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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见到椒房殿来人, 王信直觉不好。听来人转述王皇后之言, 眉心更是皱得能夹死苍蝇。
  王皇后将话说死, 装病的老办法行不通, 无论如何都得走上一趟。王信让宦者稍等, 绕到屏风后整理衣冠。王夫人为他系紧腰带, 面上同现忧色。
  “皇后是什么打算?”王夫人一边帮王信佩上鞶囊, 一边低声道。
  “不好说。”王信蹙眉看向屏风外,握住王夫人的手,低声道, “天子旧疾复发,罢朝会多日。这个关头,多行多错, 少行少错, 王家没什么根基,更当谨言慎行, 偏偏皇后看不明白。”
  “良人, 不去了吧。”王夫人反握住王信的手, “我实在担心。”
  “不去不行。”王信叹息一声。
  王皇后让人传话, 把他称病的借口堵死, 今天硬顶着不去,下次呢?一次两次顶住, 还能一直避而不见?
  “我入宫后,记得关闭府门, 在我归来之前, 莫要见外人。”王信叮嘱道。
  王夫人轻轻点了点头,目送王信绕过屏风,突然感到全身无力,直接坐在了地上。
  “夫人!”婢仆匆忙上前,被王夫人挥退。
  “早年间的皇后不是这样。”王夫人自言自语,望着屏风上的花纹,突然有些失神。
  从乡间到太子府,从太子府到未央宫,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到的荣耀。
  还是说得到的越多,不满足也就越深?
  可她已经是皇后,儿子是太子,待到太子登基,她就是皇太后,只要不犯错,谁都不能动她分毫。如今鬼迷心窍一般,硬往岔路上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夫人想不明白,却不能不去想。
  王信是皇后亲兄,之前差点就成了立在朝中的靶子。好不容易安生些时日,结果皇后偏要让他再搅合进去!
  他们一家都不是聪明人,不像魏其侯一般能领兵作战,屹立朝堂。也没多大野心,无意费心思钻营,唯恐行差踏错给太子招祸。他们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对儿子都是耳提面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奈何皇后根本就不明白!
  亦或是她明白,只是不想放手?
  想到这里,王夫人攥紧胸口,神情冷,心更冷。
  王信走出府门,刚要登上马车,就见田蚡从街对面行来。
  如果只是田蚡自己,王信全当看不见,上车就走。奈何他身边还有一名椒房殿的宦者,明摆着是要赶在王信动身之前,将田蚡送上同一辆马车。
  “伯兄。”田蚡身无官爵,拱手向王信行礼时,看到对方佩在腰间的鞶囊,眼底闪过一抹晦暗。
  “你要入宫?”王信沉声道。
  “蒙皇后召见。”田蚡笑得谄媚,王信没来由的一阵厌恶。扫一眼宫中来人,知晓不能把田蚡撇下,干脆袖子一甩,再不理会他,迈步登上安车。
  田蚡丝毫不以为意,跟着登进车厢。
  护卫步行在车后,骑僮甩动长鞭,驭马前行。
  车厢里,王信正身端坐,不想搭理田蚡,装作闭目养神。
  换做知趣的,见他这个态度就该闭嘴,老实的坐在一边。偏偏田蚡反其道而行,笑着同王信搭话,对方不理不睬,照样不觉得如何,仍是一句接着一句,烦得王信都想开口喝斥。
  “伯兄,皇后此时召见你我,想必有大事。王、田两家不比窦氏,终归是皇后的娘家,当为椒房解忧。”
  “田蚡!”王信睁开双眼,连名带姓喝斥对方,“你最好打消心思!你罢官在家,不知朝中是何情形,若敢怀揣心思撺掇皇后,我定不饶你!”
  “伯兄做了官,终究是不同,甚是威严。”被王信当面斥责,田蚡笑容丝毫未改,语气却生出变化,“伯兄想要置身事外,也要细想能不能。皇后在,你我两家就有靠山,他日未必不能有窦氏之威。皇后如果倒了,你我两家会是什么情形?别说官位,命都未必能保住!”
  “你忘了太子。”王信硬声道。
  “太子,嘿,太子!”田蚡冷笑一声,“要是太子靠得住,皇后会是如今的处境,我能丢官?”
  “住口!”王信怒声喝斥,双眼紧盯田蚡,眼底隐约浮现杀意,“休要让我再听你诋毁太子!打消你那些鬼蜮心思,否则休怪我……”
  “如何?”田蚡嘿嘿冷笑,“杀了我?”
  王信握紧双拳,田蚡半点不惧,更用手指着前者,轻蔑道:“你胸无大志,想要做个长安鼠,大可随意。只是莫要拦我的路。想想你那几个儿女,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残了,未免可惜。”
  “你敢?!”
  “我能为皇后出谋划策,能让田氏比肩窦氏。之前皇后不见我,我未必敢。今日之后,你且看。”
  田蚡的话威胁十足,王信狠盯着他,恨不能一拳将他捶死。奈何马车正穿行市中,车外有喧闹人声,纵是满心杀意,也不能在此刻动手。
  “好,你好。”几个字似从牙缝里挤出,王信攥紧双拳,脸色铁青。
  田蚡松开藏在袖中的匕首,再次嘿嘿冷笑,知晓不能真把人惹急了,见好就收,靠在车厢一边,没有继续挑衅。
  马车速度不慢,穿过城南甲第官署,很快抵达皇宫。
  在宫门前验明身份,宦者头前带路,王信、田蚡走下马车,步行前往未央宫。
  天子重病,遵窦太后旨意,宫内守卫愈严。为确保万无一失,窦太后还从长乐宫调来一班守卫,张次公就在其中。
  宦者带人往椒房殿时,恰好同张次公迎面相遇。
  看到王信和田蚡,张次公眸光微闪,知晓两人是王皇后的家人,自己没有资格阻拦,当下让到一边。
  目送两人背影远去,张次公对一名卫士叮嘱几句,后者颔首,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宦者,吩咐几声,宦者转身离开,很快不见踪影。
  椒房殿中,推倒的屏风早被移走,扫落在地的碗碟都被清理出去。
  王皇后坐在新屏风前,面前摆着一盏热汤,郁色依旧未散。
  王信和田蚡在殿前除去丝履,仅着布袜走进殿内。见到王皇后,两人同时拱手,口称“皇后千秋,长生无极”。
  “伯兄,阿弟,快起。”
  待两人起身落座,宫人送上热汤,王皇后即命关闭殿门,由将行亲自守在门外。
  “我欲见伯兄一面实不容易。”王皇后看向王信,语气中带着薄怒,“伯兄不顾亲情,想必也忘了阿母的嘱托?”
  “不敢。”王信连道不敢,表亲木讷,一味装傻,就是不说王皇后想听的话。
  田蚡瞅准时机,开口道:“伯兄不擅言辞,两家终归一体,我等势必要为皇后分忧。”
  听闻此言,王皇后面色稍霁,不再对王信发怒。假如不是娘家就他一个在朝,实在没有办法,她也不乐意见这个窝囊的兄长。
  “天子旧疾复发,已罢朝会多日。万一哪天不好,太子年幼,长乐宫恐将摄政。”王皇后低声道,“太子妃定的陈娇,必事事听从长乐宫吩咐。我先前筹划许多,皆未来得及实行,如今被困在椒房殿,又被长乐宫盯着,实在是寸步难行。伯兄、阿弟可有策?”
  王信震惊于王皇后的直白,喉咙里发出几声单音,艰难开口:“陛下春秋鼎盛,皇后此言太过!”
  王皇后不看他,目光转向田蚡。
  田蚡眼珠子转了转,计上心头,凑到王皇后跟前,低声道:“皇后,陛下的病究竟是什么状况,近期可有大患?”
  “近期应无大患。”王皇后想了想,道。
  “既如此,我有一策。”
  “快讲!”
  “太子已是外傅之年,如天子当真不好,势必会尽早让太子成婚。太子妃亲近长乐宫,对皇后大为不利。”
  “这些我都知晓。”王皇后不耐烦道。她想方设法让陈娇成为太子妃,实有不少打算。奈何事不遂人愿,倒有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既然如此,皇后何不早行一步?”田蚡建议道。
  “早行一步?”
  “选美人伺候太子。”田蚡声音更低,“容色好,擅歌舞,能讨太子欢心,亲近椒房殿。”
  “你让我仿效馆陶之行?”王皇后面露沉思。
  “这怎么能一样?”田蚡摇头道,“长公主献美是为邀宠陛下,皇后是太子亲母,关心太子实为理所应当。”
  “让我想想。”王皇后明显意动,但她被困在椒房殿,永巷中的家人子都由长乐宫派人教导,她根本-插-不进手。
  若是在宫外……王皇后和田蚡一同看向王信,王信却避开目光,摆明不想搀和这件事。
  “此事还需伯兄来办。”田蚡道。
  “皇后,依我之见,实不必如此。”王信还想劝一劝王娡,哪有这样算计自己儿子的,不怕母子彻底离心吗?
  王娡压根听不进去,反而强要他应下此事。
  王皇后强求无果,王信坚持不肯松口,殿内气氛陷入僵持。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开启,阳信公主走了进来,不顾王皇后难看的表情,开口道:“阿母忘了女儿。”
  “什么?”
  “女儿的婚事已经定下,不出差错,应会早于阿弟成婚。”阳信公主看着王皇后,平静道,“平阳侯年少,就国还需数年。比起舅父,我同阿弟更亲,成婚后邀其过府,岂非更加便宜?”
  阳信越说越是自信,双眸映出王皇后吃惊的面孔,心底不由得生出一抹快意。
  待到阿弟登基,她就会是长公主!
  馆陶姑母能做的,她一样能做!
  财富,权势,地位,她全都要攥在手里。她会寻来绝色,让阿弟再不看陈娇一眼,让陈娇匍匐在地,痛悔对自己的傲慢。待到看够了戏,再将她彻底踩进泥里!
  长乐宫内,窦太后靠在榻上,平日里陈娇坐的位置,此刻正坐着刘彻。
  一名宦者匍匐在地,禀报王皇后和田蚡之谋,并道出王信和阳信公主的话,一句也没有落下。
  听到中途,刘彻已是下颌紧绷,到最后,怒火抑制不住,如果田蚡当面,他恨不能-拔-出长剑行杀亲之举。
  他不怀疑窦太后设局骗他,根本没有必要。
  眼前这个宦者,平日里常跟在二公主身边,正是得二公主庇护,才能打探到皇后和田蚡密谋,向长乐宫禀报。
  对于自己被王皇后忽视,婚事都排在三公主之后,二公主恼怒非常。既然王皇后不在意她,她干脆自己寻找出路。
  投向长乐宫貌似愚蠢,但从长远来看,未必就不是正确选择。
  窦太后的权势远胜王皇后,只要长乐宫开口,二公主担心的一切都不是问题。即使将来窦太后不在了,王皇后入主长乐宫,二公主早已经出嫁,大不了随丈夫前往封地,山高水远,王皇后又能奈她何?
  难不成要诛杀亲女?
  真敢这么干,必引来满朝口诛笔伐。
  诛杀刘氏血脉的皇太后,从开国至今只有一个,吕后!
  宦者被带下去,殿内恢复寂静。窦太后没有出声,她在等着刘彻开口。
  足足一刻钟过去,刘彻站起身,整理衣冠,随后伏身在地,向窦太后稽首。
  “大母,孙儿立誓,今生仅得陈娇一人为后。”
  窦太后半合双眸,许久没有任何表示。
  刘彻继续伏身在地,动也不动。
  “起来吧。”窦太后终于出声,语气中带着疲惫,“你有心就好。”
  “诺。”
  “医匠用了新药,你父皇的病好了许多,只是不能劳累。我同你父皇商量,朝中近日无大事,小事却是不断,我精神不济,不耐烦操心,明日你来长乐宫。”
  明白窦太后话中的暗示,刘彻勉强抑制住心中激动,再次俯身行礼。
  “遵大母之命。”
  “去吧。”
  “诺!”
  刘彻退出殿外,被冷风一吹,人稍微冷静,看向未央宫方向,双眸黝黑,心仍砰砰跳个不停。
  远在边郡的刘荣并不知晓长安城内变化,同赵嘉一番长谈之后,将两名忠仆留在云中城,命其抄录官寺贴出的告示,自己往村寨去接云梅,见过云父云母,其后返回沃阳县,着手丈量田地,为接下来的开荒做准备。
  畜场中,水泥窖已经建好,赵嘉看过之后,组织人手将运回的材料破碎调配,投入水泥窖中煅烧。烧制成熟料后,再分批加入石膏磨细。
  试验数日,终于得出一批符合要求的成品。
  魏悦抵达畜场时,赵嘉正指挥青壮搅拌水泥,打算检验一下成果。看到魏悦策马行来,顾不得满身尘土,扬声笑道:“三公子来得正好,这是新制的水泥,筑城、铺路、修桥,全都用得上。”
  水泥?
  魏悦翻身下马,看到青壮挥动铁锨,听赵嘉细讲水泥的用途,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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