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说忠勇侯战死后,旧部大都遗在了塞北,但因为朝廷中有人参忠勇侯贪功冒进,其中有几人便被秘密押回了金陵审问,又因为今上没给明话,这几人不好被堂而皇之地送去大牢,几经辗转,现如今被软禁在白云寺的清风院里。
  程昶没料到这么快就得了消息,一时之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不清楚忠勇侯案子的细枝末节,原想找云浠商量,但云浠带兵去京郊平乱未归,去信亦来不及——明天就该去白云寺了。
  思来想去便也作罢,程昶想,还是自己先去跟清风院那几个罪人打听一番,看看是否确实能证明忠勇侯有冤,也省得云浠回来后空欢喜一场。
  隔日天不亮就要起行,这夜不过暮色将至,程昶便洗漱完,预备睡了。
  他思量了一整日,有些乏,几乎是沾枕即眠。
  恍惚中又入梦,梦里先是一片白茫茫,尔后慢慢浮现一条走廊。
  这条走廊他认得,是他上辈子常去的那家医院。
  在梦里,他仿佛是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停在一间病房前,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vip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一旁还有两个做记录的护士。
  程昶走进一看,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正是他自己。
  护士做完记录,唤来护工看守,退出病房,去办公室交报告。
  办公室里除了程昶的主治医生,还等着一人,是他大学时,关系最好的室友。
  “怎么样?”室友问。
  主治医生看了眼护士送来的报告,说:“三腔起搏器和心脏匹配程度很好,血压,心率一切正常,一般人有这数据,已经可以出院了,等一个月以后再来复查,就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睡不醒。”
  “是不是心脏病突发那会儿伤着脑子了?”
  “不像。”医生道,“给他照过x光,测过脑电波,都很稳定,没什么问题的。”
  “唉。”室友一叹,“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再等等吧。”医生道,“这种情况临床不是没发生过,可能就快醒了。”
  “行。”室友点头,“我下午还要回公司开个会,那我先走了,等明天换他哥来看他。”
  医生一笑:“你们这陪护的,单这一个礼拜,病人他哥,大学同学,高中同学,前女友,轮着来了一圈儿,一人守一天半天的。”
  “哎,程昶什么情况,张大夫您又不是不知道,一个亲人都没有,孤苦伶仃的,就说他哥,也不是什么亲哥,就当年老院长的儿子,比他大几岁,这些年关系不错,所以叫一声哥。”
  “我知道。”医生点了点头,“他这病不容易,好在有你们这些朋友。”
  说着,挂上听诊器,与室友一起出了办公室,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你回公司去吧,这半天程昶病房里除了护工没别人,我有空多帮你们盯着点。”
  “行,那谢了啊张大夫,要他真醒了,立刻打我电话。”
  “放心,第一时间告诉你。”
  室友点了点头,离开时,路过程昶的病房,对着房门嘀咕道:“不是说快醒了吗?程三哥,快点醒过来吧。”
  程三哥……
  快点……醒过来吧……
  “小王爷、小王爷!”
  程昶看着室友的背影,愣愣地立在医院的长廊上,正自恍神,忽听近旁有人急切地唤他。
  忽然之间天地倒转,门窗、白炽灯、长廊乍然褪去,化作初来时的一片白茫茫。
  茫茫似前生今世看不透的一场大雾。
  程昶陡然睁开眼,一下从床榻上坐起。
  他的里衣早已被汗浸湿了,额稍也挂着豆大的汗珠,两手握紧被衾,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半晌一动不动。
  孙海平在一旁问:“小王爷,您这是怎么了?方才小的唤您,怎么唤都唤不醒。”
  程昶茫然看他一眼,目光又落到屋中。
  天尚未亮,屋当中一星烛火如豆,隐隐照着轩窗古屏,幽微寂静。
  “是啊,我这是……怎么了?”程昶喃喃道。
  孙海平没听清,接着又道:“小王爷,过会儿咱就该去白云寺了,您出了这一身汗,小的这就给您打水沐浴。”
  言罢,就要起身出屋,走到一半,又回头问,“小王爷,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咱去给王爷殿下告个假,今儿就别去白云寺了吧?平安符在哪儿求都一样的,咱们心意到就行了。”
  程昶稍稍缓过神,听了这话,思及自己此去白云寺的目的。
  便是不求平安符,也是要帮云浠问一问忠勇侯府的冤情的,随即道:“要去的。快打水去吧,省得让父亲等我等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失败了,算个1.5更吧,之后再接再厉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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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六章
  白云寺坐落在京郊白云山, 距金陵城二三十里路,行车走马都要大半日。
  程昶昨夜没休息好, 坐在马车里, 人困乏得紧,却睡不着。
  昨晚的梦境扰得他心绪不宁, 恍惚中竟生出一种仓促之感,像是再不来白云寺,一切就要来不及了似的。
  昭元帝近年龙体迁安, 此去祭天,并未亲临,领行的反而是琮亲王、陵王和郓王。
  待到白云寺,正是正午时分,宗室们用过斋饭, 去佛堂里诵了一个时辰经文。
  正式的祈福要等隔一日, 从寅正起, 一直持续到亥初,礼节繁复,规矩颇多, 因此反而是今日,众人能得小半日空闲。
  凌王妃的身子骨一直十分不好, 诵完经文, 便由陵王陪着去歇着了,琮亲王见陵王走了,也不多约束, 让余下的宗室们自行其事,也带着程昶离开。
  程昶陪琮亲王去了一间净室,听他与方丈议了一会儿佛,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便辞说想去山中走走。
  白云寺是一座大寺,其中求平安符最好的地方在西边的观音庙里,与程昶要去清风院同路。
  这日山中拒了来客,十分清静,程昶到得观音庙,却见庙中已有一人先他一步在佛案前点香,正是程烨。
  程烨也听到动静了,回头见是程昶,微微一诧,搁下手中的香,先一步拜道:“三公子。”
  程昶回了个礼:“小郡王。”
  他二人并不怎么相熟,一时礼毕,各取了香火,跪在蒲团上,对着庙中观世音大师像拜了三拜。
  候在一旁的小和尚递给他们一人一张纸笺,让他们把所求平安人的姓名写在上头,然后把纸笺晾干折好,塞入平安符中,说道:“二位贵人心诚,此符所佑之人必能安稳顺遂。”
  程昶与程烨谢过,一并出了观音庙。
  未时近末,山中风凉,两人同路走了一会儿,程烨道:“想不到三公子今日也来求平安。”
  程昶“嗯”了声,说:“听说这里的香火灵。”
  程烨点了点头,想到此前对程昶与云浠的种种猜测,心中一个念头顿生,忍不住道:“三公子的平安符,可是为自己求的?”
  程昶道:“不是,为一个朋友。”默了一会儿,问,“小郡王呢?”
  “在下也不是。”程烨道,“我是来为云校尉求的。”
  他一笑:“日前在文殊菩萨庙遇见她,听她说来不及去香火灵的地方求平安,便来这里为她求一枚。这毕竟是她第一回 领旨平乱,山匪悍勇,想来不易。”然后问,“三公子呢?”
  然而程昶却没答这话。
  他顿住脚步,指了指眼前的岔口,说:“我去西面的清风院一趟,暂与小郡王别过了。”
  程烨愕然,白云山深幽,这日宗室们祭天,山中禁卫遍布,然而清风院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宜人的景致,常人不至,连守卫也分派得松散许多。
  但这毕竟是三公子的私事,程烨不好多问,又见他身后跟着四个王府武卫,遂点头道:“好,那明日大礼上见。”
  程昶院中的厮役大都不成体统,祭天这样的场合,他们不便跟来,琮亲王虽派了四个亲信武卫保护程昶,但程昶对他们并不多信任,到了清风院,嘱他们在院门等着,一个人入了院内。
  前两日张大虎去打听忠勇侯的案子,早在清风院找到了接洽的守卫,这守卫一见程昶,躬身唤了句:“三公子。”将他引入一间暗室。
  暗室里候着的两人一高一瘦,精神虽不怎么好,但看得出是行伍出身,指腹与虎口都有很厚的茧。
  守卫道:“这位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今日前来,是想问一问当年忠勇侯塞北之战的冤情,他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是。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只要你们不多隐瞒,想必一定能为忠勇侯,为你二人翻案。”
  “是、是。”高个儿和瘦子应了,称是当年云舒广手下统领,先把塞北一战的大致情况一一道来,尔后说,“草原上那些蛮敌,通常也就是没吃没喝了,来边境抢抢东西,乍一交手,凶悍无比,但因为没粮,战不长久,打打就退了,因此忠勇侯镇守塞北多年,几乎没怎么吃过败仗。”
  这个程昶有耳闻。
  也正是因为云舒广镇守塞北多年,居功至伟,今上才把他招回金陵,想着他年纪大了,回来享几年清福,等过两年,另派年轻的将帅去塞北。
  没成想忠勇侯一走,隔一年,蛮敌就举大兵入侵。
  “那年蛮敌虽来势汹汹,也不过就是比往年多些兵,多些马,今上惯来当他们是纸糊的老虎,起先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失了一个城池,才引起重视,太子殿下担心百姓安危,以防万一,于是保举了忠勇侯出征。”
  “谁知忠勇侯一到塞北,才发现这回的状况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程昶问。
  “我们和塞北的蛮子交手,每一仗最多打半年,有时候都不是因为他们打不过,而是他们没粮食,撑不下去了。可是这一回,忠勇侯到塞北的时候,他们已然与我们打了数月,随后交手,也不像之前那样猛攻,反而迂回了起来,就像要打持久战似的。”
  “忠勇侯发现事有蹊跷,于是给枢密院去急函,请求枢密使大人急调兵粮前来。”
  “结果急函一去三月,枢密院那边才缓缓回了一封信,说兵粮已在路上。”
  “但是,这封信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蛮敌忽然整军再犯,忠勇侯不得已,带着手下七万人迎敌,起初得胜,一路追出山月关才发现中了蛮子的圈套——先头与我们交手的,其实诱敌深入的幌子,真正的蛮敌大军竟排布在境外,有十万之众,我们当时早已战至力竭,如何能与这十万人交手?”
  “可退又退不了,忠勇侯这才带着咱们拼死一战,最后虽赢了,我们的人手几乎死伤殆尽,忠勇侯也因御敌而死。”
  程昶听瘦子和高个儿说完,若有所思。
  其实他们所交代的情况,与朝廷卷宗上记录的差不多,忠勇侯冒进,率兵追出境外,中了蛮敌的圈套,以少兵疲兵对上十万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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