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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曜日星期一, 是七天一次的到上房请安的日子, 昨天综武赛结束之后, 雪停了一阵子又开始下, 大大小小, 停停下下, 折腾了一整晚, 终于在今日早起放了晴,从坐夏居出来,通往竹林外的白石甬路已经被下人们打扫干净, 两边的竹叶上的雪也被清理过,否则昨天那样大的雪怕是会将竹竿都压弯。
  从竹林中穿出,外头是一片广阔的雪世界, 也不知是谁那么不畏严寒, 半夜里在已结了冰的湖岸边堆了个一人高的雪人——至少昨天晚上回来之前这地方还没有这雪人的,见胖墩墩的身子, 圆圆的脸, 两颗黑溜溜的眼珠映着雪, 分外干净清澈, 妙的是还用红绦子勾出一张咧着大大笑容的嘴, 阳光灿烂地望着竹林的出口处,仿佛特意等在这里, 要给从中走出来的人一个明媚温暖的笑。
  一路往四季居去,到处都是正在扫雪除冰的下人, 远远地看见燕七姐弟过来, 一个个儿十分恭谨地早早弯下腰去,待两人走得近了便都敬声地请安招呼,这在往时可是从未见过的情形儿。
  跟在燕七身后的煮雨不由纳闷儿地悄声和烹云道:“这些人是怎么了?往日见着我们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随便曲曲膝,瞅她们现在这样子,恨不能扑过来往姑娘脚底下跪。”
  燕九少爷听见,唇角勾起个微嘲的笑,昨天跟着长房那伙人去现场看比赛的下人有不少,在燕府这样的大宅子里,芝麻大点的事都能一夜间传得人尽皆知,更莫提他姐昨儿个那杀神一般的表现了,人之本性就是这样的卑劣,欺软怕硬,慕强凌弱。
  “七小姐小心,这里有块砖子,沾上雪就格外的滑。”
  “九爷今儿出门可得穿双长靴,外面的雪厚着呢!”
  “哟,煮雨姑娘今天穿得可真漂亮!”
  “水墨你扶好九爷,这路不好走。”
  在众人的亲切关怀与注目中,燕七姐弟俩像走了一路的明星红毯,进得四季居院门,来自下人们的类似的热忱仍然不减,搞得煮雨烹云俩丫头都有点无所适从了,好在终于进了上房,早有老太太的两个丫头争相打起红缎绣五彩芙蓉花卉纹的棉门帘把燕七姐弟俩让进屋内,才一进门就见燕四少爷跳过来,抬手冲着燕七比了个中指:“七妹,早啊!”
  燕七:“……”
  燕九少爷:“……”
  “早啊四哥,以及你这手势是想?”燕七问。
  “这是你昨天的那个手势啊!我跟你学的!”燕四少爷把手指比划到燕七眼前来,“我觉得这手势太霸气了!相当有力!”
  “……呃,你觉得这手势是什么意思?”燕七又问。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啊!”燕四少爷眼睛晶亮,“七妹你太霸气了!居然能化用这个典故哈哈哈!”
  “恕我没吃早饭……这个典故是?”燕七试探地问。
  “也是小时候爹给我讲过的,”燕四少爷边说边比划,“说佛祖释迦牟尼诞生时周行七步,脚下现出七朵莲花,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七妹你看,可不就是这个样子?”说着两手比着中指,一指天一指地,宝相庄严地看着燕七。
  “……”罪过……罪过……“但还是用食指更好一些吧。”燕七赶紧补救。
  “中指是直接连着心的,且又是所有手指中最长最直的一根,用中指更好!”燕四少爷据理力争。
  “呃……好吧……你开心就好。”燕七尝到了自作自受的苦果,脱了外面的毛披风坐到窗根儿小炕上喝姜蜜茶甜嘴儿去了。
  燕老太太还在梢间屋里梳头,次间只先来了燕四少爷和燕七姐弟俩,燕九少爷坐在炕边椅子上,燕四少爷就同燕七一起坐到炕上,一边对着喝姜蜜茶一边同燕七闲聊:“我昨晚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老觉得耳朵边上有风声雪声还有武器对撞声,许是他们昨儿烧得炭太热了,燥得我不行,一闭眼就像是还在场上同人周旋,七妹你是不是也这样?”
  “我还好,昨天累着了,一沾枕就睡沉了。”燕七道。
  “七妹,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综武社的一员了——你说教头不会这场比完了就用不上我了,又把我从社里踢出去吧?”燕四少爷担心地看着燕七。
  “不会啊,你可是他们叔侄俩挖到的宝,哪有把宝贝往外扔的?”燕七道。
  “是吗?哈哈哈哈,我是宝啊?那好那好,那我就放心了!”燕四少爷露着后槽牙大笑,“他们要是能早点发现我该多好,这样咱们俩就可以并肩作战很多场了!”
  “不要紧,明年咱们可并肩作战一整个赛季。”燕七道。
  “好吧,可今年我还没有打过瘾,就打了一场,意犹未尽啊!”燕四少爷一脸少女怀春的神情憧憬着明年的综武大赛。
  “明年你就能和队友磨合得更好,发挥也能更出色的。”燕七道。
  “好!从今往后我要更加刻苦练习骑术和击鞠,到明年我们俩来比比看,看谁在场上击杀的对手多,怎么样?”燕四少爷热力十足地道。
  “好,输了的请吃糖炒栗子。”燕七道。
  “我已经迫不及待赶紧到明年了!”燕四少爷跳到地上,挥手做了个击鞠的动作。
  “做什么?!”燕大太太正带着燕大少爷燕二姑娘燕三少爷燕五姑娘燕六姑娘并一大群丫头婆子从外面堂屋跨进来,见了这情形不由皱眉,冷声喝了一句。
  “和七妹在说明年的综武。”燕四少爷收了势,同燕七和燕九少爷一起行礼后躲什么似的坐回小炕上。
  “明年?”燕大太太在正座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来,冷冷盯着燕四少爷,“明年你什么都不要想,我绝不许你再参加那什么综武赛!”
  燕四少爷假装没听见这话,歪着身子只和燕七说道:“如果不是像昨天那样罕见的天气,我的发挥还能更好些,关键是冰面太滑,虽然雪月蹄子上有防滑的马掌,可终归还是有些受限,而且我觉得咱们应该给队员也都人人做一副铁掌备用,专防着这样的天气。”
  “这个提议好,回头你同武五说。”燕七道。
  “波哥儿!”燕大太太提声喝着,“你给我过来!我方才所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娘,我进屋去看看祖母可梳好了头!”燕四少爷起身便蹿进了梢间去。
  燕大太太板着脸不言语,也不去看燕七姐弟俩,燕七姐弟俩就更不理会她了,一个慢条斯理地喝茶,一个慢条斯理地闲坐,燕老太太还没从梢间出来,燕子恪倒先由外面进来了,一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燕大少爷便问:“爹怎么今儿休沐?昨儿不是才休了?”
  “哦,今儿不上朝,皇上龙体欠安,略感风寒。”燕子恪说着坐到了临窗的小炕上,早有丫头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姜蜜茶来,燕子恪接在手里,掀开盖子吹了吹,歪头问燕七:“那手势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位也正好奇着呢。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燕七道。
  “真正的意思呢?”结果这位直接认定燕七哄他呢,不依不饶地把耳朵凑过去要细听。
  燕七拿手挡着嘴附耳传授机宜,燕子恪听明白了,哦了一声,还呵呵了两句,燕大太太垂下眸去,袖里的手狠狠地攥着帕子。
  说着话,燕四少爷扶着老太太从梢间出来,一见燕子恪在,立时跳过来,冲着他爹比起一记中指:“爹早!”
  燕七:“……”
  燕子恪:“……”
  燕九少爷:“……”
  因改成了七日一请安,早饭便比平时更丰盛些,有姜醋糖腌渍的白梅花拌冬笋,有用薄荷紫苏酿的青瓜干儿,有玉兰片白豆腐加高汤煨的竹松,有洒着肉松芝麻花生碎的蒸麻山药,还有虾油煎豆腐、香熏鱼籽、酱炒三果、五味面筋,并八蒸糕、脂油糕、羊肉馒头、笋丝馒头和七宝姜粥胡麻粥,末了还端上来一盆热腾腾的凤髓汤,燕大太太令人给孩子们一人盛了一碗,叫喝热了才许离席。
  待要上学去时也不许燕四少爷骑马,只许坐车,燕四少爷便跑去同燕七和燕九少爷一车,一路上不停嘴地说着昨日与紫阳的那一战,待到了书院门口,见大石屏上已经贴出了昨日综武队的战果,一群学生裹紧了身上的棉袍披风围在那里边看边议论:“综武队行啊,连紫阳都能赢!紫阳那可是综武两连霸啊!”
  “但还是没能晋级啊,怪可惜的。”
  “要求别太苛刻嘛,昨儿那场我去现场看了,好家伙,精彩得很!到最后全场人都站起来在那儿齐声喊,硬是喊出我一身汗来!”
  “我也去看了!炮担当的那个丫头太凶了!连紫阳的丁翡都给干掉了!哎,你们谁知道那丫头是哪家的啊?”
  “不知道哎,我明明记得炮担当以前是个小胖子来着,这是又换了一个?”
  “没换,还是那个。我觉着那丫头的箭法就是元昶怕也未必比得过。”
  “照你这么说那丫头岂不是快能和箭神一较高低了?”
  “哈哈,开什么玩笑!箭神是神,那丫头再厉害也不可能战胜神啊,但在人里面她的确已经算是佼佼者了,那一手箭法,啧啧,叹为观止!”
  “瞧!综武队的哥儿几个过来了。”
  综武队的哥儿几个凑巧在门口碰着,摇摇晃晃地往门里进,有气无力地接受着众人的夸赞——昨儿那场实在是太累了,这会子还没缓过来,一走路感觉全身骨头都嘎嘣响。
  “早啊。”燕家三兄妹从马车上下来,冲着队友打招呼。
  那哥儿几个一见燕七,嘎嘣着骨头齐刷刷举起一只手来,冲着这厢比出一片中指。
  燕七:“……”够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燕四少爷欢天喜地的冲那哥儿几个回以一记中指:“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噢噢噢!”综武众呼喝着,七倒八歪地拐进了锦院大门。
  “预计这个手势会成为今冬全京最流行的打招呼动作。”燕九少爷悠悠地看着他姐说道,“感想如何?”
  “你要是知道大伯打算今儿下午去宫里探望皇上时用这个手势向皇上请安的话,就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有多平静。”他姐幽幽地道,“眼前这些还叫事儿?”
  “……”
  凌寒香舍外头,几个同班的女孩子正拿着拂尘清理梅花树上的积雪,还有几个则拿着小瓯收集梅花瓣上的雪,陆藕也混在其中,手都冻得通红还在那里孜孜不倦。
  “这是打算用来泡茶喝吗?”燕七过去打招呼。
  陆藕扭过头来笑:“才刚大家说今儿路上雪多不好走,中午就都不回家吃了,索性在课室里开个小茶会,说得兴起便都跑出来收集梅花上的雪。”
  “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成日同你们这些文艺少女混在一处,感觉我此生已可以梅夫鹤子了。”燕七说着上来帮手。
  一句“梅夫鹤子”把陆藕说得笑个不住:“能镇得住你的‘夫’只怕还真不多……对了,你昨天比赛时的那个手势……”
  “快别问了,我那是在伸懒腰,真的。”燕七道。
  “你少骗人,”武玥的声音响在身后,见穿着橙色底子银线绣着雪花的袄子,衬得整个人白里透红神采飞扬,“武十三说了,你一共比划了两次,第一次绝对是在挑衅,第二次是在震慑,对不对?”
  “完全不对。五哥的脚怎么样了?有没有大碍?”燕七问。
  “说是跖骨骨折,在家上夹板呢,郎中说半个月左右也就差不多能行走如常了,但是想要用武的话还是得过上俩仨月,伤筋动骨一百天嘛。”武玥道。
  “方便的话今天散学我和小九去贵府探望探望他。”燕七道。
  “那你还客气啥,直管去,顺便在我家用饭。”武玥高兴道。
  “不啦,路不好走,天黑得又早,况今儿是请安日,我得回去和家里一起用饭。”燕七道。实则她是不敢在武家吃饭,武家四十几个孩子外加二三十口大人,去一回打一回招呼都能把嘴皮磨出两层厚茧。
  “在做什么?”第一堂课的诗书先生燕子恒披着条竹青色的斗篷悠哉游哉地踏雪而来,笑着问穿梭在梅林间的女孩子们。
  “集雪烹茶。”女孩子们齐声答他。
  “先生中午到凌寒香舍来参加我们的小茶会吧!”有女孩子盛情邀请燕子恒。
  “荣幸之至,”燕子恒笑道,“只这雪水现煮的茶就罢了,雪水虽味清,然却有土气,以洁瓮储之,经年始可饮。若说煮茶,山泉水最佳,江水为中,井水为下,而茶圣陆羽所评天下好水,雪水只排在第二十位……”
  众人默默地收了家伙什转身回了课室。
  结果燕七没能等到中午的茶会,才下了第一堂课就闹起了肚子,又是拉又是吐,让武玥直接给扛到百药庐去了,高越人高医师给燕七把了脉,查看了呕吐物,问了问燕七早上吃的东西,道:“应是吃坏了肚子,症状如此剧烈,怕是同你一起用饭的家人也……”
  话没说完呢,燕七已经吩咐跟来伺候的煮雨立刻去锦院那边青竹班打问燕小九的状况,早上吃的饭菜都是一个盘子里挟的,大家吃的什么她就吃的什么,她这样的身体底子都吐成了这样,燕小九那边还不定怎么着了。
  煮雨去了半晌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九爷没事,好着呢,小婢依姑娘吩咐也没敢告诉九爷姑娘这厢的事。”
  “好。”燕七闻言放了心,继续在百药庐的病房里躺着。
  难不成全家就她吃坏了肚子?家里的孩子都在锦绣上学,如果别人也闹了肚子,这会子也早送到百药庐来了,可到了现在这百药庐除了几个想要装病逃课的学生到这儿来缠了一会儿高医师外,再无一个燕家人被送来。
  燕七想了想从今天早上一出坐夏居院门到出府门上学的这段过程,她并没有入口过任何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连早上的姜蜜茶都是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菜,干粮点心,粥,汤,全都是无规律随手拿随口吃的,究竟是哪一样吃坏了呢?
  ……
  “鲁道婆说那符水要连下七七四十九日方能令妖物妖力尽失现出原形,”抱春居上房起居室里,门窗紧闭,贡嬷嬷附在燕大太太耳边,将声音压至最低,“今儿个是请安日,大家能在一处用饭,使了个伺候舀汤的信得过的丫头,袖儿里藏着个小瓶子给倒进去的,明日各人在各房里吃,怕是就不好下手了……”
  燕大太太坐在椅上,手里摩梭着一串才从寺里求来的开了光的玛瑙佛珠,垂着眸子半晌不言语,良久方淡淡地,一字一句咬着吐出来:“花重金,买通她课室里司茶的茶奴。”
  贡嬷嬷应了,接过燕大太太亲手取出的一叠子银票,这银票厚得丢在人头上都能砸起一个大包,一交一接之间却眼都不须眨。
  所以经商又有什么不好?有了钱,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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