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节

  圣人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地含了抹笑意,那抹笑意里藏着对小辈的纵容,伸手将扳指重新套回大拇指,半喟叹半怅然,“...老四自小内敛寡言,是个沉闷板正的性子,凡事需分清是非曲直,却又敏感多思,我知过刚易折,便有意磨他的性子,殊不知隔了两三年发现,他被打压得更加内向安静...”
  圣人笑了笑,“本以为这样就过了,谁知这孩子为了曹家那位姑娘理直气壮地烧了钦天监,斩杀了裴家父子,甚至还跪到我跟前要恩典...之后这孩子显而易见地变得通融积极,变得愉悦豁达,甚至多了几分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圣人这话,若被旁人听见,或许会呆在原地。
  圣人从未公开评论哪个儿子。
  嗯。
  当今圣人城府颇深,甚至从未当众评论过任何一个臣子、妃子或是一顿饭、一壶酒。
  如今对徐慨的评价,从运筹帷幄、通融积极、愉悦豁达这几个词儿,就可知当老子的是极喜欢这个儿子的。
  福王注意到圣人用的“我”自称,而非“朕”。
  这本就不寻常。
  他这个弟弟年少上位,自小看惯人情冷暖和杀伐辗轧,并不是一个非常有“人味儿”的君王,在对待徐老四的问题上,他这个弟弟多了几分人味儿。
  福王胖嘟嘟的脸扯开一抹笑,点了点头,“古人言,妻贤夫祸少,这古话儿都是有道理的。今儿个这场祸事,秦王府,甚至曹家都是平白受连累,根子在哪儿?原由在哪儿?您知道,我也知道。曹家那小娘子不过是时也,势也,借力打力罢了,话糙理不糙,您是得好好想想。”
  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方抬起头,笑着打趣,“全京城,就属你最偏袒曹家那小娘子!”
  福王:...
  话都是您在说,屎盆子最后扣在了他脑袋上。
  阿弥陀佛,漫天神佛啊!
  到底谁才是全京城最偏袒贺掌柜的人啊!
  要是换个人咒外敌入侵北京城,他这个弟弟恐怕一早就抄了那人的家,撕烂那人的嘴巴了吧!
  .....
  这事儿闹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固安县主亲去西山大营把惹事的那两个草原人揪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甩了那两个草原人六十下乌金鞭,把那两个草原人打得后背皮开肉绽,看得出是一点儿情面也没留,一点儿力气也没省。
  打完之后,固安县主手一挥,孙太医这厢抱着药箱上前救治,那厢固安县主双手抱胸严阵以待,似笑非笑地看向西山大营副指挥使、曲赋的左右手邱善知,抬了抬下颌,语声平缓,却带了三分挑衅意味——
  “谁先动的手,这事儿是悬案了。终归是死了人,不论他什么时辰死的?怎么死的?都是你们占理。只是这事儿既是个悬案,那咱们也别各打五十大板了,咱们六四开,责任我认六,你认四,无论如何也尽早把这事儿好了了——我赏了那两个六十下乌金鞭,是一点儿力也没留,他们是死是活,但凭天意。”
  固安县主将乌金鞭一把甩在了西山大营的沙场上,黄沙漫天飞扬。
  漫天黄沙中,固安县主素面朝天,神色冷峻,昂起头倨傲又,鼻孔对着邱善知,似是在等着他也给她一个交代,好似若她没得到一个善了,这西山大营的校场便会被闹得个天翻地覆!
  徐慨说书的功力与日俱增,就像他也在场似的,含钏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呢然后呢!”
  含钏急声催促。
  徐慨笑了笑,嘴角讥讽的弧度跟固安县主如出一辙,“邱善知从来唯曲赋是从,是忠心,更是迂傻。那么大一个校场,还是他西山大营的主场,被县主逼得也甩了西山大营那十来个打架的卒子四十鞭...”
  含钏张大嘴。
  这...
  这也太丢脸了?
  固安县主先甩六十鞭子,紧跟着太医立刻救治,这摆明是“老子自己的人,自己教,自己救,自己管”的态度,说那番话的意思不就是“老子的人,老子管了,西山大营不准备也管管?”...
  一下子把重点就模糊了,甚至带歪了。
  把军营围殴,变成了一桩悬案。
  她认下大部分责任,其实是个西山大营面子...
  可,可死的人是西山大营的人啊!
  若这时候,邱善知还打了西山大营的兵,岂不是寒了将士的心,认了这是一桩悬案的说法?!
  “当日曲赋不在?”含钏轻声问,“怎由得这位邱副指挥使胡乱指挥?”
  徐慨挑唇笑了笑,“当日曲赋被户部侍郎常自清拉扯住盘点西陲军的账了,恰好不在营中。他一向得力的另一位副将被吏部扣下盘问前年述职,也不在营中坐镇,故而当日的西山大营就只有邱善知这个废物。”
  户部...吏部...
  恰好是徐慨的大本营。
  含钏忿忿道,“该!当时挑了个家里只有我和薛老夫人在的时候来撒泼!如今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活该!”
  话刚落地,含钏抿抿唇,“那位邱副指挥使,恐怕要吃排头吧?”
  徐慨不置可否。
  又蠢又怂,被曲赋养成了一条听话的狗,这怪得了谁?
  众人没等来邱善知吃排头的消息,反倒等来了西山大营被“开药方”,强迫“吃药”整治的消息。
  圣人亲自下旨,着力整顿西山大营,予曲赋三十日的时间精挑三千兵士强化备战,时间一到,曲赋手下的三千兵士对战固安县主带来的三千草原兵,若曲赋输,则西山大营指挥使之位换人来坐。
  圣旨最后一段写的是,“他山之石以攻玉,虚己下问,且自念。”
  这话说得又委婉又打脸。
  直斥曲赋练兵无方,自视甚高,毫无事必亲躬、不耻下问之态...
  圣人没当众赞扬过谁,自然也没当众驳斥贬低过谁,更从未在圣旨中直接问责...
  这一番动作,是很不给曲赋脸面了。
  尚在备嫁的左三娘,趁着端午送粽子的功夫,一边趁火打劫薅了一只秦王府出品的油汪汪鲜肉咸鸭蛋黄粽,一边低声道,“...京城都传遍了,说圣人此举是为了给你出气来着?”
  含钏:?
  “啊?什么出气?”含钏莫名其妙。
  左三娘拿大银勺挖了一大坨浅褐色的粽米放进口中,吃得眯眼。
  轮吃食,还是秦王府的最厉害。
  一口粽米,吃出了虾米的鲜香海味、鲜肉一抿就化的荤香味、咸蛋黄沙沙的油油的特殊的油脂味...
  嚼完吞下,左三娘终于有嘴说话了,“大家伙都在说,几个儿媳妇儿里,老太后和圣人最看重你,也最喜欢你。听说西山大营那几个兵卒子闹上了秦王府,还拿手推了你,老太后勃然大怒,不仅要求圣人把对你动手的那个卒子斩立决,还把气顺手撒在了西山大营上——连曲贵妃这几日也挨了训斥。”
  这...这等偏爱..从何而来。
  含钏哭笑不得。
  她还真没感受到圣人浓厚的父爱啊。
  别说她,徐慨前几年在他爹跟前都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的...
  “这从何说起啊...”
  含钏还深刻感受到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的威力。
  “那兵卒子压根就没碰到我...甚至那群闹事的人临走前还同我行了礼...”含钏笑起来,“这事儿传得,你在外面可千万别这么说。端王妃出身清河大家,恪王妃出身定远侯府,这两位嫂嫂向来恭敬端庄,从未行差踏错过,这么传言,叫两个嫂嫂怎么想?”
  左三娘瘪瘪嘴,有些不以为然。
  偏爱和看重不好吗?
  又不是表现出对秦王的偏爱看重。
  正好是对含钏的这份看重,抹平了秦王在母族上的缺陷和不足,让秦王有资格和两个哥哥站在同一条线上起跑呀。
  左三娘临走时,又吃又包,不仅吃得个油嘴油舌,还顺手薅走了二十来只大粽子和一大盆还没来得及包的粽米馅儿。
  顺粽子走,尚能理解。
  顺粽米馅儿走,就显得很猖狂了。
  徐慨对此嗤之以鼻。
  这个端午,秦王府都过得很平静,徐慨带着含钏进宫用了家宴后,便在王府内外撒了陈艾水,还给自家小娘子手腕上系了一根漂亮的五彩绳,含钏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喜欢,决定两个月都不摘下来了。
  世事无常,往往这处平风浪静,那处便惊涛骇浪。
  远在京郊的西山大营,校场口令响亮,最中轴的营帐之中,三人跪着,一人站着。
  一跪一站中间,横卧着一张明黄色的折子和满室冲天的怒气。
  第四百六十六章 炭烤年糕(中下)
  传闻中的曲赋,终于得见真章。
  营帐昏暗烛火之中,曲赋的那张脸若隐若现,这个把持西陲军八年的将帅,长了一张与宫中曲贵妃相似的脸,面窄眼大,笔挺颏尖,五官与脸型都是上乘,可气度偏稍显阴柔内敛。
  他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跪着的三人脑门上淌下豆大的汗珠。
  邱善知是最坐不住的一个人,目光张皇地定在了眼前的那本折子上。
  “指挥使...”
  邱善知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
  他知道曲赋的脾性,在西陲军时,曲赋是以武治军,兵卒甚至有些头脸的小营头,一旦坏了规矩或是惹了祸事,就是要见血,这见血还不是一两滴血珠子就算了事了,是要狠狠地整治,狠狠地处罚,已达到杀鸡儆猴,杀一儆百的目的。
  进了京后,草原上西陲军那一套尽数收敛了起来,一向铁血铁腕的曲指挥使待西山大营这群兵崽子温和有度,甚至颇有些放纵的意味。
  他曾经问过曲赋,缘何差别如此之大。
  曲赋就甩给了他一句话,“训狮要鞭打,训犬需大肉。”
  西陲军是曲家的根本所在,大部分精锐和死忠都被调拨到了北疆南部,以北疆之力养曲家之兵,这群兵卒才是曲家得偿所愿、伺机而动的本钱,必须用棍棒强力打压、锤炼。
  至于这懒懒散散的西山大营...
  都是京畿两地家中有点闲钱,但没地位、没门路的郎君们首选,晋升途径宽,晋升时间快,四五年混个百户,对这些人而言已经是光宗耀祖了。对待这些人,就要像训狗,给他肉吃,他才对你忠诚。
  嗯。
  当然,如果别人给更多的肉,这群狗也会对别人忠诚...
  邱善知开了口,可思绪却不知飘到了何处,烛火一爆开,把邱善知吓了个机灵,哆嗦之后忙俯身磕头,“指挥使,微臣错了!微臣大错!固安县主那个老娘们一来,气势汹汹,带着鞭子又带着人手,微臣唯恐事情闹大,反倒将赵二郎的死因和死亡时间暴露,便只好草草收场...”
  “闭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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