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启言22

  三人出了校长办公室,阴黎擦了擦水汪汪的眼睛,刚才只是做做样子,她语气轻快地冲康健越道谢。
  康健越眉头微皱,“这件事恐怕还没了结,齐劭漳肯定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
  阴黎根本不怕齐劭漳,“老康,没事儿,他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镇书记,身后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
  康健越没说话,脸上神情仍旧忧愁,他叹口气,罢了,这忙帮都帮了,再想也无益。
  那张“证据”是他出面鼓动班上的同学签名的,这事迟早会被张信霖和齐劭漳知道。
  “老康?”
  “嗯?”
  “你想不想当校长?”
  他这还忧愁着呢,冷不丁被她的话给吓一跳。
  康健越回身望了望校长办公室,压低声音,“吃错药了?做梦呢。”
  阴黎白他一眼,戳了戳身边的苏启言,“省级联考好好考,拿下名次才能保住你们班主任。”
  苏启言慎重点头。
  “什么省级联考,对了你刚才和校长说什么初赛成绩很真实?”这事他还不知道。
  阴黎边走边跟他说,“我给启言报了物理竞赛,他的初赛成绩已经出来了,全市第一。”
  “可以啊,好小子!”康健越乐得拍了苏启言一掌。
  “嘿!他身上有伤。”
  苏启言抿唇一笑,“没事儿阴老师。”
  康健越咂咂嘴,“女教师果真贴心,难怪自从你来了班上后,学生们就对我喜新厌旧了。”
  “去去去,说正经的。”下了楼梯,阴黎在常务楼入口站定,“启言在联考中取得名次后,肯定是要接受采访的。到时候保证你的大名从感谢词里脱颖而出,校长就绝对不敢给你穿小鞋了。”
  康健越本想打趣,但见苏启言和她神色都很认真,不免有些动容,“你才是启言的指导老师,就这么把风头让给我?”
  阴黎嘚瑟得意,“我当然得最后出场,在启言拿下决赛第一的时候!”
  康健越脚下一绊,你绝!真敢想!
  三人走到教学楼底下,康健越先上去了,阴黎和苏启言又说了会儿话。
  今晚有星光,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启言,你有没有感觉这个世界慢慢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下午在教室的时候,很多同学都站出来替你说话,不仅如此,他们还都帮你签字了。”
  苏启言一直以为,那些埋在他心底的事情一朝被说破,他和阴黎就会陷入无法挣脱的泥沼,但事实显然截然相反,他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阴黎温柔一笑,“有没有什么想和同学们表达的?”
  苏启言常年面无表情,此刻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扭捏,“表达什么……”
  “任何都可以,只要是你发自内心的。”
  “真的要说吗……”
  她用眼神鼓励他,“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当然不会逼你。”
  上到二楼,苏启言在教室门口犹豫了两分钟,还是走上了讲台。
  看到他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并且脸上也没有难过气愤之类的神情,一众同学们都表现得很高兴。
  苏启言站上讲台后,底下的人纷纷用一种不知所以却凝神以待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让他有些忐忑,他从未做过这种事,这对他来说别扭又奇怪。
  他望了一眼站在后门口的阴黎,深吸一口气后慢慢开了口。
  “谢谢大家……”
  四个字,然后就词穷了。
  阴黎有些想笑。
  还是朱芊芊最先做出回应,“不用谢……”然后,也词穷了。
  这种交流不止对苏启言而言很是陌生,于底下的同学也一样啊……
  朱芊芊开口后,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最后十分默契地齐声说出“不用谢”三个字。
  坐在窗边的王大鹏三人都被这声音震得有些反胃了,但这一声之后,一对多的交流却意外地渐渐流顺了起来。
  苏启言再次开口,“你们可以找我讲题,我……很愿意。”
  其实,早在朱芊芊第一次找他讲题时,众人就感觉原来苏启言也不是那么地不好相处,现在听他说很愿意,不少人胆子都大起来了。
  “苏启言,我们也很想找你讲题,就是你平时看着太冷了,我们都有点怕你。”
  “苏启言,你真的好厉害,怎么考到满分的?”
  “苏启言我们还想听你唱歌!”
  唱歌?!!!
  众人找出声源,然后用目光把她锁死住。
  小丽同学缩了下脖子,“他的声音这么好听,你们难道不想听他唱歌么……”
  你这么一说,我们还真有点想……但这个要求的跨度会不会太大了?
  虽觉得可能有点为难人家,但众人还是目光灼灼地回望向讲台上的人。
  苏启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教室后门口的阴黎,结果阴黎给他比了个”我也想听”的口型。
  “我……不会唱什么歌……”
  众人眼里难掩失望。
  苏启言抿唇,“国歌行吗?”
  一众同学立马回血!
  然后苏启言就唱起来了,到最后不知怎么地渐渐变成了全班齐唱。
  在安静的晚自习时间,高二一班的国歌声把其他班级听得莫名其妙,甚至年级主任都被引过来了。
  阴黎有些沉浸,教室里的画面让她心底又甜又酸,等回过神儿突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
  她立马站直,“主任!”
  一班的同学唱完国歌也没再继续影响别的班级了,年级主任或多或少地听说了些事情,他没说什么,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正当阴黎暗自欣喜苏启言终于融入了高二一班这个小集体,接着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就给她来了个猝不及防的打击。
  第二天的物理课排在下午,阴黎走进教室才发现苏启言没来学校。
  “请假?”
  朱芊芊及一众学生都点头,“班主任说的,苏启言他爸爸早上来给他请的假。”
  阴黎沉默了两秒,“那我们开始上课吧。”
  下课后她找到康健越,问清请假始末后,”老康,你能跟我去一趟苏启言家里吗?”
  “我后面倒是没课了,不过……阴黎你是不是有点紧张过度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心里有点慌,他是请的病假对吧?苏启言从没请过假,除非是真的病的起不来床了,但他昨天都还好好的。”
  康健越沉吟了下,“行吧,那我跟你跑一趟。”
  两人出了学校来到苏启言的家门口,这是阴黎第一次过来他家。
  这里好歹是个镇不是村,这么破败的土房子可能在镇上也是独一份了。
  她抬手敲了敲门,“苏启言,你在家吗?我是阴老师。”
  听见喊声的不是苏启言,而是旁边一户二层小砖房的一位中年妇女。她头上包着蓝布,正在楼顶翻晒萝卜干,闻声走到楼台边,“嘿,言子不在家嘞,苏成志带他去镇书记家了。”
  阴黎和康健越齐齐拧眉。
  一楼听见声响的中年男人从堂屋里出来,他手上拿着叶子烟枪,吸了一口后才说道,“你们是言子的老师?言子在学校犯什么错了?”
  “我是苏启言的班主任,为什么这么说?”
  男人随手从竹扫帚上撇下一根竹签,把烟舌里的烟叶子捅了捅,“苏成志没喝酒也打那娃了,打得还有点狠。”
  又被打了?还打得有点狠?阴黎差点站不稳,她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康健越也一脸凝重。
  男人朝右手边指了指,“苏成志让他跪在院门口打的,竹节子都打破三根,那孩子一声没吭,我看你们又找过来了,还以为他在学校里犯错了。”
  阴黎转身就朝齐磊家跑去,康健越连忙跟上,两人还没到就遇上了返回的苏启言和苏成志。
  苏成志不认识阴黎,但认识康健越这个班主任,他不知道康健越是为苏启言而来的,加上心气儿不顺,连个招呼都懒得打。
  苏启言看到阴黎的瞬间下意识就挺直背,但挨了那么重的打又怎么可能做到毫无破绽。
  阴黎几乎是抖着手走到他面前的。
  苏启言还对她笑了笑,“老师我没事。”
  阴黎闷着声儿,“衣服掀开我看看。”
  苏启言下意识就揪住身侧的衣服。
  阴黎根本看都不想看了,她朝苏成志吼道,“你他妈是不是打他了?!”
  苏成志莫名其妙,“你谁你?”
  康健越皱着眉掀开了苏启言后背上的衣服,青紫红肿交加,冒起的“红条”布满了整个后背,那些颜色深的根本就不是新伤!
  阴黎被眼前的画面刺激得血气上涌。
  “老师!”
  “阴黎!”
  “啊——”
  最后那声是苏成志叫出来的,原因无它,阴黎捡起地上的石板砖“啪”地拍他脑门上了。
  苏成志伸手一摸,其实根本无需伸手摸,血已经糊到他眼睛了,他又气又惧,气的是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给打了,惧的是对方看起来似乎还不解气,似乎还想拍他!
  康健越赶紧上前夺下阴黎手里的板砖,苏启言也伸手抱住她,“老师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他被打了那么多次,比这更惨的时候都有,从来一声不吭,更别说哭了,但看到她为了自己打人,忍不住鼻头和心脏一起发酸。
  不是不难过,他又没有受虐倾向,怎么可能会喜欢挨打呢。他只是对外人没有什么要求,有人肯收养自己供自己读书,打不打的也就不在乎了。
  “老师我没事,真的没事……”
  康健越诧异极了,但他没功夫诧异,他觉得现在恐怕就剩自己还有理智这种东西了。
  “去医院!”他赶紧下决定。
  这个年代法治不普及,被人打了的第一反应不是报警而是打回来。但苏成志现在是一对三,就算心里气愤,也只能听从安排,但是一定得多讹点医药钱!
  苏成志是个瘸子,吃着政府的补助金,今天一大早就被告知以后的补助金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呢!”
  传话的人咬定一句“不符合要求了”。
  苏成志拉过人,说尽好话,最后只能塞出一包烟,“老王,你就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王收下东西,“老苏啊,书记儿子多金贵,哪能就这么受顿打呢。”
  苏成志不明所以,“这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朝背着书包走出来的苏启言瞥去一眼,“你儿子打的。”
  在第三根竹竿也被打破后,苏成志把苏启言关了起来,然后还记得去学校给他请了个假。
  他把苏启言关了快一整天,午饭也没给吃,估摸着齐劭漳回了家,苏成志就拎着人认错求饶去了。
  四人到了医院,那边上着药,康健越把人拉到一旁,“我说,你今天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头了?”
  阴黎垂着头认真听训,“我确实不该那么冲动。”
  他又开始了左三步右三步乱得转圈,片刻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问,“阴黎你给我透个底儿!齐磊说你和苏启言那什么的那些话是不是并非空穴来风?!”
  阴黎瞪眼,“老康你想些什么呢?!苏启言现在还是个孩子,我好歹是他的老师。”
  他这才夸张地松出一口气,“我真是,这两天都快被你给搞秃头了。”
  “我还差点被你给气秃了呢,有点基本信任行吗?!”
  康健越毕竟比她多吃了快二十年的干大饭,他语重心长,“阴黎,不是我不信任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和学生相处时的边界应该时刻保持清晰,这样不仅对你好,对苏启言也好,他……”
  “他怎么?”
  康健越想说又说不出口,这是属于男人的直觉,但他一个中年人,苏启言一个少年人,他心想说不定是自己的误会,“反正你记着我说的话就是了!行差踏错你这辈子就毁了,社会舆论总是对女性更严格一些!“
  阴黎认真地点头,表示真的把他这些话听进去了,她知道他是真心在为自己考虑,她很领情。
  可惜接下来的事情,康健越简直差点就气出一口老血,这就是你的听进去了?!!!
  苏成志带着苏启言去齐劭漳那,又是道歉又是哭求,他甚至还让苏启言下了跪,但对方就是不松口,补助没了就是没了。
  苏成志气得当着齐劭漳的面又把苏启言抽了一顿,齐磊就躲在楼梯口笑得一脸畅快。
  苏启言其实除了痛觉没有其他什么感觉,哪怕被羞辱下跪。
  他除了阴黎,没有把任何人放进心里去过,没有在乎就没有讨厌,更谈不上仇恨,因此他没有多大的羞辱感。
  因为外事外物与他而言就像是透明的和不存在的。他不介意被前桌分掉那小小的两颗大白兔奶糖,他也不介意当着齐磊父子的面被苏成志教训。这两件事情在他看来区别不大,没有哪个的屈辱值更高一说。
  苏启言已经比很多人都了解现实的残酷了,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苏成志的要求,他还想继续读书,至少把高中念完,所以他就接受了。
  他本来是不在乎自己狼不狼狈、屈不屈辱的,直到阴黎的板砖拍向苏成志的那一刻。
  他真的确定了,自己受伤真的是有人会心疼的,对方用了最直接的捍卫方式来告诉他,让他信服!她动手打人的那个画面,视觉冲击太强烈了,他的心跳不可控地快起来,血液都跟着沸腾。
  阴黎也在思考,到底怎样才能让苏启言脱离这种糟糕的局面。她最初的想法就是一劳永逸,苏启言在食堂背后被打的那天,她和他说b计划才是逐个击破。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错了,解救他的这条路上根本找不到一劳永逸的方法,根本没有a计划。
  如果苏启言注定要一直受欺负下去,那自己就一件事一件事地替他摆平,陪他走多远,就护他多远!
  阴黎不知道,她下的这种决心在今后并没有用武之地,原因就在于从来不在意自己受没受欺负的苏启言从今天起开始在意了,他见不得她难受。
  苏成志头上顶着纱布出来,他猜阴黎就是那个给苏启言买羽绒服以及包了50块钱红包的那个人,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讹钱!
  他开门见山,“200块!一分不能少,否则这事儿没完!”
  阴黎比他更开门见山,“2万块,和苏启言解除收养关系。”
  “多少?你再说一遍!”他惊叫一声,甚至还抠了抠耳朵,生怕自己是幻听。
  康健越震惊,“阴黎你疯了!”
  阴黎很淡定,“老康,我这是在买未来大科学家的人身自由,两万块其实很划算。”
  “你哪来那么多钱!”
  “凑一下再借一点。”
  康健越气得抓头发,“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哪去了!”
  听到两人对话的苏成志起了心思,“两万五,一分不少,否则甭谈。”
  阴黎冷笑一声,随手又从地上捡了块儿石头。
  “你……你要干嘛……这可是医院!”苏成志看见她的动作害怕得步步后退。
  阴黎生气,所以说这么欺软怕硬的人,苏启言干嘛要一动不动地跪着被打?她一步一步逼近,“你不满意这个数字就算了,凭苏启言身上的伤,我能让你一分钱都拿不到却照样得解除收养关系!”
  “你……你少吓唬我,我是他爸,这是写在户口本上的事情,你以为我是文盲吗?!”
  “你不是文盲,你只是法盲!”
  “你也不是苏启言的爸爸,你不过是他的监护人,而且还是一个不合格的有着暴力倾向的监护人!苏启言已经年满18了,他在法律上已经成年,要摆脱你,我只需要带他去公安局验个伤,再替他请个辩护律师。你拿不到一分钱不说,还会被判刑,而这一切费用甚至不到500块!”
  苏成志当初收养苏启言就是想找个人伺候自己,帮自己洗衣做饭,供苏启言读书也是希望自己老了有人来供养自己。苏成志知道只要让苏启言读书,他就会乖乖听自己的话。
  但这些比起两万块来,太微不足道了,有了两万块还缺洗衣做饭的人吗?他甚至都可以找个老婆生娃了,还要什么没有血缘关系的苏启言!
  他见阴黎说得有理有据,还真害怕她反悔,“你那两万什么……什么时候给我!”
  “什么两万块?”苏启言出来就听到这句话。
  苏成志横他一眼,“不关你事,别插进来。”
  “老师?”他望向阴黎。
  阴黎看到他,突然就不想让苏成志好过了,“我改变主意了,你这种人,比起暴富当然还是送你去判刑更合适,启言,跟我去趟公安局!”
  苏启言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跟着她走。
  苏成志一下就急了,“不成!你不准去。”
  他想伸手拉住苏启言,阴黎直接上手挥开他,“滚!”
  苏成志狗急跳墙,“好啊,你就是耍我是吧!行啊,去公安局是吧,那一起去啊,正好我头上也有个洞呢,走吧?”
  苏启言挡在阴黎面前。
  康健越感觉真是够糟心的,他像是不知看了一出什么戏,剧情乱得不行,“够了!5000不能再多了!”
  他一说出这句话,心里就开始骂娘,自己怎么也跟着胡来!5000块已经差不多是阴黎五六年的工资了!不!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
  “5000?”苏成志认真考虑起来,5000块他都要挣十几年了,现在扶助金又断了,根本不可能继续供苏启言读书,那小子肯定不会再听话……
  “5000就五千,但必须一次给清,今天就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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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黎板砖在手,对着苏成志深深鞠躬:实在对不住,养孩子太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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