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节

  气氛很凝重。
  含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谁面前站了五六七八个端庄肃穆的姑姑辈人物,谁不怵?
  最厉害的留着最后介绍。
  薛老夫人笑意盈盈地将压轴镇家之宝介绍入世,“...这位郑姑姑可了不得了,前年从宫里放归出来的,在掖庭时负责所有宫人女使的教习,针黹女工、琴棋书画,可谓是个全挂子!咱们家把这位姑姑请来可不容易呀!北国公家姑娘多,便想请这位姑姑去做女学,咱们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才把姑姑迎回来的...”
  动之以情,晓之以钱吧...
  多半是出了五倍十倍还要多的束脩,这才把人抢过来。
  她们家此行为,扰乱了姑姑的价值秩序...
  含钏深深嗤之以鼻,正准备和那位压轴郑姑姑见礼,一抬头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再看那位郑姑姑脸色也有些难看,惊恐又警惕地下意识看向含钏身边。
  含钏赶忙道,“姑姑您放心,阿蝉不在这儿!”
  郑姑姑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薛老夫人一愣,怔愣之后便和善地笑起来,“瞧我这记性,咱们家含钏是从宫里出来的,郑姑姑是掌管掖庭的教习姑姑,自是有过师徒缘分的。”
  郑姑姑端庄又娴静的面孔,仿若崩盘。
  这缘分,给你要不要呀!
  这小钏儿和阿蝉,是掖庭出了名的困难户!
  一个倒数第二,一个倒数第一,学“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两个人在堂下合计吃烧饼,学“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两个人一人抓了一把洗干净的杨梅....
  学“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时候更过分,那个傻憨憨阿蝉站起来回答问题说,“...儿只有在看到烤鸭时,才会飞流直下三千尺。”
  郑姑姑快哭了,绝望地看了眼薛老夫人,想起刚刚老太太的嘱托——“别的都不求,只求各位姑姑齐心协力,将咱们家姑娘教成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门闺秀,谁说起来都竖大拇哥那种。”
  这他娘的是什么都不求吗?!
  这求的也太多了吧!
  郑姑姑回想起刚刚拿到预支的一年束脩时的豪情壮志,不由得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钱是王八蛋!
  在听到曹家开出一年三百两束脩天价束脩的时候,她就该觉察出不对,赶紧跑的!
  郑姑姑陷入回忆,悲痛欲绝。
  见到老熟人,含钏倒是很高兴,嗯,至少现在还很高兴。
  小姑娘冲郑姑姑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当着薛老夫人表决心,“姑姑您放心!先前在掖庭时,是身上的差事太多了,上您课时每每都觉得好眠,但您教导的,儿都还记得呢!日啖荔枝三百颗,飞流直下三千尺!”
  郑姑姑:...
  你都日啖荔枝三百颗了,还没上火长疮,还有唾沫星子飞流直下三千尺!?
  郑姑姑绝望地转头看向薛老夫人。
  薛老夫人没觉出什么不对,听着还挺对仗的。
  薛老夫人与有荣焉地跟着向郑姑姑行礼道,“咱们曹家是天下漕帮帮会出身,泥腿子闯出来的。说句实在话,阖家阖族也就我那不成器的孙儿肚子里有点墨水儿,旁的姑娘会识字打算盘就行了,倒也没要求过多。”
  “再加之,咱们家小钏儿幼年遇着了拍花子,身世凄惨,您也知道在掖庭里耽误了好些年头,如今认祖归宗,既咱们天下漕帮要做官走正途了,咱们曹家的姑娘也要好好学一学,还劳您费费心,若您教得好,北国公要立女学,咱们曹家也立,到时候请您做院长!”
  第三百六十二章 荔枝(下)
  薛老夫人这说的是实心话了。
  而且,曹家给的太多了。
  郑姑姑牙关一咬,干了!
  ......
  在看到一字排开的姑姑时,含钏没有生起应有的警惕,在薛老夫人说要在曹家建女学时,含钏仍旧没有生起应有的警觉...在看到郑姑姑排得满满当当课程表的时候,含钏有点懵。
  “那...我吃饭的时间...”
  含钏的手指艰难地挺在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小小一条缝儿上,抬头眼巴巴地望着郑姑姑,“只有一刻钟?”
  郑姑姑好像回到了被这群小兔崽子支配的掖庭。
  白花花的银子,让她沉稳地点点头,“你祖母提下的要求是,半年之内善行飞花令、可马上捶丸、会独绣上面、点茶识绸...”
  也就是说,当家主母要会的,含钏要会。
  还得是功勋世家的当家主母。
  郑姑姑暗自思忖着,或许是钏儿已定亲事,定了一家豪门大族,家里老人这才火急火燎地请先生授课习艺。
  既如此...
  “姑姑我好好教,钏儿你好好学,咱们既是有缘分再做师徒,就不要辜负这等缘分。”郑姑姑想起当初在掖庭时,小小的含钏靠着小小的阿蝉,那时候含钏还没长成如今这般娇美灵气的样貌,两个猫儿一样的黄毛丫头瘦瘦弱弱的,显得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叫她们起来回答问题,又像是受了惊的小雀儿...
  如今再看看含钏,样貌和身量都张开了,许是出宫后日子舒服又顺心,眉宇间透着一股纯然敦厚的秉性——在宫里长大的孩子,瞧着纯良的,可真不是大多数。
  就冲这一点就挺难得的。
  郑姑姑想了想,有了些信心,摸摸含钏的脑袋,“你运道好,出宫后找到了良善爱你的家人,要惜福。你祖母四下搜罗,又是恳请又是相邀,这才凑了这么多位有真东西的姑姑来,不要辜负她。”
  含钏有点想趴桌子。
  可想想小老太太喜气洋洋那张脸,叹了口气,温驯柔和地点点头。
  隔了片刻,含钏抬起头笑着问郑姑姑,“...要不儿将阿蝉也叫来?她如今管着一处不大不小的食肆,许是也想见见您呢!”
  郑姑姑笑容僵硬了。
  ......
  说实在话,含钏不惧怕学习,更不怕吃苦。
  在宫里,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眼泪没掉过?
  就算如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穿绫罗绸缎,呼奴喝仆的,含钏也从没忘记过以前的苦日子——那是她生命的根儿,苦难不能忘。
  可她还是想向天再嚎五百年。
  学女工针黹都还行,至少先头入过门,寻常的鞋袜、亵衣亵裤是能做的。
  骑射马术,含钏也不怵,她胆子大,力气也大,比那些个娇弱扶柳的小姐要好太多,学了两天就能骑在马上独自遛弯儿了。
  礼仪、点茶、插花、衣饰...含钏也不含糊。
  毕竟做了十几年的侧妃,又在宫里浸润数年,基本的妍丑、见识,她都是有的。
  只有一门课。
  郑姑姑亲自教授的诗词经义。
  含钏识字,也会写字。
  字儿虽写得不好,却也是横平竖直,整整齐齐的。
  可郑姑姑看到她那手字时,表情和见到耗子在给猫拜年是一样一样的。
  “您自个儿去瞅瞅,哪家哪户的当家主母写这么一手烂字!像狗在爬!不不不!像瘸了的狗在爬!”素来端庄文雅的郑姑姑花容失色,丢了一切的课程安排,只给含钏从最初的字开始练起。
  含钏拿着轻轻的狼毫笔,比拿起五斤重的菜刀还苦。
  字是打门锤。
  有时候科举考试里,评状元和榜眼,文章差不多时,评的就是字了。
  文人对字更看重,还有种“字如其人”的说法,一个人的风骨全都体现在字上。
  而照含钏这手字,她估计是软骨。
  郑姑姑定了一天一百张的大字给含钏写,第二天数张数,少一张一个手板子,少十张十一个手板子,还送一个。
  第一天,含钏拼死拼活磨了八十七张,第二天喜获十五个手板子,打得她怀疑人生——都十六岁了,放穷苦人家,她都是孩子娘了,怎么现在她还因为没完成作业被先生打手板?
  难受,想哭。
  小双儿看含钏打手板也想哭,第二天就拿着纸偷偷摸摸运出去,又偷偷摸摸送回来,悄咪咪地在含钏耳边咬,“...崔二写了三十张,阿蝉姐姐写了十张,拉提那个不成器的,鬼画桃符似的!要他有什么用!”
  含钏眼泪汪汪。
  战友,还有原来的好。
  结果第三天,郑姑姑检查作业,面无表情地将在“时鲜”完成的四十张大字一张一张地挑了出来。
  含钏就此喜获五十个手板子,外加跪在曹十月牌位前忏悔反思。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含钏都没完成。
  左手快要被打起茧了。
  夜黑风高,狗都睡了,木萝轩还亮着灯。
  含钏红着眼眶写大字,一边写,一边拿缠着白纱布的左手背擦眼角,想哭又怕把纸浸湿,这张就算白写了。
  “您要不睡会儿起来写吧?”
  小双儿也哭,双手也包着白纱布——帮大小姐作弊,薛老夫人赏了二十个手板子,绝不姑息。
  “一百张,谁写得完啊!”
  小双儿咧着个嘴哭出声,“让崔二别写太工整,他跟嘚瑟炫技似的!一张比一张写得好!还有阿蝉!字儿比您的还难看!如今可好了!我手也被打了,想帮帮忙更不能了!”
  含钏瘪瘪嘴,眼角包了泪。
  她宁愿去做一桌满汉全席,也好过写大字。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她写不了就是写不了嘛...若真写得了,谁不想写呢...
  含钏再抬头抹了把眼泪。
  “砰——”
  窗框又是一声响。
  紧跟着徐慨蹙着眉头出现在了内室游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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