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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林苑离开教坊的那日, 天空下起了雨。
  秋雨连绵,淋湿了瓦砾,淋湿了地面。
  两个婆子给她打着伞, 搀着她急匆匆的往院里停放的软轿处走。
  细雨纷乱, 透着雨气的凉意钻入衣裳,冷的人四肢发凉。
  过密的雨幕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低下头看自己踩过的地方,绣鞋踩在湿漉漉的石砖上,落上浅浅的水痕, 转瞬又淹没在细密的雨帘中。
  两个婆子搀着她上了轿。
  软轿里头燃着火盆,干燥温暖, 与外头的潮湿阴凉仿佛是两个世界。
  婆子殷勤的将那火盆往林苑脚底方向搬了搬, 又掏出锦帕来, 给她擦过发尾、裙摆处溅的雨水。
  外头鸨母恭贺的声儿伴着嘈切的雨声传了进来,贺她否极泰来, 祝她福泽绵长, 富贵无边。
  在透着雨气的凉意中,鸨母殷切的目送着软轿越行越远, 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二进二出教坊,若不是亲眼所见, 她很难想象这种从来只存在那荒诞话本里的事,竟会真实发生在她眼前。
  她有预感,日后等待这位夫人的,恐怕真的是康庄大道吧。
  “妈妈,这厢房可要封了?”
  鸨母回过神来。
  回头看了眼这狭小的厢房,她感叹了一会, 而后就对那龟公道:“封了吧, 连着这院子一道都封了。”
  贵主待过的地方, 日后又岂容旁人踏进?
  出了教坊司后,就换乘了马车。
  车轮轧过地面的雨水,一路疾驰,载着她往京城里达官显贵聚集的街巷而去。
  前镇南王府的朱门大开,迎着马车入府。
  直到马车停到一恢弘大气的后殿前,林苑这才方知,晋滁竟将她给安置在了前镇南王府中。
  田喜闻声就从檐廊处匆匆快跑到马车下迎着,气喘吁吁,边连声给她请安,边抬袖频频擦着脸上的雨水。
  “您的厢房已经备好了,就等夫人过来了。”田喜说着就将那马凳仔细放她脚下,贴心道:“您千万当心点脚下,莫要踩空了去。”
  说着又转头瞪眼骂那刚撑着伞追上来的下人:“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给夫人挡着雨。”
  那些下人忙不迭的将伞从田喜头顶移开,转而急急改将绸伞撑在了马车前。
  林苑从那重檐顶的琉璃瓦上收了目光,而后扶着婆子,踩了马凳下了马车。
  “殿下这会还在上朝。最近需要朝议的政事繁多,朝会的时间难免会长些,大概得午时过后方能回府。”
  田喜笑着解释了句,而后在前方引路,带她往殿中方向走去。
  “殿下从前还是世子那会,就住这。”他示意了一下最中间的那主殿,道:“您大概不知,殿下甚是念旧,饶是毓章宫修建的金碧辉煌甚是奢华,可殿下就是住不惯。所以多半时候都是回这镇南王府里住。”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可林苑却并未有多余反应。
  她只抬眸略看了眼前面的殿宇后,就问了句:“不知我被安排住在哪间厢房里?”
  后殿面阔五间,其余四间呈对称排列两侧。
  回廊矫若游龙,外设绞角造栏杆,中间廊柱刷红漆,气势非凡。
  最中间那主殿占地最大,无疑是晋滁所住之地。
  田喜闻声,就忙示意了下靠近主殿的,西边的那厢房处,道:“给您安排的住处在那,您看看可还满意?”
  隔着雨幕看的不太真切,只一眼醒目看到的是,那高卷的锦帘,图案规整,彩色鲜艳。
  田喜看她面上无多少情绪的往那西厢房处径自而去,不知什么意味的叹口气,而后匆匆跟上前去。
  下了朝后,晋滁直接趋马出了宫。
  侍卫随从也急忙上马跟随,一路浩浩荡荡往镇南王府方向疾驰而去。
  府上守卫急忙大开府门,迎了太子一行人入府。
  高头大马一踏进府上,晋滁就手握缰绳勒马停下。
  “人可有入府?”他坐在马上侧眸低声问。
  守卫忙回道:“回殿下,一早便入府了。田公公一直在后殿忙着安排着。”
  得了确切答案,晋滁那紧握缰绳的手就刹那松懈了下来。
  往后殿方向赶的时候,他不住挥鞭趋马疾驰。
  身外秋雨霏霏,可此时他内心却觉好似艳阳高照。
  田喜见他主子仅戴箬笠,大半边身子都让雨水淋了,口中不免就惊呼道:“殿下怎么没披油帔?瞧您身上湿的,这要不慎受了凉可如何使得?”
  晋滁翻身下了马,直接看他问:“人呢?”
  “在西厢房。”田喜边递过巾帕,边详细说着今日她入府的事情。
  “辰时就将人接来了。给夫人备的厢房也连夜拾掇好了,早早的烧了地龙去了潮气,挂了锦帘帷幔,也安置了不少器物摆件,皆是最好的。夫人来了后,奴才就与她说了殿下的安排,虽她没多说什么……不过瞧来,夫人应是满意的。”
  晋滁摘了箬笠,大概擦了擦脸脖,而后就抬步往西厢房的方向大步而去。
  田喜从旁边下人那夺过一把绸伞,而后抓过伞柄,快步跟上给他主子打上。
  “进屋后,夫人喝了热汤驱了寒,然后就问了句这后殿里都住了谁。奴才就答她道,这些年来除了主殿是殿下在住着,其他房里除却下人的房间外,其余皆空旷着。大概是累了,夫人问过这句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婆子伺候她梳洗过后,她就榻上歇着了。”
  田喜低声解释:“奴才见夫人精神不济,也不好再多打搅,就只吩咐那两婆子不离身的伺候着,而后奴才就出来看着那些奴才房间屋后的再仔细打扫着。”
  晋滁抬眸望着门窗紧闭的西厢房处,脚步却突然慢了起来,在走到廊下时就止了步。
  田喜也忙停了下来,候在一侧。
  晋滁突然看他问:“可有问那些下人,今早去接人的时候,她闹了没?”
  “没呢。”田喜道:“听人说夫人甚是配合,一路上安安静静的,面上也并无不悦之色。”
  晋滁那眉眼就舒展开来。
  他立在廊下望着厢房处好长时间,而后低声嘱咐道:“多淘些新鲜的小玩意来,越稀奇越好,送她屋里的架子上摆着。她最喜欢这些。”
  田喜连连应是。
  “另外……”他望向庭院整齐铺砌的青石砖,转而吩咐:“让人将砖石都起开,单独开辟一空地来,给她栽花种草药。”
  田喜先是诧异的朝地面望了眼,而后反应过来匆忙应下。
  “让她歇着吧,前些时日她怕是多不得安寝的。”
  说完他最后望了眼厢房门的方向,而后转身离去。
  夜里,秋雨仍未停歇,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将天地间晕染的一片潮湿。
  晋滁本是最厌这下雨天,可今夜却是例外。
  透过半抬的窗屉,他倚窗而坐,隔着绵连的雨幕,遥望西厢房的方向,看那格子窗里透出的温暖昏黄的光,觉得这细密的冷雨都似让人心头熨帖起来。
  他坐在窗边失神的望了许久。
  望着那窗纸上隐约透出的绰约剪影,他双眸迷离,恍惚,胸口处不由鼓胀起来。
  好似终年的缺憾处被填满,却又好似还差些什么。
  林苑这夜也坐在窗前许久。
  她没有开窗,只是独自枯坐着,望着桌上的那盆榆叶梅出神。
  她在想这十年,在想从前的日子,也在想她这光怪陆离的一生。
  从前她总以为她的命运可以掌握在手中,她可以挣脱时代给予她的枷锁,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如今她却茫然了,曾经坚定的信念甚至开始出现动摇。
  至如今,她还能再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林苑突然可悲的发现,在她自问的时候,她的心底深处竟闪过了些许胆怯。
  若在从前,她定会义无反顾的说是,可如今,她却产生了退意。
  她猛地攥了拳,指甲深深陷入了手心肉里。
  她不敢置信,她的信念竟被摧毁至这般地步!
  是因为没了信心?怕熬不过这十年?
  还是觉得与其对抗的伤痕累累,倒不如妥协下来,接受旁人对她命运的挟裹?
  她不知道。
  林苑痛苦的闭了眼。
  晋滁是想熬她,犹如熬鹰。
  妄图用时间将她给熬乖顺了,彻底变成他所期望的模样。
  时间是个可怕的存在。
  她也不敢想象,会不会真有那么一日,她会彻底妥协认命,变成了他人手里随意揉捏的模样。如同没有型的泥巴,任人如何捏造,她就变成如何形状。
  那,她还是她吗?
  不是了。她苦笑。
  那样的她,不过是具拥有心跳的躯壳罢了。
  大概是为了给她适应时间,这些时日晋滁并未主动来见她。
  林苑时常见的人反倒是田喜。
  他每日都要过来几趟,不是送来些珍奇玩意,就是给他主子当个传声筒,传些话来。
  她屋里博古架上的玩意与日俱增。有价值不菲的摆件,也有市井里略微稀罕的小玩意。
  她有时候会看上一眼,有时候也会去把玩一会。
  可多半时候都是自顾自的干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后来一日田喜突然让人抬进来一箱子书来。
  那熟悉的沉木箱子乍一入眼帘,林苑就猛地起了身,发颤的双眸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箱子是她的陪嫁,她如何不认得。
  符家,这箱子竟是从符家搬来的。
  自家破人亡起,她就再没见过家中的任何一物,如今猝不及防见了她陪嫁的沉木箱子,见了这些她从前时常翻阅的书籍,顿时脑中就浮现曾经家和人在的一幕幕,整个人就脑袋轰了一下,泪水不受控的就落了下。
  见她瞬间泪如雨下,田喜忙垂了眼不再去看。
  “殿下知这些书都是您从前最爱的,遂特意让奴才给您送来。”
  林苑颤手抚着箱子,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田喜只庆幸他们太子爷没亲自过来,否则若亲眼瞧见了这幕,那只怕砸箱子焚书那都是轻的了。
  那太子爷跟这位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只怕又要降到了极点。
  “殿下说了,日后在这处您随意些便成。若觉得无聊了,便就出府去逛逛,若不想出去,就可以养养花种种草什么的,都成。”
  说着田喜就走到窗前,将那窗屉打开了些,指着外头齐整的空地道:“您看,咱家殿下特意嘱咐的,让人给您单独开辟出的一块空地来。您可以随意种些什么,需要什么种子,只管跟奴才提声,奴才如何都能给您找来。”
  秋风吹来,带了些外头的泥土气息,让人的情绪于纷乱中缓和了些。
  林苑这会多少缓了过来。擦净泪后,就往窗外的方向看了过去,果不其然见了一块篱笆围成的空地来。
  想起近些时日外头乒乒乓乓的声响,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下人在起砖石,整饬了块园子。
  “那……请替我谢谢殿下吧。”
  田喜立在那躬着身,恭谨笑道:“奴才觉得倒不必了。您今夜,可以亲口跟殿下说。”
  林苑的脸色白了半瞬后,而后略显如常的说了句好的。
  酉正时候,林苑的屋里开始有奴仆出入,端着各色菜肴点心摆了桌,上了酒,单独摆了两副碗筷,而后轻着手脚躬身离开。
  外头守门下人的问安声传入屋内。
  伴着门被推开的吱嘎声,稳健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夜里的风从门外吹来,吹的壁灯跳动了几瞬,光影也随之晃动。
  两扇门再次被阖上的时候,风也戛然而止。
  高大的身影往堂内八仙桌的方向举步而来。
  林苑抬眸望去,恰好与来人灼灼看来的目光相对。
  “你来了。”
  她柔静侧立在桌前,缓落下眸光,轻声细语的道了句。
  晋滁来之前本来心中有些恼火,甚至此番过来还有些要发作之意。可此时却因她这句,心就突然软了下来,那火气如何就腾不起来了。
  长眉敛了凌意,他淡笑着嗯了声,去净了手后就近前来,撩袍坐下。
  “等了很久了?”
  “并未很久。”
  林苑缓声应了句,而后在他身旁落了座。
  晋滁忍不住频频注视着她。
  数日未见,他不知她对他的抗拒有没有缓解些,亦不知她内心有没有稍微想通些。他唯一知的是,这些时日他夜夜辗转反侧,对她的思念有增无减。
  每夜隔窗相望,于他而言,不啻于饮鸩止渴。
  如今人近在咫尺,他着实有些难耐,几欲想揽臂拥她入怀,想亲吻她眉眼唇瓣,想与她喁喁细语说些情话。
  感到落在面上的目光越来越灼热,林苑的脸色难免僵硬。她忍不住朝外略偏过身子,似有若无的与他拉远些距离。
  晋滁见她难掩抗拒的模样,只得暂按下心思,移开了略沉的眸光。
  “用膳吧。这个时辰,你也应是饿了。”
  见他移开了侵略意味浓重的灼灼目光,林苑浑身紧绷的神经遂稍微松懈了下来。
  晋滁持了牙箸,不作声的开始用膳。
  林苑端起一旁的米粥来,小口慢慢吃着,偶尔夹上一两道素菜。
  正垂眸喝着粥的时候,突然一道菜落入了她的碟中。
  “鸡髓笋不腻,你尝尝。”
  林苑吃粥的动作僵在了当初。
  晋滁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无端让看似平和的关系,陡然落入了僵局。
  林苑让自己尽量自然的去夹那碟中的菜。可是她的动作却是僵直的,夹了菜后就停在了唇边,竟是如何也吃不下去。
  闭眸喘口气,她终是无法勉强自己,于是将筷子重新搁下。
  手中粥碗一块搁下。
  “我吃好了,再吃下去肠胃会不太舒适。”
  说完她端了酒壶,给他斟过杯酒,轻搁在他面前。
  晋滁不带情绪的打她面上收了目光。
  持筷从她面前碟子中夹过那道菜后,他兀自吃下,而后抓了酒杯仰脖饮尽杯中酒。
  他又去夹那鸡髓笋,却在筷子将要触及那刹,陡然朝外狠掷了筷子。
  “与孤一道用膳,可是觉得味同嚼蜡?”
  他伸手抓了她手腕,强行制止了她欲逃离的举动,而后咬牙欺身朝她逼近。
  “来,你告诉我,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接受我?”
  林苑无法忍受他的欺近,不免剧烈挣扎起来。
  “我们说好的,我留在你身边,可你不能碰我!”
  “如何不能碰?”晋滁猛地半起了身,直接横臂握在她的椅扶上,强悍的将她整个人困在圈椅中。
  “你若让我等太久,我如何忍得?看得到,听得到,唯独摸不到,碰不到!你当孤是柳下惠?”
  “你不是有其他女人,你如何不能找她们!”
  随着他身体压近而又惊又惧的林苑,想也没想的将话脱口而出。
  晋滁猛地盯着她,俊美的脸庞有过几瞬阴骘。
  “你再说一遍?”
  林苑见他怒意勃然而发,虽有些惊惧,却还是将心底话道出:“身体上的需求,你可以找姬妾来解决。我留你身边,你别碰我,你我二人和平相处,这般有何不好?你为何要执意打破这平衡!”
  晋滁却骤然发作,握了她的后颈用力按向他。
  “来林苑,你告诉我,你可会让你那早死的,夫婿!” 他脸色发青,几乎与她贴着面,喘着气怒喝:“告诉孤,你可会让他去寻旁的女子!!”
  林苑见他发疯,愈发的挣扎想要挣脱逃离开他。
  晋滁任她拍打抓挠,身上好似麻木了般并未觉得有痛,只是内心最柔软那处,此时此刻却觉万箭攒心。
  犹记从前他因她乱吃飞醋而烦恼,那时还总想着,该如何说服她大度一些。可如今见她将他毫不犹豫的推向旁人,他这方真切的感知到,她的‘大度’作用在他身上的那日,方是剜心剔骨的痛。
  缓过十数息后,他猛地松开了她,脸色却依旧难看异常。
  “这般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他压低眉眼立在原地看她惊恐从他身边逃离,长吸口气压了压情绪,方沉声道:“还有,孤暂无任何姬妾。”
  晋滁回了主殿后,在案前兀自做了许久,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幽沉,而后提笔写了封书信,着令田喜亲自送往凤阳公主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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