嚣张

  燕子恪把燕七放到坐夏居堂屋椅子上,没多停留也就回了抱春居去。
  煮雨惊慌不已地跑进来就往地上跪:“姑娘,小婢错了,小婢原是看着放学时候还不见姑娘回课室,便想着去找姑娘,结果在靶场未找着姑娘,怕与姑娘走岔了,就又赶回了凌寒香舍去……
  “谁知还是不见姑娘行踪,只得跑去书院大门外找咱们府上的马车,五姑娘便让小婢上车等,等了一阵马车忽然开动,小婢就以为姑娘已经上了五姑娘她们那辆车,于是就……
  “就放心跟着回来了,谁想这一下车发现并没有姑娘,连忙去寻五姑娘问,五姑娘却说未等到姑娘,又说总不能为着等姑娘一人害得大家都回不了府,所以就先回来了……
  “小婢急得没办法,又无法私自调用马车,只得去寻大太太,进抱春居门口时正遇见大老爷,大老爷问起,小婢便都说了,大老爷就让小婢先回来等……
  “姑娘,小婢知错了,请姑娘责罚……”
  煮雨她们这些下人也有下人乘的马车,上下学的时候和主子是分开乘坐的,难怪被燕五给忽悠了。
  燕七把手一摆:“起来吧,别跪着了,这事不怪你,都是事儿给赶岔了。小九呢?”
  煮雨没挨罚,开心地站起身揩了把吓出来的眼泪:“九少爷才一到家就让老太爷叫去外书房了,还使了人回来说晚饭也在老太爷那里吃,听说是老太爷在考较功课,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原来如此,这货还不知道她没到家的事。
  “姑娘先吃饭罢,小厨房里还温着菜呢。”煮雨连忙道。
  “不吃了,路上吃过了,”燕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去给我拿双鞋,再让烹云翻翻抽屉里有没有龙胆紫药水,我抹伤口。”
  煮雨这才发现燕七脚趾被磨破的地方,惊慌地大呼小叫了几声,让燕七轰去拿鞋了。
  半晌鞋倒是拿来了,却没找着药水:“烹云去九少爷房里也找了找,亦是没有,少不得要去大太太那里领对牌,然后再去库里取。”
  “算了,就这么着吧,明儿就好了。”燕七懒得费那个事,为了瓶紫药水,还得来来回回的跑,你当去库房取个东西是白取吗?
  库房里几千样东西,找这么一小瓶紫药水,人管库的不费劲吗?你不得给人小费吗?
  人愿意给你找那还好,人不愿给你找,随便翻两下说个“没有了”,你能怎么着?
  给着钱还得陪笑脸,何必呢。
  二房在府里行事实则就是这么费劲,谁让当家的二老爷夫妇都不在府里呢,这要是换了燕五,一句话下去管库的就能一路跪着去长房给送药去。
  燕七趿上鞋,去了净室洗漱,才一出来就见煮雨立在当屋等着回话:“姑娘,一枝送了些东西过来,小婢放在书案上了。”
  燕七走到书案前,先就看见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将匣盖揭开,却见里面横陈着一张崭新的古筝。
  筝?……哦,对了,教乐艺的秦先生让大家准备好筝来着,可这事儿只她们几个学生知道,一枝他们主子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盖上盛筝的匣子,旁边还有两个巴掌大的小匣,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放着两只小瓷瓶,长高的那瓶里是龙胆紫药水,圆矮的那瓶里是活血化淤的药膏。
  活血化淤……燕七低头把自己从脚到头地审视了一遍,最后发现自己那只扣弓弦的手,大拇指处已经淤了血。
  再打开另一只小匣,里头放着一枚骨白色的扳指。
  不是象牙不是白玉,不是水晶不是翡翠,只是一枚驼鹿角质地的扳指。
  “驼鹿……角长大,色如象牙,以制射,盛暑无秽气,然黑章环绕,匀而不晕者,截数角不得其一,值数万钱。”
  驼鹿角的扳指,在夏季手出汗的时候,驼鹿角中的角质蛋白会由汗液析出,扳指内壁产生粘性,均匀的血线可以增加透气性,久戴并无秽臭之气。
  燕九少爷从老太爷书房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他姐已经睡下了。
  让人把煮雨叫到前面来,问了问他不在时他亲生的那位自个儿在房里都鼓捣了些什么,然后就把煮雨打发了回去。
  洗漱过后坐到书案前,铺开纸,蘸好笔,却只写了两个字:燕五。
  笔意竟有几分凌厉。
  ……
  燕七早上一睁眼,就瞅见煮雨一脸卧槽地进来回话:“一枝送了东西过来,姑娘是现在看还是中午回来再看?”
  “拿进来吧。”燕七打了个呵欠,坐到床边回魂。
  煮雨和烹云抬着口箱子进来,放到燕七面前打开箱盖,燕七看了一眼,然后也卧槽了:满箱都是鞋,各种鞋,各种颜色,各种用途,眼都花了。
  “全是新做的呢。”煮雨稀罕地道。
  “瞧,有家常穿的,有出门穿的,有下雨时穿的,有靴子,有单鞋,有缎子面儿的,有绫子面儿的,有粗布的,有细布的,有鹿皮的,有牛皮的——靴子最多哩!有旱靴、花靴、皮靴、毡靴、单靴、云头靴、鹅顶靴……”烹云噼哩啪啦一通清点。
  燕七对着满箱鞋子愣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其中一双道:“雪青底子绣蒲公英的这双拿出来,我今天穿,云纹布靴那双带去学里。”
  “姑娘,这靴子先试试看合不合脚。”煮雨一行往外拿一行道。
  “不用了。”燕七就下床去了净室洗漱。
  今儿又是请安日,才到四季居上房门口,就听见里头燕五姑娘正叽叽喳喳地给燕老太太讲述昨天她是如何被百里挑一地选为舞艺社成员的过程。
  打了帘子进去,见燕子恪居然也在,坐在靠南窗的炕沿儿上,拈着盅子喝早茶。
  这位今儿怎么没去上朝?
  “大伯今儿休沐?”也才进屋的燕三太太便问。
  当朝官员五日一休沐,这位前两天才休过啊。
  “唔,同人换了一天。”燕子恪也没说原因。
  除却已去了书院的燕三老爷和习惯性懒床的燕四老爷,一大家子都到得齐了,坐下来边闲聊边等老太爷从书房练字出来。
  燕五姑娘还在不停嘴地讲述昨日舞艺社的选拔赛,搞得一众人谁也插不上嘴。
  燕大太太看了眼燕子恪,笑着轻轻在燕五姑娘背上拍了一下:“行了,大早起就只听你这张嘴了,去给你父亲续茶,让老太太耳根子清静清静。”
  燕五姑娘只得意犹未尽地住了嘴,起身去给燕大老爷倒茶。
  燕老太太便对燕大太太道:“一家子正该热热闹闹的,没得一个个闷嘴儿葫芦似的像什么。”
  反正就是喜欢和媳妇对着干。
  燕大太太笑着应了声“是”,当着丈夫的面,她才不会傻到和婆婆挑理。
  “七姐这鞋子是新做的么?以前可没见七姐穿过。”燕八姑娘忽然笑眯眯地问向燕七。
  府里头小主子们的衣衫鞋帽,都是针线房按季节统一做,数量都是有定例的。
  你若想多做几身,不是不可以,各院自己的私库里若有布料,随你怎么做,而若没有想要的布料,就只能自己出钱买,公中是不会出钱满足你的私欲的。
  燕二太太去边疆寻夫时走得急,收着自己嫁妆的仓库钥匙,交给陪嫁过来的乳母保管。
  谁想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她乳母就患疾过世,几个陪嫁丫头也让燕老太太和燕大太太以种种借口要么配人要么打发了——婆媳俩的战火烧得满府哪里都是,二房也成了被争夺的领地之一。
  燕老太太甚至以“老二两口子不在,恐下头作乱偷了财物”为由,将二房小仓库的钥匙收走,道是“待老二媳妇回来再来取走,免得生出事端”。
  所以燕七并没有多余的布料可用,府里做什么她就只能穿什么,所以她脚上这双新鞋也只可能是自己出了私房钱。买布买料请人做来的,所以对于主持中馈的燕大太太来说,燕七如此做为堪如打她的脸,这意思莫不是在嫌她苛待了她?
  又所以,燕八姑娘这句看似无心之言,既令燕七得罪了燕大太太,又令燕大太太落了个治家不周、待亲不慈的恶名。
  心好累。燕七放下手中的茶盅,这一句话里夹着好几支箭,箭箭都比她射得准。
  没等她应声,身边的燕九少爷忽然慢吞吞地开口了:“说到鞋子,我倒想起个笑话。我同窗那日得了个柠檬果,摆在炕几上当熏香使。
  “他家里一个姐妹见了便惊呼:‘这是什么果子?怎从未见过?怎家里只你有,我却没有?’
  “我同窗就说她:‘蜀犬吠日,吠所怪也。不过是外邦舶来的玩意儿,也当做什么稀罕事说嘴,难不成我得个什么东西,还得向你报备?有空关心这些鸡毛蒜皮,不若多想着孝敬孝敬爹娘,亲手做上几双鞋子,没的总想着同人争长短,倒像是指摘爹娘不疼你似的。’
  “我们听了便觉得好笑,那柠檬果黄澄澄的可不就像是日头,怪不得要说她蜀犬吠日呢。”
  这笑话儿却是一点都不好笑,燕八姑娘直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骂她是狗呢,她能笑得出来?且这不但是骂了她,还有栽赃她抱怨爹娘不疼她的嫌疑——她爹娘是谁啊?
  她一个庶出的女儿,亲娘不是娘,嫡母才是娘,当着燕三太太的面,说她抱怨嫡母不疼她,那不是把她往刀坑里推呢么?!
  这指桑骂槐的话毫无隐蔽性,然而燕九少爷就敢这么嚣张地说出来,她又能指望谁站出来帮她说话?燕大太太么?
  她刚才那话可不乏挑拨长房二房关系之嫌,燕大太太什么人,还能听不出她这点鬼心思,肯帮她圆场才是脑袋让门挤了呢。
  燕三太太?开玩笑,做主母最恨的就是小妾和妾生子女,不借机发挥收拾她就已经算是她烧高香了。
  燕老太太?又开玩笑,人就算再不疼二房的孩子,也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庶孙女去驳亲孙子的面子。
  燕大老爷?这位压根儿把她这边当空气,这会子正给自己亲闺女重新插头上的簪子呢。
  燕八姑娘注定自取其辱,燕九少爷说完话就喝了口茶,招手把端痰盂的小丫头叫过来,茶水吐进去,好像就因为与她说话脏了嘴,这才要赶紧着漱漱口。
  人就是这么嚣张,有种你过来咬。
  燕八姑娘觉得难堪,可又有什么办法,庶女难为,不上赶着巴结好嫡母,将来去哪里寻好婆家好出路?
  她早就看出来了,只要能让长房不痛快,她嫡母就痛快,结果今儿没巴结好,撞到了铁板上,头破血流不说,兴许还真让三太太以为她平时对她多有抱怨……
  可恶的燕九!可恶的燕七!
  那鞋分明就是新做的,总不会是燕大太太贴补她的,她就不信这事儿燕大太太不会往更深处琢磨,且走着瞧!
  燕八姑娘怎么想,满屋里没人在意,一大家子去厅里用了早餐,然后各自拿了书包出门上学。
  一出大门口,少爷小姐们齐齐呆住:卧槽谁批发了这么多马车?!一二三四五,作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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