你在向我隐瞒什么?”
  “不是隐瞒。”
  “说说看。”
  “你知道多少李家从前的事?”
  “这个,你可以去问李道长。”
  “父亲曾经和李道长关系不好,那次李道长遇刺之后,父亲清剿了数十个杀手探子,才在家族中重新得到重视。然而,此事终究忌讳,连我都从不过问。”
  “弦儿姐姐和李道长,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我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
  “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愿闻其详。”
  “第一,传信给弦儿姐姐,教她按兵不动,千万保护好自己。”
  “好。”
  “第二,一切行动保持神秘,得到他的下落后,不声张,找你信任的属下放出风声。若有人问起你,那必定是叛徒,你可拿这把剑,先斩后奏。”
  “好。”
  “第叁,你亲自来办——无论多危险,无论会付出多少代价,刀山火海,你亲自奔赴。”
  周迟把剑留在了案几上。她的伞还在后院外墙墙根立着,因此她决定走近路,再翻一次墙。
  薛留琴送她出门。
  两个人都失去了谈兴。她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这却是她们第一回碰面。薛留琴对周迟有敌意,周迟也不喜欢她。
  薛留琴突然说道:“李家家风——人人皆有困窘之时,宁做冻死骨,不做梁上君子。”
  “多谢提醒。”
  “姑娘既然这么了解李道长,就该本分地做好他的妻子,别和那些不入流的人搅在一块。”
  她真正的恶意埋在这里。周迟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不想多待一刻。
  不入流的人。
  周迟完全不像胜者那样自得,相反,咽喉和脾胃朦胧地抗议,急需一碗浇过碎冰的樱桃酪。连它们都觉得这个形容恶心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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