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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离微微一笑。
  他素来以待人和善、温文尔雅著称, 低阶弟子们都知道,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事, 去求一求江师叔说不定会有办法, 众人都觉他是个内敛又温和的人。
  可这会儿他面目未变,依旧是那人、那脸、那眉眼, 却无端多了一股傲然潇洒的姿态, 论气质, 居然与顾秋水不相上下。
  “无论你想问什么, 我都不会告诉你的。”江离挥卷袍袖, 竹绿色的袖中伸出一柄无刃无锋的木剑, 生气蓬勃, “今天被你识破了身份, 是我一时大意,无话可说,但你要留下我的命, 可没那么容易。”
  殷渺渺本也不报希望, 略作思忖,说道:“你在冲霄宗行走无忌,定然是道修无疑, 与魅姬一流绝非同道……”
  她缓慢说着, 仔细留意他的神色,果然发现提到魅姬时,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就有数了——他们六个人虽然互相配合, 密谋大事,却不见得认可彼此。
  因此便道:“朋友一场,我不想到头来也只知道你个假名假身份。虽你我分属不同的世界,却同是道修,可敢报上名来?”
  “呵,你不过是想多些套话罢了。”江离哂笑。然而,他内心深处,终究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过去藏头露尾多年,实属无奈,如今既然已经暴露身份,不如做回自己,堂堂正正战一场,也不算坠了名头。
  思及此处,他便道:“告诉你也无妨,在下岱域沧海楼江离亭。”顿了一顿,又笑,“原本想和你较量一二,现在看来,要先同你师父打、一、场、了。”
  话音未落,繁花似的剑光和罡风般的剑气在空中狭路相逢,竟然未落下风。
  强劲的气流席卷开来,整条街的屋舍抵御不住,檐瓦、梁柱齐齐倒塌乱飞,惊得无数居民惊慌失措。
  任无为指着江离、不是,江离亭:“有种出去打。”
  “哈,我也没这么傻。”在冲霄宗埋伏多年,江离亭对门派里的几大元婴都有了解,有的好对付,比如秋兰真君,有的却很棘手,比如任无为。
  他不确定殷渺渺找了多少埋伏,怎么可能正面硬拼,不过虚晃一招,令他们顾忌云光城里无辜的人,以便脱身逃跑罢了。
  任无为暗骂了声,追了上去。
  殷渺渺当然想给师父搭一把手,因为除了她,并没有别的埋伏了——在江离主动出手前,她有数个怀疑人选,未免打草惊蛇,除了自家人,谁也未提,哪怕是掌门。
  她以为,两个人打一个,不死也该重伤,却忘了一件事。
  他们俩一追一逃,用的全是挪移术。
  她还没学会这个!
  殷渺渺捂住额头,怀疑自己的脑袋在重生的时候少长了一点,居然忘记了如此大的疏漏,面色变得飞快。
  一炷香后,云潋赶来,看到她很是奇怪:“师妹?”
  “我没追上去。”她的表情十分怪异,“我……追不上去。”
  云潋:“?”
  殷渺渺:“我没学挪移术……”
  他更疑惑:“还要学?”
  “不学怎么会?”殷渺渺诧异。
  云潋思索道:“结成元婴后,对天地法则自有感应。这本不是法术,何须多学?”
  要不是说这话的是云潋,殷渺渺都要怀疑被捉弄了。她什么也感觉不出来,更不必说施展:“我感觉不到啊。”
  云潋:“……”
  她:“……”
  殷渺渺转移了话题:“秋兰真君如何?”
  云潋摇了摇头:“她时日无多,什么也不肯说。”
  殷渺渺沉思片刻,扬眉道:“我去会会她。”
  *
  记忆里,这是殷渺渺第一次见到秋兰真君。
  她面色苍白,唇上全无血色,体型单薄,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好像是薄薄的纸片人,毫无分量。仅凭这个外表,任是谁也想不到她居然是元婴修为。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分辨不出从何而来,似乎细小的气味分子已经在漫长的时光中融入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殷渺渺轻轻走了过去,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坐下。
  而后一语不发。
  秋兰真君也很沉得住气,同样沉默,若非还有清浅的呼吸,几近死人。
  良久,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前辈有什么遗愿吗?”一副送她上路的口吻。
  秋兰真君沉默着,似乎在评判她话中的真假。
  殷渺渺不闪不避,直视她的双眼,想要找出些许端倪:秋兰真君对江离亭的身份知情吗?她是受害者,还是帮凶?她为什么沉默?
  一番对峙后,秋兰真君勾起唇角,淡淡道:“没有。”
  她瘦得脱了形,绝对不是个美人,可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爆发出迫人的气韵,与一贯示人的形象大不相符。
  “很好。”殷渺渺要故弄玄虚,自然不会多拖沓,缓缓走上前去,抬手按住了她的额间。
  秋兰真君悚然一惊。
  她卧躺的床榻上原有着许多精美华丽的花木雕刻,此时此刻,它们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力,一下子从死物变成了活的,顷刻间生长包围,将床上的人团团保护了起来。
  红莲焰火炫然绽放。
  这是殷渺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使用它,原想大概不错,却未料竟有这般威力:层层盘结的虬枝甚至没能坚持三息,就在红莲火下节节败退,化为烟尘。
  秋兰真君艰难地直起身,喘息的声音像是个破风箱:“好、好手段。”
  “请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这里是冲霄宗。”殷渺渺藏起自己的讶异,神色自若地将掌心罩在了她的头顶。
  魂术发动。
  入侵比想象中还要容易,秋兰真君的灵台就好像是个筛子,她的神识没费多大的力气便探了进去。
  一些零星的碎片闪过,拼凑出江离亭潜伏进冲霄宗的始末。
  *
  那年,秋兰真君还是秋兰真人,为了替寿元将尽的师父找到续命的灵药,在十四洲各地奔波。有一回,她意外听说了雁洲的灵修十八洞有配置延寿丹的主要材料,二话不说就奔赴寻找。
  她是灵木园的弟子,熟识各种灵植与妖兽,因此虽然身手一般,却凭借过人的见识,避开了足以致命的威胁,来到了月华洞。
  灵修十八洞,指的是十八个大型溶洞,地势极其复杂,潜藏着数不清的危险。月华洞地势较高,隐藏在深处,除了每年的中秋节能依照月光的指引找到踪迹,平日里连影子都找不到。
  秋兰真君耐心地试了三年,终于顺利找到了洞口。
  在那里,她遭遇到了一生最大的威胁,一条守护在珍稀灵植旁边的两栖妖兽,外表似鼍,通体为白,无鳞片,光滑似泥鳅。
  她几乎丧命在它口中。
  幸好,一个陌生的男修救了她。
  他自称是个散修,到此游历,没想到同伴临时反水,害得他险些陨落,拼死拼活才逃了出来,意外发现了这个溶洞,便藏身于此。
  秋兰真君并非初出茅庐的少女,并未全盘相信,可时日一久,始终未曾发现异常,慢慢便信了。
  孤男寡女,又在险恶之地,对方还在重伤的情况下救了她……咳,他们在月华洞里困了六七年,从陌生人变成朋友,再从朋友变成了恋人。
  秋兰真君曾遭到过背叛,情伤之下,将一腔心思全都寄托在修炼上,未曾想过结了金丹,还能再遇上良人。
  可为什么不呢?
  他谈吐有物,举止得当,处处照拂她。有时候,她都会诧异,这样的人物,居然只是个散修,就算与三大宗门的弟子比也不差什么了。同时,也有窃喜,若非他是个散修,或许轮不到她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修遇见他。
  两人的感情愈发深厚,寻找出口的事也有了眉目。
  他们找到了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只是半路有一只极其强大的妖兽。为了打败它,他们筹备近一年的时间,终于成功找到它的虚弱之处,想联手将它消灭。
  这自然是一番苦战。
  最终,他们打败了它,还意外获得了一棵十分珍贵的药材,服下就能晋级一个小境界。但不幸的是,打斗期间,他因为想要保护秋兰真君,不幸重伤。
  临终之际,他告知秋兰真君,自己有家传的宝物,可以推算转世之机。故而嘱咐她服下灵药,增强修为,然后拿着法宝去找他。
  秋兰真君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救回他的性命,含泪应了。
  他“死”了。
  秋兰真君带着他的遗物,回到了冲霄宗。
  三十年后,她服下灵药,顺利结成元婴。谁知命运弄人,她堪堪出关,便发现被分配到辟芷峰的新弟子里,就有他的转世。
  那个人,就是江离。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和同年的夏秋月来往过密。秋兰真君无比痛苦,想告诉他真相,又知道前尘已过,不该再肖想。
  挣扎中,她偶然见到江离因为和夏秋月关系好,被范天赐(昔年龙泉真君的孙子,死于朱蕊之手)排挤打压。
  她怒不可遏,决定收他为徒。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自此后,二人师徒相称,再无可能。哪知筑基后不久,江离就找到她,说自己恢复了记忆。
  秋兰真君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折,陷入了痛苦。她对他旧情难忘,可师徒名分已定,伦理不容挑战。
  就在这时,江离下山历练,遭遇邪修。
  她为了给他寻找治疗伤势的药物,远赴西洲,结果遇到了魔修。她本不擅长斗法,受了重伤,从此缠绵病榻。
  江离说不会辜负她,她半推半就,两人就在师徒的名分下,做了情人。
  秋兰真君原本就伤势难愈,再加上为这段畸形的关系而痛苦,生了心魔,修为再难精进,不过熬日子罢了。
  殷渺渺快速过完了这段故事,心里只想摇头。
  所谓伦理,都是人为规定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谁信谁傻逼。师徒关系亦然,小龙女和杨过的悲剧还不够吗?
  当然,秋兰真君身处在这个世界,为其所困,情有可原。
  过分的是江离,或者说江离亭。
  她有八成把握,当时他根本没死,只不过糊弄秋兰真君,用一个迂回的办法潜伏进了冲霄宗罢了。
  想想看,一个与本门修士结缘的散修,能探听到多少秘密?元婴真君的弟子则不然,亲传弟子的消息灵通得多。更不要说他还可以通过秋兰真君,探知到更深层次的秘密。
  况且,有了转世之说,就算他暴露些许异样,秋兰真君也只会以为是他拥有了前世的记忆,替他遮掩。
  这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
  但是,秋兰真君难道一无所知吗?她看到这些记忆是不是太顺利了?会不会是故意给她看,好蒙蔽更重要的信息?
  殷渺渺疑窦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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