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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劫骤然而至。
第一道便劈碎了岛屿上的结界, 劈开了坚固的房梁,顷刻间摧毁了小小的静室, 直直落到她的头上。
强烈的痛楚自四肢百骸传来, 本以为已经足够坚韧的血肉颤抖不止,一丝丝雷力自经脉传入丹田, 剥下了金丹的一片丹屑。
这是元婴雷劫与金丹雷劫最大的不同。
金丹时, 只要躯体承受住了天雷之力, 便能够成功, 但元婴不行, 修士必须保证身体不崩溃的同时, 引导天雷激活裹在茧内的元婴。
任由天雷入体, 金丹会破碎, 元婴会死,阻止雷电入体,元婴便无法脱离外面的丹茧, 也就永远迈入不了新境界, 只能做一辈子的半步元婴。
殷渺渺小心翼翼地掌控着雷电的力度,首先测试出合适的数值分配给金丹,其余的滋养肉身, 真的承受不住的, 再用焚灵火化去。
天雷是何等强悍的力量,焚灵火这么贪婪的小家伙,吸收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也灰飞烟灭了。
而比起结丹时的艰难, 殷渺渺倒不觉得有多难,百余年来,修行从未懈怠,昔年打下的基础,成了她如今应对的底气。
转眼间,第九道雷劫也已过去,可劫云并没有消散的迹象,甚至云层变得更厚更密,黑压压地笼罩在头顶,酝酿着更强的力量。
金丹时,一般修士的雷劫为三到七道,唯有少数人会到九道。而元婴时,雷劫的数目基本上就是金丹时期的两倍,后面的化神、合体亦是如此。
殷渺渺昔年是九道雷劫,那么,元婴时就有十八道,以此类推,到她飞升之时,便会是极致的九九八十一。
*
观境岛,长阳道君看到了聚集的劫云,心生异感:“谁在结婴?”
游衍也没想到殷渺渺的速度这么快,半个月前说要闭关,这会儿就已经到了最后的雷劫,沉吟少时,道:“素微。”
长阳道君冷笑:“她好大的胆子。”
“道君,令孙出事的时候,她就在宴席上,所有的修士都能作证。后来更是直接到了这里结婴。”游衍缓缓道,“若说她是凶手,恐怕难以服众。”
修真界有假冒别人面貌的法器吗?有。所以,若说有人伪装成她的样貌出席宴席,不是不可能,但长相身形能够假冒,修为不能。
金丹大圆满的修士一共就那么几个,同时还要满足不在现场,非常了解她,一言一行都没有令任何人起疑,可能性太低了。
而后来有人在背后推动此事传播,更是让他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栽赃嫁祸,挑拨离间。
他相信长阳道君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他笑了,冷漠而平静:“服众是别人的事,我可不管。此事必然是她所为,越是不像她,越证明是她。”
游衍拧起眉头。
“看在你是万水阁主的份上,我不妨同你直说。”长阳道君淡淡道,“丽华因她而生心魔,非杀她不可,我便去打听了一二。不得不说,她聪明、谨慎,也很狡猾,这次故意留下来,想假装一无所知,却正好暴露了她。”
他的唇边浮现一丝冷笑,看着游衍道:“外面传得风风雨雨,她难道真的一无所知?若真不是她,她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真凶,省得替人背锅,死于我手,可她没有。她结婴,是她知道我会来,若不这么做,她在我手下走不过一招。”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游衍顿时无言。
“就算不是她,她也一样要死。”长阳道君神情漠然,“这是个人恩怨,你最好就此罢手,我也不想闹得三大门派不合。”
游衍听懂了,这是一笔交易:假如他不再插手此事,长阳道君便只要殷渺渺的命,不会追究万水阁的问题。三大门派依旧互相扶持,一如既往。
他没有理由拒绝,遂默认了。
下一刻,长阳道君消失在了观境岛上。
到的时候,正逢第十二道雷劫降临。
天道不允许修士插手自己的考验,是以,长阳道君立在半空,按捺着涌动的杀意,等待着。
第十二道雷劫劈下,岛屿已四分五裂,只余一隅残留。她就坐在废墟之中,心无旁骛地炼化着天雷之力。
就凭这份定力,长阳道君认为,自家曾孙女输得不冤。
若丽华没事,他或许会很欣赏这个年轻人,可丽华死了,她就非死不可。
随后,是第十三道天雷,第十四道天雷。
长阳道君以为该结束了,正欲出手,忽然觉得不对。
雷劫还在继续。
“居然是九雷之数。”他皱了皱眉,复又松开,不错,以九为数的历劫者多为天道所眷顾,可那又如何?修到元婴、化神,亦有可能丧命,从没有杀不得的说法。
不过叫她多活几个时辰罢了。
可接下来,又有一件事令他意外。
第十七道天雷降下时,她的身上泛起了淡淡的金光。雷光闪下,倏忽隐没,换言之,这并不是天罚,而恩赐。
殷渺渺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天雷,强悍的力量进入体内,却化作了春雨般的养分,不停地滋润着她的血肉。
丹田深处,已经显出婴儿模样的元婴沐浴在雷雨之中,显得愈发莹白光亮,凝实有力。
第十八道,亦然。
金丹时,她只得到了一次馈赠,谁想结婴的时候,居然多加了一道,真是意外之喜。
缭绕四散的电光中,殷渺渺睁开了眼睛。
*
南海,归墟。
昭华立在海面上,遥望着那一头的劫云,半晌,忽然道:“这盘棋,我今日是下不完了。”
“哦。”对弈的人抬起头,淡淡问,“你要去哪里?”
“看到那边的金光了吗?”昭华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是我很熟悉的气息,我找到她了。”
“她是谁?”
“于我有恩的人。”昭华说着,身形已化飞龙而去,“我报恩的日子到了。”
话音未落,影子都瞧不见了。
徒留对弈的人惆怅地叹了口气,开始继续左手和右手下棋的日子,自言自语道:“南海真是一天太平日子都没有,唉,什么时候才能清清静静地睡个觉啊。”
*
飘逸的衣裙落下,照在了殷渺渺的肩头,破损的法衣碎片如羽毛脱落在地上,化作片片残花。
“长阳道君。”她镇定地望向对方,微微一笑,“阁下不远千里而来,不知道有什么事吗?”
长阳道君冷冷道:“你还和我装傻?”
“我不懂您的意思。”
长阳道君懒得和她多费唇舌,单刀直入:“丽华死了,是你杀的吧?”
“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吗?”她笑了笑,平静地问,“如果不是我,你会相信吗?”
“肯定是你。”
“那便是我。”殷渺渺抬头望着乌云散去,重新露出蔚蓝的天空,“萧丽华心心念念要杀我,不管她是死于谁之手,你都一定会帮她实现这个心愿。”
“原来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只是想看看,堂堂化神道君,讲不讲道理。”
“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道君,是失去孙女的长辈。”长阳道君巍然不动,“你想要以道义相逼,怕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殷渺渺轻轻眨了眨眼睛。果然,能够修到这个境界,长阳道君绝对不是任人愚弄的傻瓜笨蛋,他已经看穿了她的谋算。
——是的,她很清楚,无论萧丽华死于谁之手,长阳道君都不会放过她,那么,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又是下毒,又是制造不在场证明呢?
因为,她就算死,也要死的有价值。
杀了萧丽华,又被她的曾祖父所杀,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恩怨。十四洲那么多修士,天天都有类似的事发生,更不必说她和萧丽华结仇,全是因为慕天光。
男男女女,风流韵事,不过给他人做笑谈。
她死后,长阳道君只要亲自去趟冲霄宗解释,略作赔偿,也就完了。他是化神道君,又是替血亲报仇,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当然了,冲霄宗必然是愤怒和惋惜的。然而,她活着的时候有价值,死了也就到此为止,与其为了一个她和归元门交恶,不如借此谋取更大的利益,比如要求割让灵脉,秘境,或者别的什么。
有了资源,还怕培养不出优秀的弟子吗?
正义是有前提的。
她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甚至决定顺水推舟,让门派的利益更大化。
确认萧丽华是她杀的,长阳道君作为亲人,杀她不过分。但如果凶手的身份成谜呢?很多人都可以证明,她当时就在宴席上,不具备杀人的机会。
一旦复仇的理由站不住脚,同样的死亡,归元门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这是她身为冲霄宗首席,为门派做的最后一件事。
而长阳道君看穿了她的盘算,却不改初衷。他愿意付出沉重代价,承受冲霄宗的问责和翠石峰的仇恨。
他是个好长辈。
殷渺渺并不恨他,因为如果死的人是她,任无为会做同样的选择,可惜的是,他们是敌人。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长阳道君问。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该说的都说了,该努力的也都努力过了,到了这一步,不是她把一手好牌打烂,而是她的牌就是没有萧丽华的好。
殷渺渺想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道君应该明白,萧丽华想杀人,最终为人所杀,乃是死有余辜。但你仍然想为她报仇,在你心里,公理比不过私情吗?”
“你在向我问道?”
“是。”
长阳道君没想到她死到临头,不求饶,不求援,而是向他问出了这么个问题。出于这份欣赏,他回答她:“所谓公理,亦由人定。”
殷渺渺明白了。长阳道君的道,是强者书写规则。
这就不奇怪为什么萧丽华会如此行事了,她继承了曾祖父的“道”,却忘记了,长阳道君的强是他自己的力量,而她是借来的。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殷渺渺弯起唇角,握紧了手中的首席印,“有生之年,能向化神道君请教,晚辈十分荣幸。”
“很好。”长阳道君微微颔首。临死之际,铁骨不断,傲气不失,风仪不减,就冲这份气度,已远胜常人多矣。
但他出手没有片刻迟疑。
这是一场没有什么悬念的战斗。
一个是初初结婴的晚辈,一个是化神多年的前辈。纵然长阳道君来的只是一道分神,却仍然是实打实的化神修为。
炼气或许可以杀筑基,因为他们的距离是10.
筑基凭借法器和智谋,或许可以杀金丹,因为他们的距离是100.
那么,元婴和化神的距离呢?是10000.这是不可违逆的悬殊,哪怕是握有首席印的殷渺渺,也只能将差距拉到5000.
她抵挡住了长阳道君前两次的攻击,没能挡住第三次。
纵然是天雷滋养过的肉身,此时也不堪一击,体表看似完好,五脏六腑却已经溃烂破碎,血水从口鼻中流出,模糊了她的面孔。
殷渺渺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却没有放弃。她勉力运转刹那芳华,想要止住伤势的恶化,然而,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去陪丽华吧。”长阳道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抬起了手指。
殷渺渺的声带损毁,发不出任何声音,可她依旧用口型回答:“我不怕死,我早就死过一次了。”停顿了下,恶劣地说,“萧丽华比我先死。”
她的坚韧和骨气让长阳道君欣赏又厌恶。
他决定立刻结果了她,眼不见为净。
可惜的是,有的时候生和死,胜和负,就只是一念之差:他上一招若是多用一分力,殷渺渺就已经死了,也就不可能等到援兵的来临。
是的,任无为还在闭关,云潋尚在路上,慕天光被支去了柳洲,向天涯还在结婴……她所有的退路都已堵死。
却唯独还剩一个昭华。
“娘娘,我来迟了。”
昔年的滴水之恩,终成涌泉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