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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珞枣子

  纪舜英回回过门不空手,既是常走动的,拎些时鲜的果品就上了门,缨珞枣子白子石榴常山贡梨,再有一样糖粉裹山楂,算作是孝敬给纪氏的零嘴。
  他还没进上房的门,一路见着他的小丫头都在笑,哪个不知道这个是六姑爷,再没有他跑得这样勤快的,都说六姑娘高运,不说西府里,东府里这几个,数来数去,还是他待没过门的妻子最上心。
  吃食给了纪氏,他来的时候往花担子上头买了一把玉簪花,这个却是送给明沅的,纪氏只作不知,还道:“我可不用这些个,八宝,给六丫头送了去罢。”
  八宝抿了嘴儿笑,拿托盘盛住了,往小香洲去,她一说纪舜英来了,房里几个丫头咬了唇儿,直往明沅身上瞧。
  她正对着镜子梳妆,头发还没通好,桌上摆了一匣子的梳子梳篦,忍冬把花露倒在手上抹开来搽到明沅头发上,这许多年养下来,一头乌发光可鉴人,手里拿着小镜对照,听见纪舜英来了,不自觉红了面颊。
  “倒是不巧,可早可晚的,这花都不算白剪了,这会儿还哪里派得了用场。”翦秋拿了个泥金小托盘,里头盛了两朵粉木槿,还带了露水送到明沅面前,这时节花儿开得正好,寻常在家也不戴那金分心银簪子,捡着新开的花儿剪两朵下来,簪在头上比花钗更添颜色。
  明沅嗔得一眼,还把木槿簪上,纪舜英送来的玉簪,叫忍冬摘了一段细藤来,把花缠在藤上系到腕间。
  煤块在笼子里头一跳一跳:“一大早,一大早。”几个丫头原都忍了笑,这才撑不住了,掩了口哧哧笑起来,笑得明沅面上好似火烧。
  可不是一大早的,算着日子他今儿休沐,便是休沐日也没这么早来的,赶得这样急,不知有甚事要说,他急了,明沅却不能急,丫头一边一个替她通了头发,梳了个牡丹分心髻,头上簪了两朵木槿,对着大穿衣镜换过衣裳,这才往上房去。
  纪氏也是要笑不笑的,端了茶盅儿拿眼看一回纪舜英,他人倒坐得端正,她问一句就答一句,可听见风动帘响,眼睛就要往外头瞥一瞥。
  纪氏咽了茶,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家里可得预备得了?”黄氏是个什么性子,纪氏早已经认得清楚了,她心里厌了明沅,不说周全,连体面也顾不得,若不是纪氏往曾氏耳朵里递了两句话,喜饼还不知拖到甚时才送了来。
  纪舜英知道纪氏的意思,点一回头:“母亲身上不好,家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祖母在操办,前儿地藏会,母亲也只出来上了香。”
  纪氏听了又问一声:“上回送的红参,她可还吃着?这病得养,叫她不必心急,总有伯娘在呢。”她未嫁的时候,也是曾氏在打理家事,曾氏若是个手上干净的,也不会哄了黄氏接过管家权去,把嫁妆拿出来补窟窿了。
  红喜白丧最有油水可刮,曾氏隔了这许多年又再接手管家,还是头一回办喜事,张口要了八百两,搜刮总要搜刮些去,可面子上也还能圆得过去。
  纪氏也不去管曾氏那点打算,安下心来,又同他说些衙门里头的事儿:“到明岁可是要谋外放了?”跑官也得尽早,三月大计,到二月再走门路可就晚了。
  纪家是拿不出许多银子来给他跑官的,翰林院就是个清水衙门,不过就是吃死银子的,月俸七石,便是不吃不用,也攒不下多少银子来,纪老太太这才额外留了东西给纪舜英,再没想到,根本没能落到他手里。
  纪舜英一是志不在此,不愿坐在这从七品的官位上熬资历,颜顺章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他也自检讨做起来的,二十年下来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可若是到外头转一圈回来,升起来自然就快了。
  若是外放,能谋的也就是知县,往吏部疏通,要的也不是肥缺,只不是贫苦之地,总能有些作为,三年评个优等,就好往前再升一升,纪舜英虽不自负才华,算一算十年间升到同知还是有望的。
  帘儿一响,纪舜英再看过来,这回真是明沅来了,她来了,婆子们便把膳桌抬了上来,如今也只明漪明沅两个陪她用饭,纪氏笑一回:“别看入了秋,秋燥也厉害的很,六丫头上回送的香橼煎,舀两勺子冲水来吃。”
  明沅一路过来平复下去,这会儿听了这句,又面红起来,睇了纪舜英一眼,把手腕微微伸出来,叫他瞧见腕上那缠的一圈白玉簪。
  饮了蜜水再用粥饭,膳桌摆的满满当当的抬上来,纪氏到会儿反不许她们俩个单独呆着了,明沅垂了眼帘,不敢看过去,又经不住的要去看他,两个就隔了一张桌子,你一眼我一眼的,一胶着便又赶紧分开,就怕叫纪氏抓着。
  再有个十来日,她就进门了,纪舜英一眼一眼的看,碗里粥吃了大半,小菜还一筷子都没动过,纪氏执着银勺儿吃了两口菱粉栗子粥,搁了碗亲给纪舜英挟了一筷子蟹油浸的针鱼。
  一顿饭两个红脸对红脸,纪氏才吃了一半儿,外头小丫头来请,说是颜连章请了纪氏到书房去同他一道用饭。
  他自在家养病,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这会儿才起来用饭,既是他请了,纪氏也不能不去,把粥碗一搁:“得啦,你们俩吃着。”
  明沅知道那头吃的也是一样,倒吩咐了一句:“往厨房要一碗鳗面给太太送过去。”纪氏如今是再不肯在颜连章身上花心思了,她们吃什么,颜连章就吃什么。
  纪舜英等着帘子放下来,这才笑了,明沅也不再吃,两个在上房里自然不能挨着,也不高声说话谈笑,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才送来的时候粥还烫口,到这会儿都嫌凉了,外边的丫头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问这桌儿可要撤了,纪舜英这才端了碗,把半碗凉粥全吃了。
  “你怎么这会儿来?”明沅先问。
  “后边几日不得闲,想先来看看你。”纪舜英眼睛盯着她的腕子,又觉得自个儿买错了,不该买白色,该给她买一串红色的花来。
  说了这个竟又没甚可说的,丫头进来上了茶点,摆上奶油卷子糖麻叶刀切,泥金海棠攒盒当中放着了枣生桂子,明沅眼儿一扫就知是采菽做的好事。
  纪舜英从袖袋里取出个小盒儿来,打开来里头是一股金钗,钗头上打出一个囍字来,不过大姆指的指甲盖这样大,纪舜英把它从盒里取出来,却是能分开的两个小簪,圆头不扣住,就是单个的两个喜字。
  昨儿才从金匠处取了来,攥了一夜,就想着她戴上是什么模样,一大早就忍不住,这才急赶了来要送给她。
  明沅伸手取了一支,留了一支给他,捏在手里细看,份量不重,胜在巧思,两个喜合成一个囍,难为他想出来,她把这个拢到袖里:“我去的时候头上必戴了这个,你留一支,那天替我簪上。”
  纪氏回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两个人对坐饮茶,明沅正吃枣子,又脆又甜,小碟里头吐得十来个枣核儿,她自外头来竟一句声响都没的听见,静的碰着静的,也算得好姻缘了,到要送纪舜英走,他也含笑而去,纪氏哪有不懂的,等明沅回去,还跟喜姑姑叹得一回:“竟配了桩好亲事了。”
  哪里想得着,千挑万选的,不定能择着如意郎君,似明洛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落到了她怀里,算着这样不济那样不美,明沅跟纪舜英两个人,倒也有情份在了。
  明沅口里说得那一天,剩下的日子竟过的飞快,一天天往后推着,一瞬间竟到了要出嫁的前一日了,明儿就要出门子,万般事都不必明沅再操心,平日里做针线的绣花箩儿,常看的野史怪谈,俱都收罗在箱子里,再开箱子不便,她倒闲得无事可做,想要往花园子里逛一回,又叫采菽几个拦住了:“哪有要嫁的姑娘的前一日还往园子里头去的,可要吃些甚喝些甚,叫厨房里磨了石榴汁儿来可好?”
  不好也得好了,出不得门,只得逗逗猫儿再喂喂煤块,小猫儿叫明漪要了去,一团雪也留在家里陪着沣哥儿,跟着明沅出门子的,倒只有煤块了。
  猫大爷倒不跟着走,正好留下柳芽儿来,就往沣哥儿院子里管事,一团雪半点儿不知道愁,还懒洋洋的躺着,越老越不愿意动,连晒太阳都得丫头抱了它到外头,若不然团着一天都不动一下。
  明沅算着它的日子也差不多了,也不必再挪个地方,叫它安生在家里养老,还请了沣哥儿替它画了幅画儿:“往后叫人烧成瓷屏儿摆在桌上。”画上的一团雪,还是刚来的模样。
  沣哥儿知道明沅打算烧瓷画,干脆把小香洲里的藤香亭也画了上去,捡了几个明沅最喜欢的景致,凑了四个,小儿跳百索,跟女娃儿拍皮球,一个是他,一个是明漪。明沅看了画儿直笑,连煤块也画进去了,半个金丝笼,里头煤块伸出半只爪子来。
  明沅把这些话俱都收到箱子里,此时看着这屋子的一窗一柱,倒觉得留恋起来,啜着石榴汁儿,吃着芙蓉饼,往后再想这样清闲,倒是难得了。
  过了午后就不许她再多喝水,夜里也只吃干食,苏姨娘倒带了蜜食来,明沅先还一奇,略一想就明白过来,说是给她做了一对儿小鞋子,鞋子里头却塞了绢画儿,画的自然是夫妻事,苏姨娘自家倒羞起来,把鞋子给了明沅叫她仔细着看,明儿用得上。
  这画也不知她从何处淘换来的,赤白的身子,脚上还套着红绣鞋,明沅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心里又莫名有些忐忑,也不知道纪舜英,他懂不懂这个的。
  到第二日一早,开脸的婆子早早就叩门进来,说得一串儿欢喜吉利的话,分明已经打听了嫁的是个十七岁就中了二甲头名的才子,还特意问得一声。
  今儿什么话都要往吉祥了说,小丫头应一声说姑爷是魁星,那婆子便哎哟哎哟叫起来,连声夸得郎才女貌,拿热巾子给明沅敷脸,抹上一层厚厚的油膏,绞得面盘发光,这才又拿冰毛巾敷上。
  嫁衣是早早就绣好的,裙下衬着一串儿湖珠,一颗颗都有黄豆大,光是这衣裳上用的珠子,就有满满一匣子,绣的金龙彩凤牡丹莲花,真红罗衣衬得明沅肤色莹莹生光。
  冠子到迎嫁的人来了,这才戴到头上,明沅趁那梳头婆子不见,从袖里取了金簪,簪在发间,喜字合起来就只有指甲盖儿那样大,分开更是细巧,明沅头上还没戴过这样轻的金簪,她对着镜子细细簪了,抿了嘴儿一笑。
  红盖头上掩了脸,叫人扶出去,原是走惯了的路,眼睛一挡倒没处下脚了,跟着丫头一步步踩过圆石,到得堂前拜了父母。
  苏姨娘带了明漪就立在一边,纪氏许她到堂前,就是恩典了,苏姨娘拿帕子按着眼睛,一手拉住了明漪,眼看得明沅一步步出门上轿,忽的想起她才生下来的模样,好似是她,又好似是明漪,只记得她不哭不闹,原来当她痴傻,竟是最叫她省心的一个。
  时人办喜事,男子都穿七品官服,纪舜英就穿了他的官服来,坐在马上引着喜轿过轿,按着规矩喜队也要走三轿,富贵太平高升三座,绕了半个城,这才进得纪家门。
  跨米袋过瓦片,过火盆的时候,两个婆子架着明沅把她抬了过去,亏得鞋子做得紧,若是松些,就落下来了。
  一院子喜气盈盈,打门前起挂了一路红绸,明沅两手稳稳牵了红绸,知道对面那一个是纪舜英,这段路该是慌张忐忑的,却半点也不觉得,到坐进了喜房里,一掀盖头,就看见纪舜英立在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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