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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天涯猝不及防地出现, 又毫无预兆地消失,虽然无心, 却着实摆足了高人的架势。徒留其他人面对这堆烂摊子, 眉来眼去,打着无形的官司。
  孔离充分发挥了仁心书院的人能言善辩的特长, 花了足足一刻钟, 辩驳整件事有多么得蹊跷, 不能妄加定论, 楚蝉需要好生养伤, 再找人问明原委, 绝对不能随意盖棺定论。
  众人自然各有心思。
  齐盼兮想保下女儿, 十分赞同。齐城主在楚蝉身份暴露后, 总不能大义灭亲说把人杀了给吴城赔罪,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亦不能对吴城低头, 只好捏着鼻子同意了。
  吴城则义愤填膺。吴之问去了半条命, 恨不得立刻报仇雪恨。吴城主丢了大脸,更是不虞,强硬得要求孔离把楚蝉交给他们问罪。
  楚汤和楚城主置身事外, 他们身份敏感, 不好多说,袖手旁观。
  秦城主一直没出手,这会儿也谨慎地不惹事,只看笑话。
  越城主有自知之明, 一语不发,都听他们的。
  各有坚持的结果,就是各退一步。齐城同意吴城把楚蝉关进地牢里,但由三大宗门的代表审问,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搜魂。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孔离没再坚持。
  半日后,地牢里。
  唐窕幽幽转醒,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一旁的孔离。她怔了下,目光下意识地掠开,去寻找昏迷前看到的面孔。
  “蝉儿,找谁呢?”孔离满怀忧虑,却怕吓着人,故意打趣,“哦,你不是蝉儿……可不是蝉儿,找他干什么?”
  唐窕茫然地看着他,头疼欲裂,喃喃道:“我不是楚蝉,我是唐窕,那个是他认识的人,可是……”
  可是,为什么想起那张面孔,心就砰砰乱跳?
  “他是谁?好奇怪……”唐窕扶着额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孔离万万没想到向天涯还有这么个作用,定了定神,道:“他叫向天涯,很久以前救过你,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不,记得。”她颠三倒四,用力摇着头,似乎想分辨清真幻。
  孔离沉下声,将二人的纠葛娓娓道来。
  唐窕抱着头,目露惊恐:“不,楚蝉是被拐的,我不记得他,不,肯定记得,可为什么……我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楚蝉对他明明非常在意,可记忆里却没有他的存在,为什么?她再蠢,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下意识地看向孔离,问他:“为什么?我是谁,我不是楚蝉对不对?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唐窕,楚蝉……楚蝉已经死了。”
  孔离沉默了。
  唐窕的眼眶渐渐红了。
  “唐窕是谁?”孔离冷静地问。
  她犹豫了下,觉得既然事发,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遂诚实道:“越国千山关守备之女。”
  孔离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愣了下才道:“凡人?”
  唐窕点头,小声道:“我借尸还魂了。”
  “蝉儿,借尸还魂的话,魂灯会灭,你的魂灯从来没有灭过。”孔离道,“千山关一事,我调查过,幸存者六、七人,但没有唐窕。守备府在火海中焚毁,一家四口全都殉国了,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不姓唐,姓阮,是阮轻愁的族亲,因为她的身份,才破例提拔成了守备。”
  唐窕呆住了。
  孔离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怜悯:“唐窕,螗蜩也,背青緑色,头有花冠,喜鸣,其声清圆,是一种小型的蝉。”
  他说着,忽而不忍。给蝉儿灌输记忆的人,既然那么清楚千山关的内幕,那么肯定不会不知道那一家姓甚名谁,可依然给蝉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明明白白告诉别人,我就是耍你。
  这是讽刺,是羞辱,是戏弄。
  唐窕,不,楚蝉泪水涟涟,朦胧得看着孔离:“你骗我,我不信……我是唐窕,我要给千山关的人报仇……”
  话说到这里,孔离哪还不明白她动手的原委,愤怒又怜悯。前者针对幕后主使,后者却是因为楚蝉。
  修士豁出性命去报一个凡人的仇,有谁会相信?但这个傻丫头却是真心实意在做,可怜、可悲、可叹。
  孔离深吸了口气,简单道:“你被人掳走,失踪了三百年,幕后主使想利用你做坏事,所以给你灌输了唐窕的记忆。你是齐楚王姬,很多事大家都知道,假如不信,可以找人慢慢问。”
  楚蝉闭了闭眼睛,两行清泪滑落。她心里头不想信,理智却已经信了大半,只觉得恍恍惚惚,人生如梦,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会有人来查看你的情况,别怕,照实说就可以了。”孔离安慰了她一句,给她一瓶疗伤的丹药,“把药吃了,好好睡一觉,会好的。”
  楚蝉回以一声哽咽。
  孔离知道她要静一静,没有打搅,在牢房里布置了飞英的阵法,确保无人能够闯入暗杀,这才放心地离去。
  他找到叶舟,说明了缘由。
  “果然是被篡改了记忆。”叶舟并不奇怪,“应该是魅姬下的手。”
  孔离担忧道:“飞英的阵法能防住元婴以下的攻击,可要是岱域的人亲自出手……”
  叶舟沉吟少时,摇头道:“应该不会,楚蝉暴露后等同于弃子,他们不会救,也没必要灭口,知道他们的人已经够多了。”
  孔离一想确实如此,楚蝉不值得岱域救,就算被搜魂,那点情报也毫无价值,没必要为她冒险。甚至,他觉得楚蝉的存在好像只是一枚闲棋,今天出了吞无壤露了一角,幕后的人根本没有出手。
  “当务之急是保下蝉儿的命。”孔离思索道,“叶舟,你方不方便帮我这个忙?”
  光凭仁心书院的影响力,难以左右五城的决定,还是要看三大宗门。
  归元门和万水阁那边不熟,他打算送灵石,让他们就算不保人也不要遂了吴城的意愿。冲霄宗这里有叶舟,他肯出面说两句,楚蝉的生机就大了。
  近些日子,叶舟和孔离、梅枕石相处得十分愉快,已经把他们当做了朋友,很愿意帮他这个忙。
  但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分量,坦然道:“我是金石峰三代弟子,师父已逝,师祖待我寻常,并无多少薄面。”
  唐管事处处以叶舟为先,言辞多敬重,一半是圆丘真君的脸面,一半却是殷渺渺的地位。平日里没什么,关键之处要他支持,叶舟必须给他保障,证明他是出于幕后之人的意志。
  假如殷渺渺有这个想法,叶舟不介意做她的传声筒,可她并无话传来,他便绝对不会越俎代庖。
  孔离很上路,不欲朋友为难:“你愿意敲敲边鼓就好。”
  “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叶舟道,“只要大家意见相左,她便性命无虞。等到岱域事发,一切就好说了。”
  “是这个理。”孔离定了主意,和叶舟辞别,准备去找齐盼兮商量对策。
  此时此刻,齐盼兮正在向齐城主谏言,花式论证楚蝉活着对齐城更有利:什么我们齐城是受害者,有人想利用蝉儿挑拨关系,什么向天涯已经成就元婴,今天愿意出手救蝉儿,便是一段善缘,死了岂非辜负好意,不要和元婴结仇,等等。
  待说到齐城主动摇,又哭自己不容易,只有一个女儿,请老祖宗看在她平日做事战战兢兢,从未懈怠的份上,帮一帮她。
  这般唱念做打,齐城主一时半会儿还真下定不了决心,也就没有正面表态。
  齐盼兮已经心满意足,见好就收,告退后又取了积攒下来的诸多家底,准备去拜访归元门的管事,贿赂对方手下留情。
  只是……杀人总比救人简单。
  是夜,地牢的看守得到自家少城主的示意,把楚汤放了进去。
  灯火昏暗,空气里腐臭难散。
  楚蝉听到脚步声,茫然地抬起头。
  “蝉儿。”她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铁牢外,极有分寸地离结界一段距离,以免触发阵法,“爹来看你了。”
  楚蝉眨了眨眼睛,鼻子忽然酸涩:“爹,你来看我,你、你不怪我吗?”
  “不怪你?哼,你个丫头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楚汤的面色骤然沉下来,呵斥道,“楚城和吴城早已结盟,结果你对吴城出手,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为难?刚才老城主和吴城主把我叫去,骂我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女儿,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打算和吴城兵戎相见了?”
  楚蝉吓了一跳:“我没有,我……我记忆出了错,我以为要报仇……”她竭力想解释自己的情况,可气息衰弱,神魂颤痛,结结巴巴又颠三倒四,说不顺畅。
  楚汤本来也没想听,冷哼一声打断她:“不要辩解,那么多人看着,还能冤枉了你不成?现在好了,不止是我,你娘那里也够呛,就知道给我们添麻烦。”
  “我不是故意的。”楚蝉焦急得眼泪直流,灵台中,两段记忆碰撞,一会儿楚蝉的情感占了上风,一会儿唐窕的记忆咄咄逼人。她的灵台好似被两个小人拉扯,疼得痛呼不止。
  “不是故意的?嗯,爹相信蝉儿是个好孩子,不会故意给我们添麻烦。”楚汤看她情况不对,不着痕迹地变化着语调。
  楚蝉一时欣喜:“爹你信我?”
  “信。可我信你,不代表你娘信你,也不代表其他人信你。”楚汤叹了口气,“闹成现在这样,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楚蝉泪眼朦胧,呐呐不语。
  看时机差不多了,楚汤问:“蝉儿,你愿不愿意弥补自己的错误?”
  “愿意……”她迟疑着,“我、我给吴叔叔赔罪。”
  “赔罪可不够,如果我们不够有诚意,吴城就会发兵攻打我们楚城。到时候,很多人都要死,你的侍女们、老师们,还有爹,都会死。”楚汤逼视着她,“必须要有诚意,这样大家才能活,你明白吗?”
  楚蝉愣了一会儿,居然听懂了:“我、我死了,你们就能活?”
  “蝉儿,爹一向疼你,也舍不得你。”楚汤慈爱又痛苦,“可爹也没有办法,老城主看着呢,他要是不满意……你要体谅爹,爹有苦衷。”
  楚蝉看着他,油灯下,牢房外的男人和她记忆里一样,威武高大,好像有他挡在前面,什么风雨都不用怕。
  可她突然就觉得不认识他了。
  “蝉儿,你明白了吗?”楚汤问。
  “我明白了。”她说着,慢慢垂下了头。
  脚步声远去,轻快满意。
  楚蝉抱着膝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往日的场景。父亲,母亲,王府,侍女,他……多么单纯又快乐的生活。
  可这些场景犹如梦幻,眨眼泡影。
  她记起几个时辰前,齐盼兮震惊的样子,记起齐城主对自己出手时,那狠辣无比的表情,也记起……方才楚汤冰冷的眼眸。
  我是唐窕,唐窕不存在,血海深仇都是笑话。
  我是楚蝉,楚蝉犯下大错,令父母为难,仙城蒙灾。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颤抖着双手,取出储物袋里的玉瓶。这是她为吴之问准备的,没想到今朝用到自己的手上。
  瓶子倾倒,滑出一颗碧绿的丹丸。
  不敢多看,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塞进了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楚蝉抱着膝盖,埋首在臂弯里,任由泪珠滚滚而下,沾湿衣襟。
  对不起,我错了……不要怪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赎罪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平静了下来,眼角的泪珠干了,不再有眼泪沁出。唇角松了下来,轻轻抿着,像是一颗褪了色的樱桃。
  脑袋枕着石墙,微微偏向一侧,发间的簪子为重力牵引,颤悠悠地滑出发髻,掉到了地上。
  一声脆响。
  玉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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