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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妙儿自认并非是什么滥好人, 但见死不救,非人所为。哪怕这人是穷凶极恶之辈, 也要问明来龙去脉, 再将他投入大牢等待判决。
她问心无愧,却不想运气真的就这般糟糕, 救了个中山狼, 且是一头狡猾谨慎的饿狼。他醒来后, 没有即刻露出獠牙, 反而谦和有礼, 再三感谢。
殷妙儿看他谈吐有礼, 绝非草莽, 身上的衣衫又是贡缎, 便知他身份不凡。只是对方不说,她也不多问,只安排了大夫治伤。
季溟等到伤好了些, 就提出了告辞, 说什么“来日必有答谢”。殷妙儿没挽留,也没将这承诺放心上,转头投入了公务中。
谁想大半年后, 突然得到了升官的喜讯。莫名其妙回到京城交接时, 那些曾经对她横眉冷眼的人又再度扬起了笑脸,亲切至极。
她试探着打探内情,对方却只回以高深莫测的笑容。
殷妙儿心中一沉,顿感不妙。
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必然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叶绸被急切地叫回了娘家,回来时带来了个坏消息:他们当初救的是圣人最疼爱的公子,而因为破军的事,宫里正预备给季溟挑选娘子。
殷妙儿微微拧眉:“难道是他为我说了好话?可就算是救命之恩,也不该忽然擢升。”
叶绸低头喝着茶,淡淡道:“你已经猜到了。”
“这不可能。”她道,“我没有见过他几面,又已经成了亲。”
叶绸问:“皇家何时在乎过这些?”
殷妙儿沉默了。皇帝老儿一家,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最没有脸皮的东西,娶寡妇入宫廷,立歌女当皇后,抢儿媳当贵妃,偷臣子的亲眷……什么事没干过?
但她想不出这么做的理由。
“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就想嫁给一个女人,要么她才华横溢,乃是人中龙凤,要么就是倾国倾城,令人一件难忘。”殷妙儿道,“我都不是。”
叶绸终于笑了:“我想也是。”
她叹了口气,支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真相并不复杂。
季溟向皇帝透露心意,假装出了一副“一见倾心,非卿不可”的模样,内里的缘由却与感情没有分毫关系。
破军谋反时,他不在京城,却是其中的一份子。之所以身受重伤,是破军的心腹看到他未如约前来,怀恨在心的刺杀。
他怕殷妙儿看出端倪,曾起过杀心,只是担心动手反而露了行迹——蓝素可不是一般人,若是被她发现了,他必死无疑——便想了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嫁给她。
把人绑在一条船上,就不用担心她会告发了。
尤其她还拒绝了蓝素的招揽,季溟认为,可以通过一门婚事,把她推到幕前和蓝素打擂台,自己则躲在幕后筹谋。
他不是破军,他可以忍。
为了达成目的,他在皇帝面前装成情根深种的样子,号称不同意就绝食。
皇帝从未对这个儿子起过疑心,心疼不已。且想想殷妙儿乃是寒门出身,不比世家大族会引起反弹,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理由也很好找,叶氏进门多年无所出,勒令休弃就是。
圣旨下到殷家,殷妙儿拒而不接。
皇帝勃然大怒,要治她的罪,亏得蓝相劝阻了,改做褫夺官职,闭门思过。
在老家的殷家夫妻听闻,连夜上京,代她写了休夫文书,逐叶绸离家。
殷妙儿问:“当初是你们要我娶的,这个时候,怎么又要我休了?”
“他无所出,若有些眼色,就该自请下堂。”殷母冷冷道,“我真不该这般宠你,把你养成了这样轻狂的性子,陛下赐婚,也是你能拒绝的?”
殷妙儿道:“夺人妻室,非明君所为。”
啪。殷母一个耳光扇过来,怒斥道:“放肆!你真是活腻了,来人,给我把这个逆女绑起来,我带她去向陛下请罪。”
嫡父赶紧过来劝,他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平和地说:“妙儿,你要知道,拒绝这门婚事,并不能保住叶氏。相反,你,他,乃至你的母亲和我,都会因为你的举动而死。”
殷妙儿看着他,忽然微笑:“是吗?好可怜啊。此情此景,怎的这般眼熟呢?”
嫡父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们养你一场,你该多为殷家考虑,不要任性。”
“你何必同她废话。我不如打死她,省得牵连九族!”殷母怒极。
殷妙儿瞟了她一眼,忽然道:“好吧。”她看向父母,说道,“把他送回老家,和表哥作伴。”
嫡父道:“你想通就好。”
“我当然想通了。”殷妙儿说,“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啊。”
她上奏阐明拒婚的原委,说是自己无才无德,不敢匹配公子。皇帝得了台阶,季溟再从旁求情,顺着发了道旨意,夸她有情有义,品德忠良等等。
婚事遂成。
叶绸被送走了。
殷妙儿道:“我表哥在的道观很清静,里头都是我的人,你好好待着,等到事情过去,想还俗再嫁,都随你的意。”
叶绸问她:“那你呢?”
她没有回答。
三月后,黄道吉日,宜嫁娶。
殷妙儿走完流程,与诸多宾客谈笑风生,看不出丝毫勉强的痕迹,还应允了数个邀约,一副准备借公子之力,平步青云的样子。
民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升官发财换夫君。她二十余岁,一跃成为皇帝跟前的人,又娶了新夫君,该是得意的时候。
没有人起疑。
是夜,月黑风高。
一场大火悄无声息地烧了起来,仆役们很快发现了,正打水去灭火,忽然被一群黑衣人拦住。
对方高呼一声“为破军公子报仇”,射出无数火箭。
整座御赐的府邸燃烧起来,火光冲透天际。
屋中,殷妙儿叹息似的道:“可怜,新郎官多饮了几杯酒,怕是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了。”
季溟怎么也没想到,交杯酒里居然被下了药。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殷妙儿会拒绝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度反抗。
“你疯了?”
“这话好笑,难道破军公子的人不是你招来的?不过还给你罢了。”她上前,扼住季溟的脖子,“你的命是我救的,现在,我要拿回来。”
话音未落,指间骤然用力。
她亲手扼死了季溟,将尸体摆弄一番。而后从床上拖出新鲜的女尸,做了一番布置。
火已经烧着了屋顶。
她脱下喜服,随手丢弃,里头套着小厮的装束,耐心等待着。
救火的人冲进来了。
被火烧着的屋梁不断往下掉,混乱一片。
她快速小心地往外挪。这里被提前布置过,离间多衣服帷幔,都是好烧着的东西,外间却多是花瓶一类的摆设。
火光越来越盛,她的脸被熏得一片漆黑。
最终,她混在救火的小厮里,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叫救火的声音,人人手里拿着瓢盆。
她尽量不和人说话,免得被人记住声音,假装步履匆匆地去打水,悄然离开了现场。
黑衣人被赶来护卫所杀,解开蒙面的黑布一看,果然是破军曾经的心腹。
殷妙儿与破军素无往来,压根没见过面,没有人怀疑到她头上。于是,在季溟身边的尸首,当然也被认作是她。
喜事变丧事。
三日后,运河旁。
殷妙儿见到了已经成为漕帮当家的游小溪。她道:“你报了我的恩情,我们两清了。”
游小溪改名换姓叫游川,问她:“你娶公子还不好,跑什么?”
“你跟薛家小姐锦衣玉食,又跑什么?”她反问。
游川道:“不一样,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一样的,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殷妙儿道,“知道吗?我本来想,有些事是该知其不可而为之,但现在我发现,有的时候,世事两难全。”
他问:“你不做了?”
“不做了。”她洒然一笑,“理想太遥远,自我却在眼前。不能改变世界,至少不能被世界改变。”
她不想以理想为名,屈服于这个糟糕的世界,因为当她屈从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我都无法坚持,谈什么理想。
时代的东风不在她的身上,这是蓝素的时代。
她无可奈何。
因此,独善其身。
不会高洁到宁赴湘流,以死明志,也绝不与世推移,融入旁人。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缨,沧浪之水浊兮,也不洗脚。
游川问道:“我送你一程,去哪里?”
“北国。”她莞然而笑。
*
北朝的风气比南国开放些,于男子的约束并不算多。因为朝廷对人口的需求,废除了前朝的贞节牌坊,鼓励再婚。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男子十六,女子十八不婚,就要额外交一笔税费,是以民间少有超过二十还未婚的男女。
殷妙儿扮作一个出家的道姑,花钱买了度牒,略微乔装打扮,便在一处道观落脚。等混熟了些,花了些钱财,买通了观主,自此在观中出家。
道观破败穷苦,她想了法子,烹了些素点心,说有强身健气之效。百姓愚昧,来上香时便多多少少会买一些,求个心安。
等到赶集或是节日之时,她骑着青驴,背篓里放着点心,随意支了个摊子,给人看相卜卦,也不收钱。
人们觉得她有些道行,不管说得对不对,都会买些点心。
没多久,道观就有了收入也有了名气。
她留了一些银两傍身,其他的都留给了老观主,动身到处游历,美其名曰寻仙求道。
也不知是否是金蝉脱壳,一并去了尘缘,她放弃了兼济天下的理想后,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她不必再考虑父母家族,不用再操心黎民百姓,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大梦终于醒,身心两相安。
她想,蓝素计谋过人,燕将军勇武难敌,南北之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必然要血流成河。
但这样的融合是不可避免的。南北本属一家,双方都想平定四海,开创统一时代。而于百姓来说,一次惨烈的痛楚后,便不必再年年岁岁为战争而担忧,朝廷的钱财也可以用于建设,亦是一件好事。
只是,想要在这样的举国之战里置身事外,还是需要早做准备。
若是可以,当寻一方世外清净地,将表哥和叶绸都接到一处。大家都出了家,抛下俗世的身份,也不必拘泥于男欢女爱,做个比邻而居的道友就好。
红尘之外,盼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