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看了迟长青一眼,写道:我可以想办法去见刘伯伯,他与我父亲是至交。
  迟长青剑眉微挑:“户部尚书刘荣?”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毫不留情地泼冷水,道:“刘荣从前得罪过秦跃,眼下大约是自身难保了,你或许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再说了……”
  迟长青微微眯了眯眼,道:“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洛婵半张着嘴,茫然回视,迟长青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将地上那些秀气的小字都抹平了,才好整以暇地道:“我以十万兵权并定远大将军一职换了你的性命,如今我被追杀,你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觉得你还能回得去京师么?”
  洛婵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无比,迟长青将树枝抛开,告诫道:“乖乖跟着我,自会保你性命,若叫追兵追上了,咱们就只好共赴黄泉,作一对新婚鬼夫妻了。”
  看着少女被这番话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迟长青这才站起身来,道:“一刻钟后我们就走,此处不能久留,李奕会找过来的。”
  他脚尖微微一动,勾起旁边的柴枝抛入火堆中,惊起火星子无数,飘飘散散,很快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迟长青走出去了,洛婵抱着双膝蹲在火堆旁,心中是十二万分的惶然无措,父兄爹娘下落不明,前途渺茫,她却什么都做不了,眼里一点点沁出了泪意,鼻端发酸,热泪一颗颗滚落下来,打在衣襟上,哭得无声无息。
  月上中天,清辉淡淡,将树影拖得长长的,迟长青解了马儿的缰绳,听见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正是洛婵,大约是才哭过一场,她的眸子红红,黛眉微蹙,宛如受了什么欺负似的。
  迟长青看着她:“走了?”
  洛婵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迟长青便翻身上马,将手递过来,洛婵还从没牵过陌生男子的手,不免有几分拘束,没敢动,迟长青看她又发愣,剑眉皱了一下,索性一俯身,两手紧紧扣住少女纤弱如柳的腰肢,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整个抱了起来,放在身前的马背上,策马小跑起来。
  洛婵吓了一跳,两手却无处安放,只好用力揪住自己的衣襟,浑身都僵硬起来,头顶传来青年的声音:“抓住我的衣裳,掉下去了我不管。”
  一听这话,洛婵便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马儿这么高,掉下去恐怕要摔断脖子,还是性命要紧,她立即听话地把手挪到了迟长青的襟前,紧紧揪住,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似的,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感觉到男人仿佛轻笑了一下,洛婵有些疑惑,抬起头去看,却见迟长青面上没什么表情,方才那声笑大约是她的错觉了。
  ……
  迟长青一路策马疾驰,没有停歇,直至天明时分,洛婵坐在马背上,苦不堪言,她以前不是没有乘过马,二兄有时候会偷偷带着她坐,但那马儿走得很慢,也并不颠簸,不像这匹马儿,跑得飞快,路上风还大,洛婵被吹得整个人瑟瑟发抖,忍不住就往迟长青的怀里靠了靠。
  除此之外,更难以启齿的是,她觉得屁股很疼,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宛如下一刻就要散架似的,但是她不敢与迟长青说,一路过来,气氛很是沉默,迟长青大约是不想说话,洛婵又不能说话,两人之间竟是半点沟通都没有。
  因是顺着平坦的官道走的,路上倒还算顺利,直到天明时候,迟长青才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准备饮马,他先是将洛婵稳稳抱起放在地上,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洛婵就这么直直地噗通跌坐了下去。
  迟长青:……
  洛婵浑身上下都酸痛得要命,这会儿别说是站了,连坐着都费劲,更何况刚刚那一跌,她的屁股摔得更疼了,疼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泪水在眼眶里团团转。
  迟长青扫了一眼,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他平常跑马惯了,有时候军情紧急,一匹马能跑一天一夜不带停歇的,所以他自然忘了,女孩子家身娇体弱,跟一花骨朵儿似的,哪里能经得住这折腾?
  他跃下马的时候,洛婵还坐在地上,正试图自己爬起来,神色羞窘无比,她觉得自己简直太丢人了。
  迟长青到了她面前,道:“疼么?”
  洛婵轻轻地点了点头,迟长青便再次伸手扣住她的腰肢,轻轻松松地就将她提了起来,是真的提起来,像在抱一个小孩儿似的,洛婵想不明白,明明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强壮,甚至算得上清瘦颀长,为何手臂这么有力?
  迟长青抱着她,四下看了一圈,只见路旁有一块平整的石头,索性让她坐上去,一边道:“下回觉得疼了,就与我说一句。”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他又改口道:“你扯一扯我的衣裳,我就知道了。”
  洛婵又乖乖地点头,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迟长青盯着她看了一眼,剑眉略微皱起,道:“你……”
  洛婵不明所以地回视,少女眼神湿漉漉的,眸子黑白分明,让人想起林中的小鹿,单纯而无害,粉颊桃腮,精致漂亮得仿佛一尊玉人儿,迟长青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洛婵面露几分茫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有点热热的,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就放在了她的额上,凉丝丝的,迟长青的脸色有点不好,放下手,语气带着几分责备道:“自己病了都不知道么?”
  洛婵愣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她确实是不知道,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不适,大约是因为昨天夜里在护城河里游出来的缘故。
  迟长青站起身来,看向前方,朝阳已经渐渐升起了,将远处的云层山峦都染上了一片金灿灿的颜色,仿佛洒落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十分漂亮,翠色的山峦间有晨炊悠悠升起,如诗如画一般。
  洛婵病了,如今不宜再继续赶路,若是加重了病情反倒不好,追兵想来一时半会也赶不上来,迟长青索性带着她一同去了就近的镇子上投宿,准备先修整好了再说。
  在路上,迟长青告诫洛婵道:“不要理会陌生人,也不要——”
  他的声音顿住,忽然想起来洛婵是个小哑巴,也没法与人说话,于是又住了口,只是道:“万事有我。”
  洛婵乖巧地点点头,很是信赖的模样,迟长青看着她,心里莫名地冒出一句,怎么这么乖?
  不是很容易就被人给拐骗走么?
  第8章 小哑巴就连哭,也是没有一……
  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依河而建,名字也直白得很,就叫河居镇,因着距离京师只有百里的路程,时常有南来北往的商人或旅客会选择在此处歇脚,吃个饭,喝些茶水,休息一两个时辰。
  所以当迟长青牵着马入了镇子时,倒也不显得如何特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马背上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模样生得极漂亮,唇红齿白,宛如天人,就算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其清透伶俐的气质。
  迟长青牵着马往前走,路上向人打听客栈的位置,洛婵坐在马背上,悄悄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然后慢慢地趴下去,她知道自己这姿势很不雅,可是如今已顾不得什么了,实在是浑身酸痛得紧,若不是因为牢牢抓着马鞍的缘故,她恐怕早就脱力从马背上滚下去了。
  迟长青总算找到了镇上的客栈,在门口停下了,回身去看洛婵,却见少女不知何时已趴在马背上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令人忍不住失笑。
  客栈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连忙迎出来,正欲张口招呼,迟长青却冲他一摆手,示意他闭嘴,伙计不解其意,呐呐住了口,迟长青伸手将少女从马背上抱下来,大约是累得很了,她不安地动了动,却仍旧没有醒过来。
  怀中人很轻,像是抱着一团云一般,又暖又柔软,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把她给碰坏了。
  迟长青稳稳抱着她,低声吩咐店伙计道:“喂马,住店。”
  伙计连忙答应下来,笑道:“客官请随小人来。”
  房间里,迟长青把怀中的人放在床上,动作很轻,又伸手摸了摸洛婵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他剑眉轻皱,转身出了门,数出几枚铜板放在柜台上,对店伙计道:“烦请小哥替在下寻一名大夫来,越快越好,这几个小钱充作跑腿费了。”
  那店伙计接了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连连道:“好好,客官放心,小人这就去。”
  眼看着他出门了,迟长青才又转身回去,洛婵仍旧在睡,眉头轻蹙着,像是拢着一层解不开的愁绪,大约是病得厉害,脸颊烧得绯红,迟长青站在一旁,竟头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
  他十四岁离家入军中,就开始上阵杀敌,刀里来剑里去,腥风血雨,军中多是些三五大粗的汉子,粗糙得不行,大将军从未有照顾人的经验,更何况,如今需要照顾的是一朵这么娇嫩的花骨朵儿,才稍微一个疏忽,她就要夭折了。
  迟长青打心眼里觉得,似乎他把这花骨朵带出京师,未必是一个好主意。
  他原本救下洛婵,是有两个原因,一来为了还秦瑜从前帮过他的恩情,二来是因为,如今朝中局势恶劣,于他不利,秦跃登基为帝,此人心胸狭隘,手段狠辣,显然并非一个明君,迟长青平定了北漠,功高震主,秦跃甚至当着众臣的面,说出了赏无可赏的话来,那时迟长青就明白了,卸磨杀驴是迟早的事情。
  为了平定北漠,他的父兄征战十数年,俱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没于荒草,迟长青才将将回京,新帝便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打算,不免令人心寒至极。
  所以,迟长青索性抛却了一切,正如他所说,他不愿意再为新帝卖命了,于是,他需要一个契机来脱身。
  而洛婵正好在此时出现了,既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为美色所惑,自愿放弃了兵权,又能还了秦瑜之前的恩情,可谓一石二鸟,但是……
  迟长青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剑眉再次皱起,不知为何,直觉隐约告诉他,这个小麻烦,或许没那么轻易就打发掉。
  ……
  洛婵又做梦了。
  这次她是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仍旧是在上次的河边,大兄二兄,还有爹娘都在,然而每个人的脸孔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笼了一层水汽,洛婵唤他们,他们也不应答,大兄只是冲她招手。
  洛婵拼了命地喊他们,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二兄手里提着的灯笼,光芒幽幽,莫名的森冷而不祥,正在这时,洛婵看见了一枝利箭自黑暗中扑袭而来,应声刺入娘亲的心口,噗地带起一蓬鲜血,洒落在灯笼的纸皮上,令人怵目惊心!
  下一刻,无数的飞箭蜂拥而至,鲜血四溅开来,洛婵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刀剑交错,如此清晰刺耳,她无声地恸哭起来。
  鲜血与大火将一切都覆盖了,洛婵心中倍感煎熬,痛如切肤,她迫切地希望这个梦快些清醒。
  客栈的房间里,隔着靛青色的床帘,一只白生生的手自缝隙间探了出来,腕子纤细,仿佛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的,老大夫仔细地把了脉,才对一旁的迟长青道:“尊夫人体质本就虚寒,如今又受了凉,是以才发热恶寒,身重而痛,脉浮而濡,要仔细将养,不宜奔波劳累,老朽给您开一张方子,先照着吃几副药,等三日后再看。”
  他说完,便写了方子给迟长青,又叮嘱些饮食宜忌,这才收拾了东西离开了,迟长青把药方交给了店伙计,让他去抓药来,再回到房间里,床帐里还没有动静,显然是人还未醒。
  迟长青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掀起床帘看了一眼,顿时愣住,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黛眉轻蹙,犹在梦中,却不住地流泪,无声无息。
  小哑巴就连哭,也是没有一丝声音的。
  她哭得迟长青眉头皱得更紧,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试她额上的温度,冷汗涔涔,却又很烫。
  店伙计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药熬好了端来了,他站在门口,笑着对迟长青道:“这药才熬好,还烫得很,客官小心些。”
  迟长青点了点头,接了药碗,店伙计没走,提醒道:“客官,可需要给尊夫人备些果脯甜食送药?”
  迟长青愣了一下,又单手从腰间摸出几个大钱给他,简短道:“有劳。”
  店伙计顿时喜笑颜开,殷勤地答应下来,麻溜地去准备了。
  迟长青端着煎好的汤药回了屋子,却见洛婵已经醒了,她正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地看过来,因着哭了一阵子,她的眼睛红红的,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兔子,颇是可怜。
  迟长青把汤药放在桌上,道:“醒了?”
  洛婵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她长这么大,还从没住过客栈,也没见过这样简陋寒酸的屋子,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疑惑,便解释道:“我们现在在客栈投宿,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了病。”
  他说完,又指了指桌上的汤药,道:“等会把药喝了。”
  洛婵点点头,然后又十分期待地看着他,迟长青有些莫名,便道:“还有什么事?”
  洛婵揪着被角,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处,又怯怯地、充满希望地看着他,迟长青顿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刚刚竟然忘记问大夫了,但是看见少女希冀的双眸,他轻咳一声,道:“大夫很忙,所以方才没问,我等会再让伙计去请他过来一趟。”
  洛婵欣喜地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迟长青自己主动伸出手来,道:“要说什么?”
  洛婵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红着脸,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在他的手心写写画画:谢谢你。
  少女的指尖柔嫩,没有粗糙的茧子,让人想起蘸了墨的紫毫尖儿,柔软如羽毛,轻悠悠地划过,带起一阵微微的痒,迟长青下意识握紧了手,将那点痒意捏在了手心,片刻后才抿着唇,淡淡道:“不客气。”
  他转开视线,看见了桌上放着的药碗,便道:“把药喝了吧。”
  洛婵有些怕喝药,她从前落过水,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小命,家里请了太医来,汤汤水水一直没断过,那时她年纪还小,药苦得很,她喝几口就不肯再喝,二兄就想方设法弄来各色的甜食和果脯给她送药,可果脯虽甜,药到底还是苦的,这时候,一贯温润和气的大兄就变得十分心硬,不论洛婵如何哭闹哀求,撒娇耍赖,都不肯松口,非要逼着她把药喝完,即便是二兄帮着求几句情,说等半个时辰再喝,也要挨大兄的训斥。
  可如今,他们都不在身边了,没有大兄的言辞威逼,也没有二兄的果脯利诱,只有一个陌生的迟长青。
  洛婵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她低头看着碗里黑黢黢的药汁,苦涩难闻的气味直往她鼻子里钻,令人作呕,可洛婵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闹腾排斥了。
  她乖乖地捧着碗,一口一口地把苦涩的汤药喝了下去,心里难过极了。
  迟长青看着她一声不响地把药都喝了,剑眉轻微皱起,正在这时,屋门被敲响了,他转身去开门,洛婵下床,把空了的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听见门口传来了轻微的人声,迟长青在与什么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关了门回来,看了看桌上的空碗,道:“喝完了?”
  洛婵点点头,男人便伸出手来,摊开,掌心放着一个打开的纸包,里面躺着几块糖渍杏脯,果肉色泽很暗,皱皱巴巴的,糖霜也少得可怜,看起来很粗糙。
  洛婵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第9章 果然很乖。
  看见洛婵红了眼圈的那一瞬间,迟长青是不解的,他不明白她怎么又要哭了,有时候他会怀疑,这少女是不是一包水做的,稍微戳一戳就要往外滋水儿。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婵这次却没真的掉眼泪,她拿起一粒杏脯吃了下去,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很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这种粗制滥造的果脯自然比不得洛婵从前吃过的那些,不算甜,甚至还带着一点酸味儿,洛婵仔仔细细地吃完了,又抬头看了迟长青一眼,鼓起勇气,主动拉过他的手,在上面写画: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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