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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众拒绝

  第二日接到消息,说明日提学大人要处罚那些胥吏,让诸考生去前去围观。
  傍晚时分,赵大虎来找林重阳汇报。
  “公子,咱们的人打探到赵四的消息,不过去抓他的时候,那厮提前得到消息逃走了。”
  林重阳问了具体情况,道:“府衙也派人抓他呢,他肯定早就得到消息,知道他往哪里逃了?”
  赵大虎道:“有人说他出了城门往正东去了,小的打探过,沿途有好几个村,赵家村、杨家屯都在那个方向。”
  赵四不是赵家村的人,而是杨家屯的,不过他并不在杨家屯住,据村里人说他早就去府城发财,家里爹娘早没了,如今也只有兄嫂,感情并不亲近。
  同时赵大虎他们还打探到那赵家村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简直是泼皮无赖扎堆,不只是自己村的,四外村的都在那里驻扎,他们有个好听的名字,掖县民勇。
  可当地人悄悄说屁民勇啊,民渣还差不多,惯会欺负老百姓,为非作歹,不干好事,百姓们告状无门敢怒不敢言。
  赵大虎的一个手下在打探消息的时候还差点被他们给打劫了。
  林重阳就让赵大虎他们从城内的一些乞丐、泼皮下手,看看赵四这个狡兔三窟的家伙还能去哪里,顺便也留意一下赵家村,他记得赵文藻就是赵家村的人,不知道他哥哥被人勒索毒打是不是这帮“民勇”的作为,如果他们也是受郝家指使,那就又多了一层证据。
  翌日一早大家比考试还勤快早早地起来,考试的时候紧张,这是去看热闹,只有兴奋。
  林重阳却一切如常并没有太过激动,早饭后他们就结伴步行去提学官署——考棚。
  他们到的时候龙门大开,里面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一个个跟看大戏一样津津有味。
  众考生见林重阳来了,都纷纷上前招呼,考场上他拍案而起,这已经传遍全城,考生们都对他很是敬佩。
  推崇学问好、又比较强势的人物,这也是学生们的共性。试问如果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估计也就忍气吞声换一支笔,甚至那书吏不给自己换还得花一两银子买呢,人家林案首拍案而起,不但要到了笔还顺便把这些胥吏们整治一番,为考生们出一口恶气!
  很多之前不认识林重阳的,以为他必然是个比郝令昌还要骄傲的人,可现在见到他居然安静平和,一点都没有传言的锋芒和气势,反而非常内敛,在众人眼里就跟年画上那菩萨旁边的散财童子一样喜庆俊俏。
  虽然被人围观,林重阳也波澜不惊,一一还礼,转身就对上郝令昌冷冷的眼神,这眼神与之前不同,如今已经带上了怨恨。
  这怨恨从何而来?他觉得莫名其妙,脸上温和的笑容也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冷面孔,他这般倒是让郝令昌吃了一惊。
  怪不得邬先生说他表面笑嘻嘻其实心思深沉,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巳时初有差役拿槌敲了云板一声,很快谭大人和严知府就带着众官员出现在穿堂大厅前的月台上。
  众人立刻见礼,“学生们参见老师。”
  谭大人举了举手,示意众人免礼,目光就很随意地扫过全场,掌控了局面。
  他笑了笑,“这般齐聚一堂,说实在的谭某任职以来还是第一次。”扭头看了严知府一眼,感慨道:“严大人教化有方啊,今年咱们莱州府可是人才济济。”
  严知府忙谦虚两句,“督学大人监督有功。”然后又转首看向台下“咱们学生们领回督学教诲,用功刻苦啊!”
  台下少不得又要奉承一下两位大人。
  谭大人视线扫过全场,面带微笑,视线争取扫过每一个角落,又在重点几人脸上逗留一下,比如林重阳、郝令昌还有庄继法、蓝琇等人。
  提学官在任职的三年内,两考辖区的诸生员顺便举行院试,其实每次考试他并不会记住多少考生,只有特别优秀的或是有背景的,他才会过问一下。
  其他,基本脸也不熟的。
  可这一次在莱州府,他感觉已经很破例,没等出成绩就先记住一个林重阳,因为林重阳又记住几个维护他的考生,还都是诸县的县案首。
  这是第一次。
  他侃侃而谈,从莱州的历史到当前,从孔孟到眼下的考生们,从抗倭到如今的国泰民安,从抡才大典说到了童生试……说到最后,全场都凝神听他讲话,他满意地笑了笑,“本官真的很期待诸位学生能够前途无量,大踏步前行,将来京城再会的。”
  谭大人这一任满了之后要回京述职,不出意外,是要留在国子监或者翰林院的。
  “自从太/祖起,咱们大明圣上一直都强调抡才大典,要爱惜天下人才,选拔天下人才,所以专门设立提学官一职督导天下学生们用功读书,期待诸位从科考中脱颖而出为朝廷献才献艺。某兢兢业业,片刻不敢忘皇恩不敢忘出身,某与诸位一样,也是从童生试一步步考出来的自然知道诸位的艰辛和不易,若有人在咱们寒窗十年即将天下闻名报效朝廷的时候下毒手使绊子,那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侵渔考场经费导致考棚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几不能成屋。更有甚至,居然借着搜检、分发笔墨之际索贿,若是贫寒学子以及不肯花钱的,便有人肆意打击报复,这种奸诈小吏虽然职权不大,却可能毁了一位又一位的国之栋梁,必须严惩不贷!这种行径,见一次某就重重惩罚一次。”
  下面顿时掌声如雷,众考生们大喊着,“提学大人英明,心系考生!”也有人喊“严惩不贷”的,场面一扫之前的安静,顿时就热烈起来,堪比大学校园的演讲现场。
  站在第一排的林重阳并不甚热情,他保持着冷静的思维,修过心理学的人都能看出谭大人深谙演讲、煽动群体情绪之道,几句话就将自己被人陷害的事情摘得干干净净,让胥吏索贿来背锅。
  谭大人演讲兴致正浓,继续说个不停,书生们憎恨胥吏,自然份外热情地响应,短短的时间里几次喝彩不断。
  谭大人谈笑间就洗脱了这一次考试不予补录、不分考题、暗中给外甥谋福利带来的种种非议。
  林重阳感觉自己也上了非常生动的一课,他不可能指望谭大人主持公道处罚给他下绊子使坏的人,人家是一条战线的,不过不要紧,只要自己找到赵四,那时候谭大人已经去邻府考试,不在本地,他完全可以借助知府大人来解决这个问题。
  想到这里,林重阳便越发冷眼旁观。
  谭大人很满意自己在考生们中间制造的这种热情高涨的状况,他们对他已经无比信赖,现在自己说什么他们就会听什么的。
  他立刻就借着夸本届院试莱州府人才济济,自己竟然选出两篇不分伯仲难教高下的好文章来,“这两篇文章堪称大家风范,某阅卷无数,一时间竟然不能决断高下啊。所以这一次院试,莱州府又有两位院案首!”
  他适时扭头看向严知府,笑道:“严大人,咱们不谋而合啊!”
  自从谭提学把给林重阳使绊子这事儿定性为胥吏索贿,严知府就一直沉默不语,现在更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老子才没有和你不谋而合,老子选的两篇文章都是人家林案首的。
  不过毕竟是官场混过来的,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笑得比谁都真诚,“督学好眼光啊!”
  谭大人挥手致意,示意学生们暂时安静,“咱们请两位案首上台来,这可是非比寻常的一刻啊。”
  林重阳原本觉得谭大人自己洗白一下就算了,没想到居然要借着这样的机会,在大家被他鼓动得一边倒的情况下,立刻就抛出真正的目的——抬举郝令昌!
  林重阳有一种要被摁着头吃了一大盆苍蝇的感觉,他立刻紧握拳头,如果院试下场没人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绊子,并列案首他并不介意,反正都是赚来的。
  可现在他和郝令昌已经不可能站在一起,谭提学居然还非要绑着他给郝令昌炒作造势,实在是强人所难。
  “是可忍孰不可忍”,反正已经得罪过谭提学,说不定他已经想办法背后给穿小鞋,不如就彻底得罪一下。得罪大发了谭大人为避嫌,说不定还不敢给他小鞋穿呢,这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捅破脓包反而好得快。
  在谭大人微笑着轻拍郝令昌的肩膀,顺便催促自己上台的时候,林重阳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自己不是冲动,自己就是要——破釜沉舟!
  你谭大人洗白自己就洗白自己,就算阅卷速度奇快,可这么早就大张旗鼓定下两位案首,也太不把别的学生当回事了吧。
  除非早就笃定郝令昌那篇文章可以冠绝第二场,否则怎么能这样说?
  就在郝令昌得意洋洋地站在台上拱手致意的时候林重阳也上前两步,却拱手一揖到底,声音朗朗道:“督学大人,学生有话说。”
  啊?
  林案首有话说?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连风似乎都不敢使劲吹,一切都静悄悄的,所有的眼睛都盯向林重阳,看他这时候不上月台谢恩师,要说什么?
  林重阳尽管心跳加速却努力保持平静,既然演戏,那大家就比比演技吧,他换上一副感激不尽的姿态恭敬道:“先生取学生案首,是学生莫大的荣耀,能连中小三元,让学生可以光宗耀祖,亦有信心展望举业。”
  谭大人脸上的笑在林重阳拒绝上台的时候就凝固了,眼神也冷了两分,声音沉沉道:“那就上来吧。”
  上去?
  那样岂不是一辈子被绑在郝令昌的破船上?重蹈赵氏兄弟的覆辙?上去了,他以后还怎么反击,难道之前受的委屈就只能咽下去?
  到时候自己对郝令昌有一点不恭敬的都会被人指责反水,不念同门之谊,不感激谭大人的提携之恩,居然对郝令昌不恭之类的。
  他再度拱手,然后直接一撩衣摆重重地跪在石板地上,“学生不想让先生为难,不敢与郝学兄并列院案首,甘愿退居后位。”
  谭大人的脸已经黑下来,原本欣赏这个小学生不想为难他,不曾想居然这样不识抬举!这是将自己的军啊,好你个林重阳!
  他干笑两声,面色却越发温和起来,一脸对小孩子的纵容慈和之色,“你这个学生看起来有点犟,先生都不避讳,你何须如此担心。哈哈,你放心好了,你二人的文章扎实过硬,实打实的锦绣华章,先生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任何人来看咱们也经得起检阅哟。”
  哪怕拿到礼部去,他也是不怕的。
  林重阳跪在地上,一脸倔强不吭声不上台,一副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不上去的架势。
  谭大人脸色一板就要申斥,又蹙眉左右书吏怎么也没个说话解围的,居然就让这个小学生跪在那里出尽风头。
  他哪里知道书吏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还没经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都被带进去,根本想不到要开口呵斥。
  一旁原本觉得吃了苍蝇一般的严知府一下子就活过来,六月天喝了冰镇绿豆汤一样舒爽,他建议道:“督学大人,下官之见,既然如此不如真个请诸生检阅两位的文章,然后大家不记名红豆绿豆决定谁为案首,如何?”
  谭大人顿时感觉好像被什么噎了一下子,淡淡道:“什么人有资格检阅这两篇文章呢?”
  严知府笑道:“其实也简单,要么请在列的考生们,要么就直接请府学的生员们,当然最好的……”
  谭大人挑眉,“如何?”
  严知府低声道:“听说沈老爷子在此地休养呢,不如送去给他老人家瞧瞧。”
  谭大人当然知道沈老爷子沈粲沈无华有这个一锤定音的本领,他自己也有啊,只不过是为了以示公正,避免被人非议,所以才要大胆地并列案首,闹到这个地步,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他现在已经懊悔得很,如果自己不多此一举直接公布阅卷结果,他林重阳也没有办法如此。现在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么一弄,是给令昌抬举了,却也给林重阳机会,还将自己架在了火堆上,上不上下不下的。
  严知府怕他不答应,就道:“督学大人,请无华老人评判,不管哪个高下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权衡之下,谭大人微微颔首,“也好。”
  严知府心里乐开了花,“既然如此,那下官陪大人将两篇文章送去怡园吧。”他给地上的林重阳一个眼神,说实话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胆大包天,看着温吞吞笑眯眯的居然有这样的魄力。
  自己真是没瞧错他,哈哈,有前途。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朝中可有贵人就好这口。
  之后谭大人自然是回去官署准备拜见沈老爷子,严知府作陪,胥吏们该打还得痛打,继续查清贪墨款项,考生们围观的围观,散去的散去。。
  轰动开场,嘈杂散场。
  散了以后,考生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林重阳围起来,让他寸步难行,还好林承泽、王文远以及陆延等人动作也快,立刻就将他给保护起来,免得被人推搡,尤其是郝令昌的拥护者。
  有人质疑林重阳对提学大人不敬,该当被除名,再也不能参加科考,说话者是郝令昌的那位陈兄。
  王文远气道:“你们不要无事生非,林学弟是不想让先生为难才这样的。你以为谁都可以将案首拱手相让啊,给你案首,你舍得让吗?你去看看有两个状元吗?”
  谭提学曾经笑言考题前后一套,也是模仿会试,当然他没敢说是模仿殿试,因为皇帝出于一些原因,经常接连几科殿试都让考试答一样的题目。
  既然你模仿了人家,可人家有俩第一吗?
  庄继法也大声道:“就是啊,童生试既然是小三元,那就是模仿了抡才大典的乡试会试和殿试,朝廷没有点过两个状元,先生这样自然为难,两篇文章既然难教高下,林学弟甘愿居后,分明就是为先生分忧,有孔融让梨之美。”
  “那照你们的意思,我们郝兄不让就是不美了?”
  “我们可没那么说,但是林学弟有谦让之心咱们就要尊重,不要风言风语地恶心人啊,都是读书人,有本事你们也让个案首出来试试。”陆延毫不客气地将那些话给堵回去。
  陆延、王文远这些人当时在谭大人公布两位案首还让两人上台的时候,都觉得恶心的不行,只是都以为林重阳肯定要忍气吞声的,毕竟搁自己身上,自己也绝对会忍下来的。
  谁也没想到林重阳会来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他们一下子就被激发了热血之情,虽然冒险、冒犯上位者,可大明读书人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读书人是有傲骨的!
  他们支持林学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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