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
“是记不得了, ”燕七道, “我那时还小。”其实是还没有穿来。
“我……”萧天航沉吟半晌, 很有些小心翼翼地道, “我能否请问小姐一个失礼的问题?”
“您问。”燕七望着这位不苟言笑却又对她很客气的大人。
“请问小姐……小姐的胸口处, 是否有一粒朱砂痣?”萧天航倍感抱歉却又有些急切地看着燕七。
“您见过小时候的我?”燕七的问题已代表了答案。
萧天航的身形似是微微一晃, 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好半晌方似调整好了心绪,开口时声音里却还带了丝微哑:“见过一面……那时小姐才刚出生不过三日,家里给你行洗三礼, 我也是那时才无意间看到小姐胸口有粒朱砂痣……听得收生姥姥说,胸口有朱砂,前世必是个心窍玲珑之人, 因而对此颇有些印象……”
心口有朱砂, 难道不是因为前世这里受过伤吗?一击毙命的伤,以至于这伤口到了今世还残留在身上。
“那您同我爹娘一定很熟了。”燕七道。
萧天航没有应声, 却目不转睛地深深望着燕七的脸, 良久才再次开口, 声音里染着抑制不住的暖意:“这些年小姐过得可还好?”
“很好。”燕七没有回避萧天航这不加掩饰的目光, 也抬眸望着他。
萧天航不由笑了笑, 原以为他是天生便深锁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轻轻叹了一声:“你这看着人的眼神, 像极了你爹……坦荡,沉定, 还有着点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真像。”
“我爹是武将, 霸道是应该的。”燕七道。
萧天航仍旧没有应这话,却还在仔细地打量燕七:“为何这么瘦?在家里不好生吃饭?”
“……”咳,这要如何解释呢……“我刚减了肥……”而且这也还没达到一个瘦子的标准吧?
萧天航摇头:“小小年纪,长身体才是首要的,到了年纪自然就瘦下去了,民以食为天,吃上是绝不能亏欠的,免得坏了胃。你每日每顿都吃些什么?”全未注意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有些过于细致过于亲近了。
“您放心,我现在都是运动减肥,每天都跑步加游泳来着,下午还参加骑射社的训练,胳膊和腿上都有肌肉了。”燕七道。
“训练可辛苦?”萧天航又微微皱了眉。
“还好,我挺喜欢的,身体强壮了才不易得病。”燕七道。
萧天航慢慢点了头:“却也是……总好过天天用药……”忽又似想到什么,“你在综武队是什么担当?”
“炮。”
“会射箭?”萧天航眸光微动,“箭法如何?”
“呃,这让我怎么回答好呢……”
“你的箭法师父是哪一位?”萧天航追问。
“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即是说你现在全靠自己在练习?”
“算是吧。”
“可再需要一位教箭法的师父?”
“呃,一徒不能拜二师啊。”
“无妨,不拜师,只做个教习。”萧天航直接拍了燕七的板儿,“教宸儿箭法的师父是我在地方任上时请来的,在当地十分有名,宸儿能在后羿盛会上夺得亚元,与这位师父的教导密不可分,此次我们上京,这位师父也一并跟了来,现下就住在府中,且我家里人口少,这府邸地方也大,我正欲动工将后园子划出一块地方来专做宸儿练箭的靶场,届时你可以到我家里来跟着这位师父学习箭法,也有场地可用——若担心不便,可叫上你的队友们一起来。”
“大人好意晚辈心领了,”燕七看着他,“晚辈每日都会在书院骑射社中练习射箭,且每日的训练量也都由教头安排好了,多练未必合适,过犹不及,还请大人见谅。”
萧天航闻言仿佛才发觉自己方才的失当,清咳了一声,放缓了语调,道:“是我所虑不周,如此便罢了。”一时望着燕七没了言语,却又似有满腔的话无从说起。
“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晚辈说?”燕七直接问他。
萧天航凝眸看着她,未曾深思,便要开口,却听见腾腾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展眼看见个小姑娘从那边跑过来,便又按下了,只和燕七道:“日后再说罢,晚饭差不多该好了,我去看看。”说着便转身走了。
武玥跑到近前,一边掸着裙子一边问燕七:“萧大人和你说啥啦?远远看着他很紧张的样子,全身都绷得笔直。”
“聊了些家常。”燕七道。
晚饭上桌前,大家见到了萧太太,眉目亲和谈吐温雅,招待着女孩子们在另一桌上用饭,左手边坐着谢霏,右手边却拉着燕七:“安安喜欢吃什么菜?甜的、酸的、糯的还是辣的?”
问过了燕七的字,立刻就叫上了。
“这些菜都爱吃。”燕七道。
“爱吃就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萧太太不住地给燕七夹菜,武玥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
萧天航一家三口都不是太好热闹的人,因此晚饭吃得也略显安静,饭后用了盏茶,众人便要告辞,萧家父子送着人往外走,萧太太却将燕七拉了住,走至一旁,从身后丫鬟手上捧着的精致小盒子里拿出一支攒簇成璎珞式花瓣的花丝菊金簪,金丝拉得又细又匀,微微一阵风便吹得这层层密密的金丝花瓣颤出一片金芒,那花心里镶着细碎的紫水晶,在灯笼的光下闪烁着梦幻又安静的光。
“我同安安有眼缘儿,这簪子便权当是见面礼,莫要嫌弃才好。”萧太太温笑着道。
“这个太贵重了,晚辈不能收。”燕七道。
“长者赐,莫敢辞,”萧太太笑着佯嗔,“我看配你这裙儿恰恰好,你若心中不安,多登几次门、与我作作伴便是,我才来这京中不久,人生地不熟,很希望能与安安成为忘年交。”
“那晚辈就收下了,”燕七也干脆,“我也没有什么能回赠您的,改日请您去西市吃鼎煮羊。”
“好。”萧太太笑着轻轻抚了抚燕七的头顶。
回得燕府,燕七先回房沐浴,待头发干了个差不多才简单绾起来,一个人去了半缘居。
燕子恪尚未回府,燕七就在廊下站着逗水仙,水仙才刚吃饱喝足,正觉快活,扑扇着翅膀飞下来,立在燕七肩头,歪着头鬼鬼祟祟地瞅着她:“安安?”
“嗳,水仙。”
“唉,安安。”
“你啥时候学会叹气啦?有什么发愁的事啊?”
“唉……”
“别叹啦,我心都酸啦。”
“安安啊。”
“嗯,你说。”
水仙不说话,却暗挫挫地把毛茸茸的脑袋慢慢凑过来,轻轻贴在燕七的脸上。
一人一鸟相依偎着立在深秋的晚风里,直到夜色黑得掩盖住了满园的萧瑟,远远地亮起一点晶光,徐徐地向着这厢飘过来,及至近了才见这人一手挑着琉璃灯笼一手拎着坛子酒,一枝倒在后面空着手。
“等了多久?”一行说一行跨上阶来,在燕七脸上看了看。
“刚来。”燕七扛着水仙跟着燕子恪进了屋。
“晚饭吃了什么?”燕子恪将酒坛放在桌上,三枝用盆打了清水进来,放到脸盆架子上,便同一枝一起退出去了。
“萧大人今天请客,把整支综武队都拉去了。”燕七扛着水仙站在旁边围观燕子恪洗手。
袖管卷到肘部,露出两截瘦且结实的小臂,十根修长如竹节的手指总是有着股子清癯伶仃的味道。
这洗手架子是取的天然一段梅枝刷了乌漆做的,上头分出两根丫杈来,一根用来搭擦脸擦手的巾子,一根掏空个窝儿出来,专放香胰子。胰子是青竹味的,香气熟且清,十根手指交错着穿梭在碧青色的泡沫里,便成了刨去皮的细白的笋尖,清水一冲,凉湃笋便能吃了。
“萧天航?”燕子恪似乎并未惊讶,擦了手也不落下袖子,就这么光着胳膊坐到了桌边去,揭开酒坛的泥封给自己倒了碗酒,活像个酒馆跑堂的,“尝尝?”邀请未成年人一起喝酒,至于萧天航为什么要请综武队去家里吃饭,似乎根本不值一问。
“闻着像是菊花酒。”燕七扛着水仙也坐到桌子旁,自己伸手拿了个酒碗,燕子恪亲自给她倒,却只倒了个酒皮儿。
“菊花酒隔不得年,今年若不喝完,明年便喝不得了,扔了怪可惜。”燕大款儿这会子倒又小气起来。
“过节收了那么多的菊花酒,再怎么喝也喝不完。”燕七拿起碗在燕子恪的碗边碰了碰,浅尝一口,清涩回甘。
“今日赢了?”燕子恪干了自己碗中酒,每逢秋季都是最忙的时候,他也没了空去看综武比赛。
“赢了,险些出不了玉树书院的大门。”
“呵呵,锦绣玉树,历来如此。”燕子恪伸手又拿了个酒碗,浅浅倒上一层,放到桌边,才收回手去,水仙便从燕七肩头飞了下来,一厢装着散步一厢慢慢地接近那酒碗。
“听说我爹当年也是综武队的,他是什么担当呢?”
“车马炮兵士相帅,无所不精。”
“这么厉害哒,锦绣当年得过综武的冠军吗?”
“呵呵,你爹在书院就读的六年里,综武冠军从未旁落别家。”
“我开始崇拜他了。”
“当年锦绣的综武队里有你爹,有武长刀和他的五个弟弟,有玄昊,有流徵,有你的两个娘舅……那几年的锦绣综武队,被誉为史上最强阵容,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玄昊和流徵也会武吗?”
“玄昊只会几招假把式,却偏好玩儿,大家便只让他当将帅,只许窝在己方阵地里,然而因着锦绣的战力太强,对方极少能有冲到锦绣阵地中的机会,因而玄昊几乎没有与人交战过。流徵亦不会武,他却有个长项,便是制作机关,同崔家小四倒是一个路子,他做的机关千变万化、攻防俱佳,使得锦绣本就强悍的战力愈发如虎添翼。”
“你呢?”
“呵呵,我做观众。”
“多好啊,你见证了所有人的精彩。”
水仙已开始明目张胆地偷喝起酒来。
燕子恪却先它一步醉了,似乎每每说起旧事,他都醉得格外地快。
“长江飞鸟外,明月众星中。今来古往如此,人事几秋风……”燕子恪手指轻轻弹着酒碗醉唱起来,“酒如渑,谈如绮,气如虹。当时痛饮狂醉,只许赏心同。响绝光沈休问,俯仰之间陈迹,我亦老飘蓬。望久碧云晚,一雁度寒空……”
一枝在门外廊下立着,先还听着里头伯侄俩正正经经地闲聊家常,没过多久就唱起来了,一个唱一个和,还有一个鸟声在里头说rap。
什么才叫家常呢?不是家长里短,不是嘘寒问暖,不是关心则乱。
而是对饮着孤独,合唱着曾经,静享着旧伤痕。
这就是半缘居的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