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偏偏他身为知州,只能硬抗。
  陆辞回到案桌前后,望了眼窗外欢庆的气氛,便暂绝了将属官们唤回来办事的念头。
  ——就让他们过个舒服休闲的冬至,明日起再狠狠使唤吧。
  陆辞虽这么做了决定,自己也未有片刻闲着。
  他先笔走游龙,将自己的见闻、查来的资料、史上可鉴的例子一一做了陈述,以证明自己并非危言耸听、杞人忧天。
  在科场里写论时的得心应手,就在这发挥出完全的作用了。
  陆辞对待公务时,本就极度严谨,现知防蝗之事关乎成百上千万的人命,自然极其重视。
  他把证据罗列得一清二楚后,又复读几遍,确定足够一目了然了,才工整地写下最终结论。
  ——倘若放任不理,来年夏天多半会有蝗灾发生;又因大火焚毁左藏库之故,赈济之力锐减,凡事宜慎重起见;建议各州尽快掘地自查,看是否有虫卵埋藏。
  第一封奏疏,就算是完成了。
  陆辞在此打住,再起一头,继续奋笔疾书第二封。
  将推测和对策都集中在第一封的话,难免太过冗长,读起来拥挤逼仄,很是累人。
  若是因此被人弃之不理,未免太冤了。
  倒不如将在第一封里只放最吸引注意力的推断,再在第二封里,详写对策。
  陆辞结合自己在现代和在馆阁时读书的所知,对预防策略进行了简单总结:“蝗不食芋桑、水中菱芡、菉豆豌豆豇豆大麻苘麻芝麻薯……可教民种植,次年收获。据闻以秆草灰石灰等分细末,筛罗禾稻之上,蝗或不食。亦可发吿示取力于民,每米一升换蝗卵一斗,不问妇人小儿,携到实时交支……”
  等到写完,已是一个半时辰之后的事了。
  陆辞望了眼那密密麻麻的字,只觉手软肩酸,腹中还饥肠辘辘。
  人啊,还是老了。
  陆辞感叹。
  不然他也曾经是个能在考场里连写数时辰还生龙活虎,神采奕奕的人物啊。
  如今不但写这么一些字就觉手腕发酸,连吃东西,竟都敌不过狄小饭桶的好胃口了。
  他一边复读着自己所写的奏疏,看是否有错漏,一边活动着手腕,才想起自己不但午膳用得不多,晚膳也还原封未动呢。
  便召来在外头百无聊赖地站岗的吏人,让其帮着热一热外带的吃食了。
  再热过一遍的吃食,口感自然大伤。
  灌汤包子没了汤水,变得干巴巴的;面饼也已发硬;粥也变得浓稠过头。
  陆辞心不在焉地用着,罕见地没吃出来大打折扣的口感。
  他心思就不在吃食上了。
  因极其重视蝗虫卵这一隐患,陆辞彻底连冬至这一节日都不过了,硬是留在官衙之中,连夜琢磨更多对策来。
  要上递朝廷的奏疏,当然只包括了适用于各地的做法。
  而在他有更多权力进行掌控的汾州境内,自然更要讲究一个因地制宜了。
  陆辞在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阵后,索性爬起身来,点了灯,给分散在各州任职的朱说等友人写了书信。
  就预备明日一早,就随奏疏一同送到官递处寄出。
  哪怕他递上去的奏疏未能引起朝官重视,而是就此石沉大海,他单纯只为自己的良心,也绝对不会束手待毙的。
  因兹事体大,陆辞在请官递时,特意申请了快马跑递,争取让这封奏疏早日被人看到。
  于是三日后,印象中才刚哄住皇帝批下他上一封奏疏所请的王旦,就又收到了新的奏疏了。
  怀着隐约的期待,王旦微微笑着,将奏疏展开。
  只是读着读着,他的脸色也跟着凝重起来。
  ——若陆辞所言非虚,一旦蝗灾真正发生,后果可谓不堪设想!
  他清晰地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几乎片刻都等不及,就匆匆换上官服,即刻入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这场蝗灾是史上真有发生的。
  宋大中祥符九年的初夏时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蝗灾突然降临。先是京城附近,紧接着京东、京西、陕西、河北等路也迅速告急,蝗虫铺天盖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下子就覆盖了长江以北的半个中国。
  宋朝应对办法是当时最时髦的——建坛、祈祷。
  效果是非常的好,马上就有各地的基层干部迅速上报,说:“本地的蝗虫都不吃庄稼了,都在吃树枝树叶……”说:“本地的蝗虫出行不利,被大雨给淋着了,死尸满地,多达几千斛……”更有京城附近最靠近法坛的蝗虫的卓越表现,它们居然“纷纷绝食,自行死亡。”等于畏罪自杀了。
  一片形势大好的喜人景象,赵恒是先绝望然后又乐观。他一边加强了祈祷的力度,一方面要求各级干部们组织人力去扑打蝗虫,焚烧虫卵,有计划有步骤地扫“蝗”。在他想来,这样双管齐下,蝗虫应该很快消除了。可是有一条,经过了十多年神灵灌顶的宋朝臣民们还会有现实化的科技观念吗?
  宋朝的官方史书都承认,各地官员们基本上都没怎么去认真理会蝗虫。于是几个月之后,连长江以南的各地州县也都被蝗虫覆盖,全国大地一片“蝗”,局势无法控制了!
  这是国库储备烧光光之后,连当年的口粮都成问题了。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清醒地认识到,宋朝的国力经济已经骤然倒退了二十余年,连赵光义时期最艰难的岁月都不如了。试想那时也不会国库全光,粮食颗粒无收吧?!
  灾情终于隐瞒不住了,各地的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地飞进了紫禁城,赵恒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是有一天,他正在吃午饭,突然间外面的阳光不见了,天地一片昏暗,他连忙派人出去看,紧跟着不等回报,自己也亲自走了出来。
  只见天空中无边无沿,遮天避日,全都是蝗虫……当天的蝗虫终于全都飞过去了,可皇帝依然站在殿外,不言不语,木然呆立。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走回了宫殿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宛如一个木头人。好长时间之后,近侍们才发现,陛下病了。
  一个声音在赵恒的耳边轰然回响,震彻他的心神灵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
  这是他的臣子孙奭对天书降、圣祖临等一系列造神运动所下的定义。其中“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的话一定会让他寝食不安、魂惊梦怕,因为他真的迷信。经过十多年的弄虚作假,在外人看来,他是在享受着诸天神佛的全力保护,可他自己清楚,如果真的有神,他完全是在欺神、骗神、渎神!
  再加上现在突然出现的蝗灾,试问谁是当事者,不会心惊肉跳呢?(《如果这是宋史2》)
  2.捕蝗法皆出自清朝陈芳生的《捕蝗考》(所以原文没有标点符号)
  现摘录相关内容。
  一王祯农书言蝗不食芋桑与水中菱芡或言不食菉豆豌豆豇豆大麻苘麻芝麻薯蓣吴遵路知蝗不食豆苖且虑其遗种为患广收豌豆教民种植次年三四月民大获其利
  一飞蝗见树木成行或旌旗森列毎翔而不下农家多用长竿挂红白衣裙羣逐之亦不下也又畏金声炮声闻之逺举鸟铳入铁砂或稻米击其前行前行惊奋后者随之去矣
  一用秆草灰石灰等分细末筛罗禾稻之上蝗即不食
  一蝗最难死初生如蚁之时用竹作搭非惟击之不死且易损壊宜用旧皮鞋底或草鞋旧鞋之类蹲地掴搭应手而毙且狭小不伤损苗种一张牛皮可裁数十枚散与甲头复收之
  一捕蝗不可差官下鄊一行人从蚕食里正里正又只取之民户未见捕蝗之利先被捕蝗之扰谢绛论救蝗曰窃见比日蝗虫亘野坌入郛郭而使者数出府县监捕驱逐蹂践田舍民不聊生谨按春秋书螟为哀公赋敛之虐又汉儒推蝗为兵象臣愿令公卿以下举州府守臣而使自辟属县令长务求方略不限资格然后寛以约束许便宜从事期年条上理状参考不诬奏之朝廷旌赏録用以示激劝
  一附郭乡村即印刷捕蝗法作手榜吿示毎米一升换蝗一斗不问妇人小儿携到实时交支如此则回环数十里内者可尽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旦进宫来时,赵恒心情难得不错,正在研究道经。
  即使被打扰了,他也不恼,而是笑着招呼王旦:“近些年来,倒是没见王相这般焦急过了。”
  王旦却笑不出来,沉默地行了礼后,便将陆辞的奏疏双手奉上。
  “又是那小饕餮的?”
  赵恒瞥了眼上奏疏之人的名字,笑了笑才接过过,结果只翻了几翻,碰触到触目惊心的‘蝗患’字后,脸色很快严峻下来。
  诚如陆辞在奏疏中所言的那般,左藏库大火,无数珍藏被付之一炬,如此损失惨重,又如何是轻易能恢复过来的?
  倘若再迎来一场蝗灾,哪怕只影响数州,所需拨下的赈济,也是无比沉重的负担。
  等赵恒近乎屏息地将奏疏读完后,已是心惊肉跳,茫然无助。
  在奏疏之中,陆辞未有过只言片语,而赵恒与王旦却是心知肚明的,为此发虚的,还是另外一点。
  先是忽如其来的熊熊大火,后是蓄势待发的可怖蝗害……
  二者接踵而来,波折不休,莫不是真是上天当真有灵,对他近些年来轰轰烈烈的造神渎神之举表示震怒,才接二连三地降下灾害?
  左藏库大火时,赵恒虽心痛,尚能缓过气来。
  随着大半年一晃而过,也淡忘得差不多了。
  但让人闻之色变的蝗灾,却充分将之前的惧意一同唤起,卷土重来。
  见赵恒精神恍惚,王旦出声了:“依臣之见,陆知州所言虽不可尽信,但亦不可不信。”
  赵恒半晌方才回神,虚弱地点了点头,道:“朕明日便着人筹备开坛做法,祈求上神庇佑。”
  王旦狠狠地皱了皱眉。
  他几乎不敢相信,皇帝竟糊涂至此,顽固至此。
  明明一手操控了 ‘天书下凡’的闹剧,却还死撑着要闹开坛做法,祈求根本不存在的神仙的庇护。
  若无神仙,此举不过为浪费财力物力,使本就不济的民力雪上加霜;若是真有神仙,还公然开坛祭祀,岂不是冥顽不化的挑衅亵渎!
  关乎国体,岂能如此儿戏!
  王旦强忍着咳了声。
  他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赞同,但也知皇帝此时有多么惶恐忧惧,听不得半点否决。
  他若疾言厉色,便无异于将皇帝往王钦若等善于逢迎、毫不在意百姓死活的奸人身边推。
  王旦很快平复了心情,温声宽抚道:“陛下所言极是。然凡事需先求己,无策方求助神佛。现入冬才数日,一切尚早,不妨先照陆知州奏疏中所言那般,下令使各地进行排查,看是否有飞蝗虫卵埋藏土下,再定策略。”
  赵恒犹豫了下,考虑到若真有蝗灾的严重后果,还是点了点头。
  见官家答应下来,王旦却未跟着心安。
  他在离去之前,又进行了一番宽抚。
  但在见到官家脸色和缓,真要放下心来时,又话锋一转,重新将灾祸之害再三强调,使对方生不起轻视之心。
  如此反复几遍后,王旦才携事离去。
  目送王旦匆匆离去的背影,官家仍是心烦意乱,便招来常能说些心里话的王钦若,将奏疏里所报的蝗患之事,与其说了一说。
  怎么又是陆辞?
  人都去到连通判都不必配置的小小汾州了,兴风作浪的本事,倒是一点不减。
  而且将其奏疏呈上,怎么又是王旦?
  王钦若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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