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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心脏在一瞬间狂跳起来,如浴火重生,如死灰复燃,泼天的绝望转瞬再无踪影。
  花不语分不清这是幻觉,抑或梦境,他能看清那近在咫尺的睫毛细微地颤抖,缓缓掀开的薄玉似的眼睑下,冷泉一般幽深透彻的眸子。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那里面的情愫在互通的心意面前无所遁形。
  那一刻,心中仿佛有粒烧焦的种子,带着无限生机的嫩芽破开那焦死的外壳,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这个吻并不绵长,却极尽温柔,花不语呆愣地看着慢慢退开的人,只觉双手奉上这条命,也再无遗憾了。
  他张了张口。
  胸前落下那双骨感瘦削的手,掌心分明是凉的,却有什么奔涌进他的胸膛里。
  花不语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中缓神,那双手只轻轻推了他一把,四周景色变幻,再清明时,已是在山门之外。
  此处花不语再熟悉不过,李淑君磨蹭,他常停在门前等她,那一条蜿蜒的石径的某处,便是天元门的正门,但凡正统的天元门弟子出入,都得从此。
  花不语身上还有修为大失的无力,却再找不到刚醒来时那种彻骨的阴寒,他心中一紧,仿佛想到了什么。
  不……
  他踉跄地站起,每接近那结界一步,便越是恐慌,越是呼吸困难。
  终于,他触到了那无形的结界,如触碰着春日清澈的水面,结界上荡开薄薄的水波,花不语再向前,穿过那水面,却再次出现在了山门之外。
  他确实,再进不去了。
  阳光烤在背上,很烫,他体内的诅咒分明已被拔除,他却心寒得快要死去。
  从今往后,他再没有进天元门的资格,也不再是……天元仙尊的座下弟子了。
  花不语以为自己会发疯,会失控,会像从前那样失去自我,可他却从未如此冷静,从未如此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他被赶出来了,就再也无法在他身边了。
  不是恐吓或者威胁,也不是气话,季沧笙真的把他赶出了天元门。
  他怎么能赶他走……
  花不语能明显感受到与之前的差异,即使他现在悲伤又愤怒,却能控制下来不再有那种紧绷的失控感。
  他不知道季沧笙在那一瞬对自己做了什么。他不用死了,却没有半分释然,他只想回去,诅咒可解倒罢了,若是……若是……
  花不语不敢想下去,他看向山门之处,从未有过的强烈无力感几欲将他淹没。
  日头越来越烈,天空蓝得不真实,云朵又白又厚,被阳光照得发亮。
  阳光将地面晒得发烫,连风都是微热的,花不语就这么跪在石阶上,背脊挺拔,面色却如大病初愈的惨白。
  不过半个时辰,山门结界之处涟漪微泛,一身着弟子服的女子浮出,见到花不语神色一凝,眼底浸着掩不住的悲伤。
  李淑君贴着石径的边缘走到花不语身侧,抱着装满储物戒与储物袋的布袋,跪在花不语旁边,低声说道:“师兄,天元仙尊让我把……”
  李淑君说着哽咽起来:“二十二上仙正在主殿劝说,可天元仙尊态度很坚决……”
  花不语目不斜视,像一座塑像般跪在那里,他修为大跌,又身受重伤,此时额边已浸出了细汗,绕是他向来与柔弱一词搭不上干系,可此时却莫名透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李淑君陪在他旁边跪着,时不时急促地将落下来的眼泪偷偷抹掉,日头流转,不会儿便换作了夕阳,这么斜斜照着,将大地铺上一层血色。
  除李淑君外,再没有人经过此地。
  小姑娘眼泪哭干了,她现在的修为和花不语差不多,也觉得疲惫,跪不住了,身子有些摇晃,还是咬着牙没离开。
  “贤淑。”花不语蓦然开口了。
  “师兄,你说。”李淑君精神一震,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会过问,因为她知道,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们不想让她知道的,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可只是不想看他们这般折磨。
  她想,或许,事情并没有到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天元仙尊禁止天元峰的弟子再与花不语接触,可没让她也不准。
  “你说过,每个人的颜色是不一样的,我,是什么颜色?”
  “师兄是……唔!”李淑君惊呼着捂住了嘴,她满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花不语,眼睫抖动,落干了的眼泪刷地又掉下来。
  花不语心中一沉。
  “师兄,我……”李淑君哽咽起来,“师兄的颜色很鲜明,很柔亮,干净又透彻……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自入天元门正式修炼之后,李淑君能看的越来越清楚了,她惊讶地发现,那些染在花不语颜色中的墨点彻底不见了。
  “贤淑,你跟我说实话,我与之前,有何不同。”
  李淑君只顾着兴奋,没听出花不语语气中压抑的沉重,她擦了擦眼泪:“之前……之前,嗝。”
  她哭得有些岔气,便没压抑着声音,像声嘶力竭般吼着:“之前师兄的颜色也是如此,但是,但是不知道为何,又一团墨色横亘,那墨色很可怕,师兄有时候很可怕,那墨色就会变得很大很大,像要把一切颜色吞了一样可怕……”
  李淑君哭得脑袋发昏,说不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花不语却听懂了。
  他捏在身侧的手颤抖着,不是错觉,自己身上的诅咒被拔除了,再没有令人疯狂的失控感,再没有阴气入体却滋养生息的违和感,他终于……成了一个正常人,不再是复活恶魔的肉.皿,真的……不用死了。
  是季沧笙救了他。
  可季沧笙呢?
  那诅咒……如若真的可解,上一世沈释又怎么会死?
  花不语突然抓住李淑君的肩,虽修为大跌,可毕竟这么大个子,身上紧实的肌肉并不是白长的。李淑君被掐得有些疼,却生生忍了下来,她被花不语可怕的神色吓懵了,连哭都止住了。
  “师兄?”她不确定地喊道,心底涌起一股害怕,小姑娘仔细看过去,却也没再见那墨黑。
  “贤淑,你……”花不语喉头发紧,话到一半有些失声了,他换了换,却还是有些颤抖,“帮我看看,师尊他……”
  小姑娘一愣:“天元仙尊好像受伤了,不过并无大碍,二十二上仙都知道,应该不会打扰太久,此时应是歇下了。”
  花不语摇了摇头:“师尊他替我……”
  李淑君睁大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听懂花不语说的什么,手忙脚乱怕起来,一个不稳差点摔石阶上。
  “我我我、我这就去!”
  花不语看她轻易地就进入了结界,心中一痛。
  他从没觉得进出山门是多困难的事,此时却如阴阳相隔般无法打破。
  他从白歌那里听说,白歌曾经破解过这个结界,后来二十二上仙与天元仙尊便重新下了个更古老复杂的定制,若是逃命至此处,可穿过结界进入一虚无之境,门内自有守门者感知,过来接待,若是路过,只需再在虚空之中前行一段,便如鬼打墙一般重新出现在山门前。
  花不语触发了结界,却无人出来查看,想必已是交代过了,他别无他法。
  片刻的等待如过了一世那么长,花不语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他怕李淑君告诉他,季沧笙承下了那诅咒,他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如此。
  最后一丝红日的边缘埋进了天边,天色未黑,却透着沉沉的绛紫色,沉重而压抑。
  李淑君去得急回来得也快,火急火燎地奔出来,甚至急得说不出话,可花不语见她眉梢间带的喜色,一颗悬着的心缓缓安定下来。
  他没有……
  花不语觉得头有些昏,恍惚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小姑娘吓得立刻扶住他,又急又气,最后吼似的喊出来两个字:“没有!”
  “嗯。”
  李淑君点点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兴奋地解释道:“师兄,我仔细看过了,一丁点儿黑色都没有,天元仙尊的颜色好像比以前更亮了,不过你别担心,这是好事,唔,也可能并没有变,我现在看得更清楚了!”
  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让花不语心里好受了些。他活了两世,前后加起来年过半百了,亲情的感觉太远,远得他要不记得了,天元峰给了他“家”,而李淑君则是上天留给他的宝物吧,他想,他早已把她当作了亲妹妹。
  李淑君跑得气喘吁吁地,毫无形象地坐在留有余热的地上,傻乎乎笑了会儿,回过神来,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才收起表情严肃地跪好。
  “贤淑。”
  “诶!”她清亮地回应着。
  “你回去吧。”
  “……”小姑娘的表情僵在脸上,不情不愿地忸怩一下,没动。
  “乖,听话,回去吧。”
  “哥……”李淑君委屈地瘪瘪嘴,“我想陪你,天元仙尊下令了……不得过来见你,任何人不得说情。”
  她本是不愿告诉花不语这些的,可她憋不住,她一想起这些就想哭,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明明那么好……
  花不语顿了顿,心想果然。他早有料想,早就做好了准备,可还是在听到的时候心中一痛。不过这些疼痛只是在不断的疼痛之中的一部分,他恨不得能早点痛得麻木掉。
  “你修为不高,身体遭不住的,听话,回去吧,我没事。”
  李淑君不知道花不语现在的修为和她已想差不多,也没怀疑,只是不想离开。
  “贤淑。”花不语少见她不听自己的话,语气里也无责备,“你……能替我照顾他吗。”
  李淑君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花不语。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原谅我,只是……我不在的时候,我想你能帮我。”
  李淑君好容易缓过来,鼻子又酸了,她眼圈一下子红了,认真点点头:“秋天燥,我去给天元仙尊煮碗银耳汤。”
  花不语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本札记,便打发李淑君离开了。他没有别的办法,并非不相信折花及诸位师兄,只是不找这样一个借口,这傻丫头是断不会回去的。
  等李淑君走后,天也黑了,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月亮被遮在了厚实的云后面,天空却很亮,云层背后有无数星辰闪耀,修者飞升后,会与这群星伴吗?
  天元门虽是上仙界中心,有二十二峰上仙,天元仙尊坐镇,监管上仙界众修者,救济下凡界之苍生,制约两界太平,是天下最公正无私的门派,往日进出却是不多的,此时夜铺下来,夏末秋初的蝉鸣透着濒死的凄凉,入夜之后寒气蔓延上来,简直对花不语的伤势雪上加霜。
  花不语依旧笔挺地跪着,不动摇分毫,仿佛融进了这安静的夜里,如这夜色一般,空寂又悲凉。
  第二日,李淑君下了功课便又偷偷跑了出来,看到花不语苍白的面色吓得噗通跪了下来,她劝不动,只好去找季沧笙,可那个温柔的人却像一夜之间变了似的,以养病为由闭门不见任何人。
  没人劝得动季沧笙,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般不进油盐的,像活在自己的世界的模样,天元峰几个弟子离开了一半,整个山头变得冷清又压抑。
  也没人劝得动花不语,硬生生拖着病躯跪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仿佛季沧笙不收回逐出令,就宁愿跪死在那里。
  平日里看起来,两方都不是性格硬倔之人,却不约而同地犟起来,众人只叹这师徒二人越发相像了,却没人能改变这状况。
  烈日狠狠曝了几天,风一吹,云布起来,在夜里,只听惊雷一声,瓢泼的雨笼头砸下。
  这场秋雨,来得粗.暴且热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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