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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8 章

  庭院里的石桌上铺了张芦苇纸, 上面零散的堆着几味药草。左边放置着捣药杵跟药罐,另外一侧则铺着翻开一半的泛黄书籍。
  此刻她正背对着坐着,微颔首似乎在细看手里的草药。待他走近了, 这方瞧清, 原来她是正捏着根黛色的药草在出神。
  最先察觉他过来的是在石桌另侧坐着的王太医。
  自打林苑前些时日又开始动手配药起,王太医就一并住进了镇南王府中,每日只要她一令人抓药,他便会过来在旁看着。配的药不煎服还成, 倘若她要入口,必要竟他再三查看方可。
  王太医见太子过来, 赶忙起身问安。
  林苑这才回过神来。
  此时晋滁已经近前, 见她抬眸望来, 就强忍中胸口涌起的万般感情,软了声音问道:“近来可好?”
  自打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 他们就有数日未见。
  他知她心中芥蒂浓重, 需要时间适应,所以近些时间他忍着不去见她, 出入也皆避开她些。
  亦请了凤阳公主过来陪伴开解,以望她早日能敞开心怀重新接纳他。
  晋滁在她身侧落座, 不着痕迹的打量她。
  心里不住揣测,她内心可有几分松动。
  “我还好。”林苑将手里草药轻放在芦苇纸上,尽量面色如常的与他寒暄:“不知你近来如何。”
  “我却不好。”他深深望向她,细长的桃花眸隐有灼光:“不过如今见你肯与我讲话,我便安好了。”
  初冬寒风料峭,刮开了她的鬓发, 胡乱扫在她眉眼间, 吹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这话入耳大概是熟悉的。
  从前他给她赔罪时候, 总会软了身段,赔着小心,换她的心软。
  林苑伸手捋过面上的发别过耳后。
  话虽依旧,人却已非,彼此的心境早已不复从前。
  “你安好便成。”
  林苑扯唇略微笑过,而后移开了目光,随手拿过石桌上的捣药杵,默不作声的捣着药。
  晋滁的目光在她眉目间流连几回,便就顺势看向她的捣药罐。
  “今个是在配什么方子。”
  说话的同时,他往她的方向不经意的倾过身来。逐渐就贴的她极近,臂膀近乎触上了她的肩胛骨,他俯身过来的气息也似有若无的拂在她面颊上。
  林苑捣药的动作滞住。
  “是治疳症的。”
  晋滁低眸见她眼帘半阖,乌黑的睫羽轻扇,甚是柔静美好的模样,到底没忍住伸了手,猛地握住她细弱温凉的手。
  林苑就僵在了当初。
  “除了疳症,可还能治旁的?”微粝的掌心摩挲着她的手,他将唇贴近她的耳畔,低声问:“比方说,心口痛。”
  她闭了眸没有应声。
  可他感受的到,他掌心下覆着的,那握着捣药杵的细弱手指绷直的死紧,她那脆弱的指骨传达出来的,无不是焦躁,无不是排斥。
  萧瑟的寒风扫了过来,似要不遗余力的吹散他们二人肌肤相触间的,那点仅存的温度。
  “天寒地冻的,日后饶是出来也不宜时间过久,省的过了寒气。”他掌心一紧后就缓缓松开,而后神色自然的重新坐直了身体。
  “今日也恰有事要与你细谈。你且先回屋去,一会我再过去寻你。”
  林苑遂起身离开。
  直待她羸瘦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方收回了目光,招来在远处候着的太医。
  “今个她都配了什么药。”
  王太医忙将石桌上翻开的那《谈野翁方》呈了上去。
  “主要是配治疳症的药。”他示意那医书上翻看的那页道。
  晋滁大概扫了眼,看他:“她若有要入口的药,要慎之又慎。”
  王太医忙道:“奴才省得的。”
  晋滁而后抓过那捣药罐,捻了捻里头的草药。
  “这些都是什么?”
  “是青黛、黄柏末。”
  听提起青黛,他想到他刚过来时候,见她拿了一株草药怔忡出神的模样,不由就放下了那捣药罐,在芦苇纸上扫了一圈,抓了株药草左右看过。
  “这是青黛?”
  王太医点头应是。
  他放在鼻端嗅了下,随口问了句:“主治疳症?”
  王太医就道:“是的殿下,青黛主治小儿热疳。”
  院里落了一小段时间的沉寂。
  晋滁重新将手里草药放下的时候,细眸里的光已彻底沉熄下来。
  “配药方面她略有心得。你观察着,若她哪日情绪好些了,你便试着与她交流一二。要能让她重拾了兴趣,孤算你大功一件,定会重赏。”
  王太医连声应下。
  晋滁起了身来,望向院里栽种的草药。几拢青色的幼苗郁郁葱葱,这般的生机,看着喜人。
  “有所寄托,她也就不至于成日浑浑噩噩,胡思乱想了。”
  他低低道了句,不知是与人说,还是与己言。
  因为外头起了乌云,遮了天色,屋内就略有沉暗,所以就点了罩纱灯。
  晋滁进屋时,抬眸一扫,就瞧见了立在窗前剪着蜡芯的娉婷身影。
  他的眸光掠过些暖意。将身上氅衣交由下人接过,就抬步朝她过去。
  林苑见他过来,就放下手里的花剪,朝他迎过两步,刚要出口寒暄,却被他执起了手,拉到了案前坐下。
  “今个早朝后,我去了御书房一趟。”
  听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她就忍不住抬眸朝他面上看去。
  政事与她无干,可他又不会无缘无故的与她说这事,既然提到,那应是涉及到她。
  晋滁提了那么一句后,却又转了话题:“凤阳公主既与你投缘,那么你们二人日后可以多加来往。”
  林苑没有答话。
  凤阳公主是他请来的说客,目的也不过是劝她就范。这般的关系,又如何能算得上投缘二字。
  对她的沉默,他也不以为意,只望着她缓声道:“要论起来,世间哪个人的命途不坎坷?纵是皇亲贵胄也逃脱不掉。譬如你看凤阳公主,当日皇太子薨逝时,她疯疯癫癫,不啻于丢了半条命了。如今不也有了新夫,亦有了腹中儿,又有荣华富贵于一身,和乐而美满?”
  顿了瞬,他道:“仇与恨最是虚无缥缈之事。凤阳公主早已明了其中关键,遂早早的放下了,选择放弃做从前的仪贵妃,而接受做如今的凤阳公主。公主府上的荣华富贵比之宫里相差无几,甚至更加自在,你可就能说她的选择有错?”
  “如今,凤阳公主以视从前为过往云烟,待父皇,亦何尝不是感恩戴德。”
  他的一句句话声声入耳,钻入她的胸臆间,却是让她的情绪开始疯狂乱涌,激的她整个人都开始发冷发抖。
  这般言论,又是这般言论。
  她不明白,他凭什么就可以认为,人世间的感情可以这般计算。
  杀了你夫,还你一夫,杀了你儿,就还你一儿。
  好似人与感情皆可交换,犹如以物易物一般,交换的痛痛快快。
  他又凭什么可以认为,人仇与恨的情感,可以轻易淡忘。
  就可以失忆了一般,忘了施与者给予的磨难与痛苦,可以毫无芥蒂的对着施与者感恩戴德,过着所谓和乐美满的日子。
  怎么会有这种凉薄的言论。
  怎么会有这般冷血的思想。
  她不可置信的看他,他这是将人当做什么了啊。
  到底是这个世道错乱了,还是她执迷不悟。
  “我真是……难以相信。”她喃喃失声道。
  她还是难以相信,她曾爱过这般的人。
  或许真的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吧。
  晋滁不知她所言的难以置信是指什么,可他看得出来她面上难掩的愤懑,以及那隐约流出的心灰意懒之意。
  “阿苑。”他心头一紧,忍不住就要握紧她的手,却冷不丁被她猛地甩开。
  “殿下。”林苑将身体朝外移开了些,略微坐直,看他道:“我既答应留在你身边十年,便不会自毁约定。但也望殿下能明白,除此之外,我真的给不了你再多的。所以也望你能给我留些喘息的余地,莫再步步紧逼欲再从我这攫取其他,可好?”
  晋滁怔怔对上她没有温度的眸光,眸底渐渐泛红。
  “他们都成,为何你不成!”
  他伸手猛地攥住椅扶,满心的不甘。
  林苑只反应了一瞬他口中的‘他们’,也未细想,只对他道:“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我左右不了旁人的想法,也亦不允许旁人强逼我接受他们的观念。”
  晋滁胸口剧烈起伏。他不甘心的盯着她,似要从她清冽的眸里看出丝毫松动之意,可最终却败在了那冷若冰霜的神色中。
  他抬手一把抓过案上的茶壶茶碗,倒满一碗后,抓着碗沿猛地灌下。
  “成吧,你愿意抱着仇恨过一辈子,那就随你。”
  他将手里茶碗朝桌面一扔,而后抚案起身,随手掸了掸袖。
  “可另外一事,你必须得应。”他侧眸睥睨她:“我已向父皇请旨,纳你为良娣,择日过门。”
  林苑噌的踉跄起身。
  这次换她浑身发抖,眼圈发红。
  “你说……什么?!”
  晋滁沉声道:“太子后院没名没分的养着个罪臣遗孀,外头总会有些流言蜚语四下疯传,实在有损孤的名誉。倒还不如直接过了明路,纵有一时哗然,可既已名正言顺,那些非议之言总会慢慢平息下来。”
  “我们当日可是说好的……”
  “说好什么。”他毫不留情的截断她的话,不顾她几欲崩溃的神色,继续冷声道:“孤是答应了你十年,可未曾答应,让你不清不楚的待在太子府十年。”
  “你休想,我不答应!”
  “信不信,孤有一万种法子让你应。”
  林苑的身体摇摇欲坠,整个人如堕冰窖。
  “你是不是,是不是从未打算放过我?”她死死盯着他,双手发颤:“你说应我的那十年,可是缓兵之计?”
  一旦有了名分,她怎么还能走啊,便是为了皇家颜面,那时候的他以及那些朝臣们,也不可能让她活着离开京城。
  晋滁沉下眸来:“世道艰险,你一孤身女子……”
  话未尽,林苑已经抄起桌上的茶壶猛地掷向他。
  “你为何就要对我逼迫至此!”她心中那长久以来紧绷的弦轰然断裂,好似支撑的力于这一瞬间骤然被人撤走,整个人刹那间无力瘫倒于地。
  “我已退无可退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你何必呢,何必,便是让我见丝光也好啊……”
  她流着泪哽咽难言,惨白的脸庞尽是苍凉。
  凤阳公主说他待她尚有情意,简直是可笑至极。
  世间哪有这般的情爱啊,攫取,掠夺,不给人留丝毫的喘息余地,简直恨不得能将对方逼至死地。
  这哪里是爱,只是内心的执念作祟。
  为了心头的那点执念,他枉顾旁人的感受,只会圈养她,占有她,直至将她变成他的所有物,再也逃离不出他的掌控。
  她忍不住抬眸看他,透过模糊的泪水看向那高大强悍,却凉薄自私的人。
  “你这般心狠手辣的待我,可曾生过片刻的怜悯?”
  晋滁被她这戚然的模样搅得胸口闷痛。他略过她的问话不答,却只道:“答应你的自然作数,十年后你若要走,随你便是。”
  林苑摇头哽咽不言。
  她已看透他凉薄本质,哪里再肯信他。
  “那时候你人老珠黄,还当孤缺了你不成。”他沉着脸俯身去扶她:“若不信,孤令人拿纸笔,立书为证。”
  林苑的手指抠进他的臂膀中,死死盯着他:“你同样也应下了不再碰我,可也能作数?”
  晋滁深喘口气,而后一用力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她在椅上。
  “来人,端纸笔来。”
  待仆从铺纸研墨完毕,他执了笔蘸了墨汁,只是在落笔前,沉眸看向她。
  “孤给你承诺,可孤给的名分,你也必须接着。可成?”
  林苑这会稍微缓过神来。她抬袖擦净了面上残泪,而后眸光落向案上的空白纸张。
  她何尝不知,他的承诺将来作不作数其实也未曾可知。
  只是事到如今,她手中没有任何筹码,除了相信他那仅存的良知,也实在没有旁的办法。
  她也是存着丝希望,他既肯落字为证,那应是肯守诺的。毕竟将来他是要做皇帝的,落字盖印,来日这字证亦可算圣旨了。
  咬咬牙颔首,她抬着略微红肿的眼眶,定定看他:“我应下,但愿你也能信守承诺。”
  晋滁看她,她那双被泪水浸湿的眸子尚带些水意,此刻正恳切,惶然,却又难掩惊怕的望着他。
  如一只无家可归,惶惶焉的麋鹿般。
  ‘别怕’二字滚动于喉间,最终咽下。
  他沉下眸来,提笔书写,按照她的所求立了字据,末尾附了名讳。
  落笔之后,他邀她上前查看。
  林苑从头看到尾,抿了抿唇后,道了句:“还未盖章。”
  晋滁这会却气笑了:“成,孤今个还不给你上私章了,直接落太子宝印。”
  语罢,朝外厉喝:“田喜,去拿孤的宝印来!”
  林苑对他的隐约的怒气丝毫不为所动,坚持等那纸张落了太子印,这方肯将那纸给接过。
  晋滁将太子宝印递给田喜,看向她冷笑道:“这回可放心了?”
  林苑没吱声,只托了那纸张去窗前的案上晾着。
  “今个你就去长平侯府吧。”
  林苑冷不丁听了他这话,顿时惊得回眸看他。
  晋滁未看她,兀自斟茶喝过,方道:“若不想去长平侯府也成,你就去韩国公府。待孤算好了良辰吉日,就过去迎你。”
  她没忍住问了句:“不是良娣吗?”
  如何还要迎?尤其是她如今这身份,不应直接给了名分就已了事?
  晋滁沉声道:“孤喜欢热闹,喜事从来要大操大办。你就告诉孤,是要去长平侯府,还是要去韩国公府。”
  林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见他面上已浮了不耐,遂就不问了,只低声回道:“长平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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