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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妙儿在北国流浪了一年多。读过书的人总归是不愁饭碗的, 她没钱了,要么去做法事, 要么替大户人家讲解经文。因为不贪图什么, 谈吐仪表又不同常人,许多人家将她奉为得道高人。
  有的时候运气好, 还能搭个顺风车坐船和马车。
  不过, 运气这种东西向来不太靠谱。譬如今日, 她紧赶慢赶, 赶在下雪之前到了驿站, 却已经没有最廉价的通铺, 只有更昂贵的小单间。
  她无可奈何, 只能掏出大半身家定了间房, 要了热水洗漱。
  旅途劳累,她却睡不着觉。房间隔音很差,能听到暗娼的敲门声:“大人, 需要服侍吗?”
  有人要, 有人不要。
  墙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男人女人交织的喘息。房间靠边,开着一扇破窗户, 冷风嗖嗖嗖地钻进来。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终于决定爬起来,找块包袱皮把窗的缝隙给堵住。
  打开窗的刹那,她与一张永世难忘的面孔不期而遇了。
  他的眉毛上挂满了白霜,嘴唇冻得发青, 双眼无神,手中握着一柄剑,正恰到好处地搁在了她的颈边。
  “我是个穷女冠,可没什么钱给你。”殷妙儿镇定自若。
  他道:“我不劫财。”
  “那你这是做什么?”她拧眉。
  他没有说话,只是谨慎地翻进了屋里。
  外头传来喧嚣声,似乎有一队骑着马的人到了,呼来喝去。
  殷妙儿道:“有人在追你?”
  “是。”
  “你不能待在这里。”她道,“会连累我。”
  他道:“抱歉,来不及了。”
  的确如此。大部队已经开始上楼搜查,惊起无数野鸳鸯。她听见有人大声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女人?”
  女人?殷妙儿看了看不速之客,思忖道:“把衣服脱了,躺到床上。”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飞快照办。
  殷妙儿将他的衣服揉作一团,塞进被子里。地上有他进来时带来的泥土,她迅速拿鞋子抹平,唯有水渍一时半会儿干不透。
  情急之下,她将破损的窗户掰歪,风雪刷一下倒卷进来。地板上湿透。
  这时,查房的人也到她门口了。
  殷妙儿拉开外袍,装作匆忙披上的样子,打开门第一句话就是:“店家,我要投诉!”
  原本喝问的人被她怼住,迫不得已咽回了喉咙里的话。
  殷妙儿大发雷霆:“看看你们的屋子,一股霉味就算了,窗还是破的,睡到一半害我变成落汤鸡……你们这是黑店吧?”
  陪同的老板面色不太好看:“你才付十个钱,还想睡一百文钱的屋子?”
  “十个钱不是钱?”她拔高了嗓门,一副要好好掰扯清楚的意思。
  为首带刀的女人不耐烦,打断了她:“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受伤的女人?”
  “受伤的女人没有,黑心的店家就在你面前。”她指着老板的鼻子,“我看你就是蓄意谋财害命。让我睡这里,我明儿早上还有命吗?你肯定是想贪墨我的行李。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那女人狐疑地看着她,对属下说:“进去搜。”
  殷妙儿立即拦住:“你是什么人?说搜就搜?”
  女人眯起眼睛:“官府办事,尔敢阻拦?”
  “贫道混迹江湖多年,你这点狠话,吓不到我。”殷妙儿冷笑道,“我曾听闻,有些客栈伙同劫匪,装作官兵搜查,抄走过客的财物,顺带摸清身份。若是无依无靠之辈,便在路上杀人劫财。”
  “呸,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一个年纪小的官差按捺不住激将法,当即亮出腰牌,上书“凤卫”二字,乃是北朝有名的御军。
  殷妙儿皱眉看了半天,一边咕哝“凤卫来荒郊野外作甚”,一边不情不愿地让开了。
  凤卫鱼贯而入,顿时发现了地上的水迹,也看到了床上的男人。为首的女子怀疑更甚:“你不是孤身一人入住爹妈?怎么有个男人?”
  殷妙儿皱眉,不可思议地问:“谁会带着妓子住店?”
  老板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不是,唉,定然是谁家的郎君耐不住寂寞,才……”
  想到刚才也捉到了几个半掩门,女子信了几分,却亲自上前查看。那个男人窝在被褥里,瑟瑟发抖,散落的发丝遮着脸庞,仿佛十分羞愧——女子心里不耻,但半掩门本就是有些寡夫守不住,自甘堕落,怕被人知晓也很正常。
  她拨开被褥,看见对方有喉结,这才信了。又看屋子里连个箱笼也无,藏不进人,床下亦空空荡荡,方才招呼手下离开。
  然而,刚刚走出门,那女子忽得回过身,盯着她问:“你一个出家人,为何会与男人苟合?”
  殷妙儿抬起眼眸,用“这个女人怎得这般无知”的微妙语气回答:“贫道修的合气之术。”
  女人不动声色:“哦,本官对此也有些研究,你且将口诀背来听听。”
  “大人的研究看来尚未登堂。”殷妙儿并不上当,冷淡道,“我派修行者,无有口诀,不立文字,身体力行,师徒相授。”
  “那看来是本官记错了。”女人面不改色,扬长而去。
  殷妙儿又揪着店家,非要他把坏掉的窗户修一修。老板没法子,只好叫人找了木板钉子过来,敲敲打打,总算堵住了破窗。
  风平浪静,已是后半夜。
  殷妙儿倦极,想赶人睡觉,却见被抓捕的人心安理得地在她床上睡着了。她无语至极,推推他:“醒醒,人走了。”
  他说:“我很累。”
  “我也很累,你睡了我的床,我睡哪里?”她可没有钱再弄间房了。
  他让开一些。
  殷妙儿目瞪口呆,然后果断躺了进去——贞洁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糟粕,生存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她要睡觉,谁也拦不住。
  木板床很窄,被褥旧了些,却是之前一位好心的东家所赠,十分暖和。两个人挤在一起,冷倒是不冷了,但他的身体冰得很,过了好一会儿还暖不起来,且总是往她背上靠。
  殷妙儿想起前情:“你冷?”
  “嗯。”
  “受伤了吗?”
  “嗯。”
  “她们为什么追你?你是谁?”
  “我叫冷玉。”他语气平淡,“以前母亲无女,要我扮女子,如今嫡女长成,卸磨杀驴。我中了毒,双目失明,逃到此处,她们杀人灭口。”
  殷妙儿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故事也莫名有既视感,回忆了番,想起来了:“我记得被废的皇太女就是单名一个……玉字?”
  “是我。”他说。
  殷妙儿:“……”
  良久,她才问:“那你以后怎么办?”
  他道:“也许去南朝。”
  这算什么,犯了事就互相偷渡吗?殷妙儿啼笑皆非,半晌才道:“南朝对男人约束很严,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没接话,沉沉睡着了。
  殷妙儿习惯性地把北朝的局势重新思考了一遍,不知不觉也入了梦。
  翌日清晨,十分尴尬。
  殷妙儿忍住了笑意,忽而想起曾经朋友们的打趣。她们促狭得很,说:“你以后参加宴会,可要千万小心,莫近谁家公子的身。男人天生不如女子自制,稍有差池便会失了清白,到时候赖上你,你哭都没地方哭。”
  又有一个说:“近年来,京城里越来越流行‘银钥匙’了。听说十分有效,能叫男人好好管住自己不听话的小东西。”
  所谓银钥匙,就是用金属锁和皮革制成的腰带,专门用来维护贞洁,只有妻子的钥匙才能打开。
  殷妙儿对此深恶痛绝。但时人认为此物甚佳,能更好得保持男子的纯洁性,以免他们为了除妻子以外的人泄身。
  她把这事讲给冷玉听,说道:“你若要去南朝,还是扮作女子方便些。”
  冷玉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去哪里?”
  殷妙儿诧异:“难道你要跟我走?”
  他点头。
  她顿觉荒诞:“你不认识我,也许我转头就会把你出卖。”停了一停,叹道,“你走吧,不要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我也会当做从没有见过你。”
  冷玉没有应答,反问:“我看不见,你告诉我,我见过你吗?”
  她蹙了蹙眉头,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她在南国,他在北地,过去怎么会见过面呢?
  然而,他缓缓道:“我感觉得到,你是我很重要的人。你是谁?”
  “萍水相逢之人。”她说,“你认错人了。”
  “我看不见,却从未认错过人。”他道,“无论你是谁,我都会跟你走。”
  殷妙儿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她确信从来不认识他,但奇怪的是,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一颗心仿佛泡进了温水里,柔缓地舒张着,犹如茶碗里的干涸花朵,在热水中徐徐绽放了,重现了枝头的娇艳。
  胸口弥漫起充盈的涨意,但却是极为舒适惬意的。
  她怔怔地站了会儿,心想:他被人追杀,无处可去,且受着伤,发着烧,就算萍水相逢,这么把人赶走,与见死不救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本该拒绝的话,始终没有拒绝出口。
  *
  殷妙儿将冷玉带回了出家的道观。
  观主年迈,冬日的一场风寒让她缠绵病榻,看到殷妙儿回来,她强撑着身体,将道观托付给她:“此观乃我家三代相传,多年来,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败落下去,着实不忍。你非池中之物,我意将观中上下托付给你,你可愿意?”
  殷妙儿道:“必不负所托。”
  观主如释重负,三日后溘然长逝。
  殷妙儿接手了这座清溪观。
  她带走了冷玉,等于失去了北朝这个新的容身之地。既然南北皆无退路,就在方外红尘之地,为自己打造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吧。
  *
  三年后。
  清溪观成为了本地有名的道观,香火繁盛,许多达官贵人亦有耳闻,千里迢迢过来上香。
  又是两年。
  殷妙儿想法设法,接回了南朝的云闲和叶绸。云闲出家多年,熟读经文,于论道辩经上颇有建树,备受赞誉;叶绸学医已久,深谙药理,时常免费替信众看病,广受尊崇。
  清溪观日渐兴隆。
  第八年,北朝由燕将军率兵,发动了对南朝的战事。
  南北之战,自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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