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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自七国之乱后, 景帝对诸侯王愈发警惕, 屡次设法削弱各王国势力, 只是一直收效甚微。
  高祖定下的规矩, 诸侯王有独立的政治和军事权利, 可以在王国内豢养军队。这让景帝如鲠在喉, 却始终没有太好的办法。
  此次太子大婚, 各诸侯王奉召入京。
  从二月初开始,运送贺礼的队伍就陆续抵达,入长安的车驾接连不断。不提实力强盛的诸侯国, 即使是封在边陲的代王,送出的贺礼同样价值不菲,长安百姓可谓大饱眼福。
  纵观各王国, 梁王之外, 属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送的贺礼最多。
  之前三人合力逼阳信公主低头,压下椒房殿, 这次送上重礼, 既为弥合同太子之间的裂痕, 也是在景帝面前表态, 证明他们对太子并无不敬。前番举动实出于激愤, 母亲被叱喝羞辱却无动于衷,岂是人子所为。
  无论此举是否出于真心, 三人主动低头,刘彻自然要有所表示, 至少要做到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对此, 椒房殿再不满都是无用。
  随着诸侯王陆续抵达,长安变得愈发热闹。
  城北的商铺、客栈、食肆日日爆满,街道上变得熙熙攘攘,行人接踵摩肩,举袖为云,热闹得超出想象。
  长安宫内,诸侯王见过景帝,又往长乐宫请见。
  因梁王到来,窦太后心情愉悦,对人和颜悦色,说话异常和气,倒真似个慈祥的老太太。
  心情好的还有刘嫖。
  婚期将近,陈娇被接回堂邑侯府,得窦太后指点,不再公然和刘嫖顶嘴。甭管刘嫖说什么,她愿意听就听,不愿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实在不行就附和两句。
  自此,母女俩的关系渐有缓和,再无任何不好的传言,让宫内的王皇后好一阵诧异。
  田蚡仍未复官,仰赖王皇后的关系,才得以出入宫内。每次见面,都会带来宫外的消息,重点提及堂邑侯府。
  “阳信的事不成,需得另想办法。”
  陈娇的改变让王皇后心生警惕。
  因边塞呈上的密报,长安贵人们抓紧清理府内。在窦太后的压力下,馆陶都变得老实起来,府内的讴者舞女少去大半。
  这种情况下,阳信往刘彻身边送人,必然会引来关注,不可能进行顺利。
  “此事不可为,却非没有他法。”田蚡吃下一块蜜饼,老神在在地端起漆盏。
  “何法?”
  “太子成婚之后,身边不会仅有太子妃。”
  “都说这事不成。”王娡皱眉。
  “阿姊莫急,且听我言。”田蚡放下漆盏,嘿嘿一笑,“宫外的美人不能送,从宫内选的呢?”
  王娡沉思片刻,再次摇头:“此事不可。”
  单是长乐宫那一关就过不去。
  “不为怎知不可为?”田蚡笑得不怀好意,“高祖定下的规矩,太子成婚,太子妃为正,亦当有良娣、孺子。太子妃再骄纵,岂能违背祖制?再不成,直接从朝官家中挑。”
  王娡神情微动。
  田蚡现出几分得意,又很快压下去。
  天子急于为太子夯实根基,此前问罪周亚夫就是征兆。
  选官员家中好女,避开不能为妾的几家,事情不会有任何阻碍。此事若成,对太子有诸多好处。皇后提上几句,只要天子心动,长乐宫再不满,照样别无他法。
  “阿姊,此事宜早不宜迟。”见王皇后心动,田蚡再接再厉,“如被长乐宫和堂邑侯府抢先,再动手就晚了。”
  对于田蚡的担忧,王皇后嗤之以鼻。
  陈娇的性子虽然改了不少,但立场所致,绝不会主动往太子身边送人,必要抓紧时间独宠得子。
  馆陶好歹是长公主,给天子送美人就算了,往侄子身边-塞-人,她还要脸不要?
  “阿姊,不可轻忽!”田蚡正色道,“堂邑侯女得长乐宫教导,岂能如数年前一般?”
  “此事不能急。”王娡了解景帝,纵然心动,也要按捺下来,知道事情绝不能急。如非这份心性,她也不会受到恩宠。
  近两年恩宠渐淡,景帝至椒房殿的次数越来越少,程姬没少在背地里笑话。这种处境让王娡清醒过来。
  她高兴得太早,失了沉稳。
  皇后可以废,太后才能稳居宫内。
  目前最紧要的是修复和太子的关系,而不是本末倒置,凭空给自己添麻烦。
  故而,她严令阳信彻查府内,遣散讴者舞女。听到田蚡的提议,她的确心动,但也不打算马上执行。
  窦太后已经老了,太子年纪还小,今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一时。若是哪里不够稳妥,风声传入馆陶耳中,闹得面上不好看,八成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到这里,王娡对田蚡的提议就淡了几分。
  自己这个同母弟太善于钻营,想的都是取巧之法。别看如今谦卑,他日起时,必定张扬跋扈,肆无忌惮。
  相比之下,她一天比一天看好王信。
  奈何王信面上憨厚,背地里却滑不留手。自己几次召见,能推就推,能拖就拖,根本不似田蚡积极。王家的几个侄子也是一样,被教得胆小庸碌,压根用不上。
  “阿姊?”
  “无事。”王娡皱了下眉,“太子即将大婚,这个时候别找不自在。你先回去,事情过后再说。”
  田蚡还想再劝,看王皇后的神情,到底知趣地闭上嘴,行礼后退出殿中。
  走出未央宫时,迎面遇上射猎归来的刘彻,田蚡立刻笑呵呵地上前,道:“太子勇武!”
  刘彻对田蚡的观感并不好。几个舅父中,他更喜欢王信。至少王信性情稳重,懂得约束家人。父皇也对他说过,后族之中唯王信可用。纵其无有大才,及不上魏其侯,但有一点,以王信的性格,轻易不会惹祸。
  事实上,如果不是身有官职,王信绝对会关起府门,以身作则,带着妻儿宅在家里。天子是他妹夫,太子是他外甥,当个富贵闲人,带着全家混吃等死,才是最安全的人生规划。
  可惜历史发生转弯,田蚡被景帝厌恶,一巴掌拍进泥里。只要景帝活着,休想再踏入官场半步。
  然而,景帝固然防范外戚,太子过于年少,又遇窦氏强盛,后族不能一点势力没有。
  如此一来,王信就成了现成的人选。
  当个泥塑木雕也无妨,总之,门面先得撑起来。
  现如今的长安城,提起后族,基本只知王信不知田蚡。这同历史上截然不同。
  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田蚡在汉武朝成为丞相,受封侯爵。而王信除了一个盖侯的爵位,再无其他建树。
  刘彻对田蚡观感不好,自然不想同他多做寒暄。恰好遇到景帝召,当即同田蚡告辞,将弓箭交给同行的韩嫣,自己整理衣冠,奉召前往宣室。
  目送刘彻的背影,田蚡目光沉了沉,被韩嫣看在眼中,又摆出一张笑脸。
  韩嫣皱紧眉心,很看不惯田蚡这等做派。
  田蚡像是没看到,仍是口称“王孙”。直到韩嫣明摆着不耐烦,才转身离开长安宫。
  景帝召见太子时,刘武身在长乐宫中,请窦太后帮忙,希望能留在长安。
  “阿武要留下?”不等窦太后出言,馆陶先一步开口,“之前上疏,天子不是否了吗?这不是让阿母为难?”
  陈娇即将成为太妃,刘彻变成自己的女婿,馆陶不是窦太后,孰轻孰重自有计较。
  “阿姊,我只想留在阿母身边,侍奉阿母。”刘武打出亲情牌,提出他去岁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没有全好。他已是不惑之年,此次归国,未知何时能再至长安,希望留在窦太后身边,尽人子之孝。
  “阿武!”馆陶有些急,想要再说,被窦太后拦住。
  “阿母?”
  “这事容我想想。”窦太后示意刘武靠近,仔细摩挲着他的鬓角和脸颊。刘武闭上双眼,靠在窦太后榻前。
  看到这一幕,馆陶只能闭上嘴。心中打定主意,稍后去见景帝,无论如何不能让阿武留在长安。
  长安风起时,边郡烽火熄灭,迎来短暂的安宁。
  赵嘉在畜场养伤,隔三日去一趟官寺。
  沙陵县依旧没有县令。好在县中少吏补足九成,有经验老道的文吏帮忙,一切走上轨道,县丞总算能松口气,不再熬油费火,累得走路打飘。
  长安的赏赐也已送到。
  如魏太守之前所言,无法计算首级,赵嘉和魏悦官职未动,爵位也没升,只有铜钱和绢帛赏赐。
  仰赖三郡太守作保,尤其是郅都呈递的奏疏,景帝很是大方,赏赐的铜钱和绢帛装满数十辆大车,还有为数不少的铜器和漆器。
  即使赵嘉有一定心理准备,入郡城领赏时,看到满载的大车,还是不由得惊叹:景帝真心是壕!
  出塞和战死的军伍也有赏赐。按照规矩,只定下数量,没有详细到个人。这种情况下,赏赐是否全额发放,就要靠将官的良心。
  回到县中后,赵嘉迅速翻阅名册,将每人获取的赏赐记录下来。战死的更卒和小吏还有额外一笔抚恤,赵嘉核对再三,一丝不苟,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卫青蛾和商队成员不在赏赐名单里。
  不过赵嘉清楚,长安送来的绢帛和铜钱自有他们一份,只是不在明面发下罢了。
  一切处理妥当,赵嘉写成书信,遣人送往官寺。县丞收到信后,很快命文吏写成告示,张贴在城内,并派飞骑送往各乡。
  乡人不识字不要紧,三老、啬夫和游徼可代为宣读。亭长里正更是马不停蹄,亲自前往各里,确保没有一户遗漏。
  过程中,不乏有族人跋扈,心生贪念,想要抢占赏赐。
  最恶劣的一起,更卒在草原战死,家中父母年老,亲弟年少,妻子尚在孕中,堂兄以照顾其家为名,公然抢夺铜钱绢帛。仗着里正是其岳丈,甚至还打起房屋的主意。带着无赖上门骚扰,调戏妇人,击伤老人,扬言要打断其弟的腿。
  事情查明,递送到赵嘉面前。
  不顾伤未痊愈,赵嘉亲自带人前往里中,抓捕为恶的堂兄,当着同里人的面,吊在木杆上,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
  堂兄的父母妻子哭嚎哀求,请赵嘉网开一面。
  “没了我良人,家中如何活?”堂兄的妻子扑到更卒的父母脚下,请他们帮忙讲情。见对方不肯答应,连同堂兄的父母一起,当场寻死觅活,怨恨他们不讲亲情。
  看着面色红润,身上穿着细布的一家人,再看失去长子,形容枯老的一对父母,以及失去兄长,必须担负起家计的少年,赵嘉眼神冰冷,声音更冷:“汝等抢占战死之人的抚恤,可曾念过亲情?”
  “汝等欺辱族人,可曾有过良心?”
  “汝等身着细布,餐能饱食,可曾想过这一家失去长子,被汝等霸占赏赐,强占房屋,无粟米果腹,无片瓦遮身,如何熬过寒冬?”
  “无一丝良善,心都是黑的!”
  “这等心性,畜生不如!”
  赵嘉一番喝斥,哭嚎的三人满脸涨红。抬头看向四周,面对一张张满是厌恶的面容,脸色又变得煞白,不由得一阵颤抖。
  “抽!”
  不再理会三人,赵嘉下令行刑。
  从官寺调来的狱卒执鞭,用足十成力气,鞭子带起劲风,每一次落下,都会在受刑人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赵嘉不喊停,鞭子就会一直抽。
  受刑人的惨叫不绝于耳,到最后,已经不似人声。
  抽到三十鞭,受刑人忽然垂下头,不再喊叫。狱卒上前试过,证明还有气,提半桶盐水将人泼醒,然后继续抽。一直抽到五十鞭,赵嘉才下令停手。
  “里正。”赵嘉转过头,看向脸色发青,大冬天却冒出一头汗的里正,“身为一里之长,纵容恶徒,戕害有功之家,你可知罪?”
  “回、回县尉,民知罪。”
  “知罪就好。自今日起,力田接任里正,你和你的女婿,”赵嘉举起鞭子,指了指满身鞭痕的无赖,“一起罚为城旦。”
  听闻此言,里正双腿虚软,整个人瘫在地上。
  处置完里正,赵嘉高踞马背,看向乡吏和里民,扬声道:“自今起,凡有抢占贪墨战功赏赐者,一律照此例。助纣为虐者同罪,相隐者同罪!”
  一箱竹简不是白看。
  汉承秦律,赵嘉行此法有理有据。
  敢抢夺戕害军伍之家,就要做好挨鞭子的准备。有前例仍不悔改,他不介意杀一两个,让这些人知道,有的底线不能越,越过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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