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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章

  军臣单于从昏迷中苏醒, 已经是隔日清晨。
  大帐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重病多时的中行说坐在帐中, 脸色苍白, 形容枯槁。双颊的肉已经瘦干, 双眼却犹如鹰隼, 精光四射, 狠意昭然。
  右贤王和几名匈奴万长、都尉、裨王分次坐在两侧。见军臣单于睁开双眼,神情立刻变得激动,想到面临的困境, 很快又被焦灼取代。
  右贤王道出游骑带回的消息,不等军臣单于开口,帐外有勇士禀报, 朔方城来人, 点名要见匈奴大单于。
  “大单于,汉军遣使。”
  “带上来。”
  君臣单于咳嗽两声, 大口饮下温水, 喉咙间仍像是堵着石块, 话说得十分艰难。
  “大单于, 此事……”中行说张口-欲劝, 话没说完就被军臣单于拦住。
  “带上来!”
  帐帘掀开,一名身着铁甲, 腰佩长刀,面容刚毅的汉将迈步进帐。见到上首的军臣单于, 并不行礼, 而是直接取出一卷帛书,朗声道:“将军告匈奴大单于,限明日辰时开营门,自缚双手跪降于营前。差一刻,大军立发,踏平营盘!”
  “大胆!”
  匈奴贵种俱被激怒,右贤王更-抽-出刀来,架在汉将的脖子上。
  “我杀了你!”
  汉将能说一口流利的匈奴语,听到众人咒骂,视线扫视帐中,表情始终泰然,不见半分惧意。
  “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兵败雁门郡,仅部两千余人狼狈北逃。左屠耆王於单受缚云中郡,麾下尽被击杀。”
  “上谷郡处,右谷蠡王损兵折将,身陷重围,早晚将被擒杀。”
  汉将一边说,一边掷出手中包裹。
  闻听此言,再看到包裹散开现出的骨盔,帐中的匈奴贵种骤然色变。
  因军臣单于突然昏迷,部分贵种尚不知伊稚斜和於单兵败,一直被蒙在鼓里。此时看向军臣单于和右贤王,神情中是掩不去的惊疑。
  “半月前,魏将军率三千骑深入草原,直袭茏城。”汉将再下一记重锤,纵然不能彻底催垮匈奴人的心理防线,也让他们乱了方寸。
  “此人满口胡言,意图乱我军心,当杀!”中行说突然出声,对军臣单于道,“大单于,如此狂徒,当悬在营前割舌剜心,以儆效尤!”
  “来人!”
  中行说话音落下,立即有数名勇士冲入帐内。出人预料的是,在他们动手之前,突然有三名匈奴贵种出面阻拦。
  “大单于,此人不能杀!”
  三人中,以一名须发花白,身体仍健硕如小山的万长为首。
  帐内诸贵种,他的官职不是最高,资格却相当老。早在老上单于时期,就率军随王帐横扫草原,多次击杀强敌,立下不小的功劳。
  以他的战功早可以封王。
  可惜的是,在中行说被军臣重用之后,因两人不和,几次出言讥讽,以致于明里暗里被打压,至今仍是一名万长。
  不过打压归打压,没人能忽略他的地位和战功。由他带头发声,军臣单于也不得不重视。
  “大单于,如杀此人,更会动摇军心!”
  在军臣单于昏迷时,万长已经获悉各处战况。尤其是知晓伊稚斜兵败退走,於单生死不明后,心头立刻蒙上一层阴影。
  事实上,早在南下之前,匈奴本部中就存在不同声音。
  今时不同往日,汉骑一年比一年强悍,几次交锋,匈奴都没能占到多大便宜。反之,先有马邑大败,后有阴山南麓被夺,力量此消彼长,贸然南下击汉绝不是个好主意。
  更何况草原频发-瘟-疫,牛羊不说,人口数量也是逐年减少。随着青年和壮年不断战死,新生儿成活率降低,少年们不得不扛起重担。一些人口稀少的部落,负责打猎、放牧和守卫营帐的竟然都是老人和女人!
  最近五年间,统计各部减少的人口,绝对触目惊心。
  这样的情况下,调集十万大军南下,胜且罢,一旦失败,匈奴要面临的恐将是灭顶之灾。
  怎奈大单于下定决心,王庭四角鼎力支持,且有中行说出谋划策,心怀疑虑的匈奴贵种不得不闭上嘴,将担忧压入心底。
  同时,他们也怀抱侥幸,或许自己的担忧不会成为现实,或许此战能够胜利,大军能抢回足够的战利品,更能一举夺回白羊王和楼烦王旧地。
  怀抱侥幸,自我安慰方能出兵,信念自然不牢。
  在伊稚斜战败、於单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后,深埋心底的担忧一夕爆发,如奔腾的洪流,再也压制不住。
  如果汉人说的是真的,其他三路大军尽数战败,茏城当真被袭,他们就会变成一支孤军,被汉军团团包围,全无生路!
  “大单于,三思!”
  匈奴万长心中焦急,话却没法说得太明白。
  中行说坚持要杀,帐中众人分成两派,一部分支持中行说,要杀死汉将立威,然后点兵继续攻打朔方城;另一部分则站在万长身后,认为此人不能杀,避免断绝后路。
  军臣单于没有出声,右贤王同样没有。
  直至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拔-刀子,才听军臣道:“放人。”
  “大单于?!”中行说猛然抬头,眼底闪过一抹惊疑。
  “回去后,告诉汉朝将军,想取我的头,尽管发兵来打!”军臣单于形容憔悴,似大病初愈,语气却铿锵有力,目光尖利犹如刀锋,“草原的雄鹰从不惧怕霜雪,凶猛的狼群面临绝境,也会将敌人撕得粉碎!”
  “大单于!”右贤王站起身,单手用力击在胸前,“天所立大单于,追随您,草原的勇士无所畏惧!”
  帐中的匈奴人结束争吵,全部站起身,用力击打胸膛,要为军臣死战到底。唯独中行说坐在原位,神色阴晴不定,最终垂下双眸,犹如一尊凝固的雕塑。
  目睹此情此景,汉将丝毫不感到意外。
  唯有具备最强悍的意志,临危不惧,方才不愧为汉朝强敌!
  “大单于的话,我会带到,告辞!”
  汉将正色抱拳,随即转身出帐。步伐沉稳,压根不担心会有冷箭飞来。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中行说深深叹息一声,道:“大单于,数万汉军已经集结。”
  “无妨。”军臣单于手握短刀,用力扎在地上,“草原的勇士从不惧怕战斗,杀死他们,杀死面前所有的敌人!”
  劝说无效,中行说再次叹息,整个人愈发显得老迈,竟有几分死气沉沉。
  待众人离帐,各自下去调拨兵力,军臣单于将右贤王单独留下,取出象征大单于的金色鹰雕,郑重其事道:“战事起,我来吸引汉军,你带人冲出去。如果於单还活着,就让他继承单于位。如果他死了,或是落到汉人手里,将此物交给伊稚斜,拥立他为大单于。”
  右贤王脸颊抖动,双手接过鹰雕,眼底闪过一抹复杂,更掺杂几丝不甘。
  “左贤王是单于继承人,伊稚斜,他凭什么?”
  “凭他是草原第一勇士,凭他能成为最凶猛的头狼!”军臣单于握住右贤王的肩膀,沉声道,“我的兄弟,汉人今非昔比,再不是能随意宰割的牛羊。他们会成为屠狼的猎人,草原会有一场可怕的-浩-劫。要想活下去,重振先祖的荣光,必须选出最强悍的勇士,最狡猾的首领,哪怕是暂时屈服,也要保住部落的血脉!”
  “大单于……”
  “回到草原后,尽心辅佐新单于。如果茏城真被攻破,立即带领部落迁走,向北向西都行,用刀箭开拓新的疆域。不要再轻易南下,至少二十年内不可!”
  “遵命!”
  右贤王攥紧鹰雕,抽-出随身的匕首,反手划破脸颊,用历代相传的仪式,向军臣单于发下重誓。
  当夜,匈奴营盘灯火通明,从军臣单于以下,多数贵种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匈奴营盘大开,军臣单于乘六马牵引的大车行出。
  匈奴勇士策马列阵,拱卫在王车左右。
  各部首领严阵以待,无论本部贵种还是别部随扈,心中都十分清楚,汉军已经亮出刀锋,除非死战,否则绝不可能回到草原。
  赵嘉骑在马上,望见军阵后的军臣单于,随意挑了下眉,旋即刀锋上举,猛然压下。卫青和赵破奴拉开强弓,鸣镝直击长空。箭身绑有烟筒,在响声中,爆-开炫目的火光。
  火光之后,西北和朔方城方向接连有响箭升空。
  紧接着,苍凉的号角声和战鼓响彻大地。
  由墨者和方技家联手打造的武刚车被推出,车阵后是三万黑甲骑兵,以赵嘉、李当户为首,旗帜鲜明,士兵眼中有铁。
  朔方城门大开,汉军步骑协同,配合援军一同压向匈奴。
  西北方向,是定襄和五原郡的骑兵,纵然不比沙陵步卒和上郡骑兵精锐,也是车攻马同,星旗电戟,周身煞气弥漫。
  在汉军之后,是随同作战的归降胡部。
  今日之前,他们中的个别尚怀抱别样心思,待看到汉军之威,见识到数万汉军集结,天地为之色变的恐怖,摇摆的可能瞬间粉碎。
  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牢牢抱住汉天子大腿,死也不松开!
  咚、咚、咚!
  战鼓声不断加快,并排的数辆大车上,魁梧的汉卒挥舞鼓槌,一下又一下重击鼓面。
  汉旗立在风中,汉将长刀出鞘。
  骑兵以刀背击打臂甲,步卒以枪矛顿地,弓箭手拉满弓弦,战鼓声中杀意升腾。
  “犯汉者屠!”
  “杀!”
  “杀!”
  “杀!”
  大军战意汹涌,将兵的吼声压过战鼓,咆哮犹如龙吟,气势直冲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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