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小谷, 休得无礼……”
  从稻记里走出来一位身穿靛蓝色长袍的青年,约莫三十多岁。
  如果说小童子的面容跟涧底月只有五分相似的话, 那么眼前的这位青年人便有了八分。
  他的眉毛跟眼睛, 简直就像是跟涧底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蓝袍青年快步走到众人面前,伸手将小童子从地上抱了起来,连连低头向涧底月道歉。
  “老人家, 对不住, 犬子顽劣,打扰到您了……”
  青年将童子抱在怀里, 一边向涧底月道歉, 一边抬起眼眸望向涧底月。
  涧底月也在看他。
  两人四目相对之后, 同时怔住了。
  青年愣愣道:“您怎么跟我……”
  云翩翩呆若木鸡, 她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涧底月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他犹疑地问道:“……你可是锦州涧氏后人?”
  涧底月便是锦州涧氏出生, 当时他休了阿柔之后归隐山林, 父母对他失望透顶,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两位兄长逢年过节就会来竹林看望他, 但他每次都会漠然相对, 久而久之, 兄长渐渐寒心, 后来兄长娶妻生子, 有了自己的生活, 一年看望他一次, 渐渐变成了两年一次、三年一次……
  涧底月渐渐跟锦州涧氏失去了联络。
  双亲去世后,涧底月跟兄长们的联系便彻底被斩断了。
  涧底月以为青年是兄长的孩子。
  青年听到涧底月的话,摇了摇头:“晚辈从小就在叙州长大, 未曾去过锦州, 只不过……”
  涧底月问:“只不过什么?”
  青年抬眸望向涧底月,有些迟疑地说道:“只不过晚辈的奶奶是锦州人,后来嫁到了叙州。”
  涧底月一愣,手指微微有些发颤,声音也开始发抖。
  “你奶奶,她叫什么名字?”
  青年看到涧底月脸上的神情,面色一凝,似乎想起了什么来。
  他望向涧底月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肃穆。
  “晚辈的奶奶姓杨,单名一个柔字。”
  涧底月瞳孔紧缩,神情怔愣,表情僵在了苍老的脸庞上。
  他怔怔愣愣地望着青年。
  “阿柔……”
  记忆里那位纤柔美好的女子。
  她曾是他的妻。
  可他却亲手休了她。
  将她从家里赶了出去。
  他对不起她。
  涧底月抬起苍老的眼眸,神色恍惚地望向眼前的蓝衣青年。
  为何阿柔的孙子,会跟他长得如此相似?
  云翩翩跟涧底月相处了三个月,曾经从他口中听过这个名字,那日涧底月跟萧长渊比试酒量,涧底月的酒量比萧长渊还要差劲,没几杯酒倒了,醉倒之前还唤了阿柔的名字。
  “阿柔,拿酒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当时云翩翩听到这个名字,就猜到阿柔可能是她的师娘。
  但涧底月从来不跟他们说师娘的事情,云翩翩便也没有主动问起他,怕勾起涧底月的伤心事。
  没想到,她今日竟然会从其他人的口中听到师娘的名字。
  云翩翩看过无数电视剧。
  经验告诉她。
  眼前这个青年人,极有可能是师父跟师娘的孙子。
  青年仿佛看到了涧底月眼底的惊疑,他看了看左右,大街上满是排队的食客,这件事情毕竟是他们家的私事,青年不想被外人听到,于是对涧底月道:“前辈可否借一步说话?”
  涧底月点头:“好。”
  众人跟着青年进入稻记,堂倌称呼青年掌柜,云翩翩这才知道,原来这位青年就是稻记的掌柜,众人穿过店铺,来到一个院子,院子环境清幽,园林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样子,青年抱着童子,将众人带到院子后面的正堂里,让丫鬟们端茶倒水,还让她们请来老掌柜。
  青年对涧底月说道:“当年的事情,晚辈知之甚少,还是让晚辈的父亲来跟您说吧。”
  没过一会儿,一位五六十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看到涧底月的面容之后,脸上微微一怔。
  云翩翩看到中年人的长相,稍稍有些失望,因为中年人跟涧底月长得并不相像,但她转念想起,容貌跟智商都可以隔代遗传,或许只有青年人跟小童子继承了涧底月的相貌也说不定。
  中年人落座后,怔怔地望着涧底月,半晌都没有说话。
  涧底月性格孤僻,不喜欢说话,但他却主动问道:“阿柔可在这里?”
  中年人听到这个名字,黯然说道:“母亲前年殁了。”
  涧底月一怔,瞬间红了苍老的眼眶。
  “……阿柔死了?”
  中年人低声道:“父亲去世没多久,母亲便随他去了。”
  涧底月怔怔地望向眼前的中年人。
  “……父亲?”
  中年人抬眸望向涧底月,缓缓将那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告诉了涧底月。
  “母亲当年怀着我逃到了叙州,她不敢让别人知道她怀有身孕,她被夫君休了,她担心娘家会让她去打胎,所以对外隐瞒了一切,我父亲当年是个卖糕的小贩,母亲逃到叙州后,成为了邻居,父亲怜悯母亲的身世,于是说要照顾母亲,他不在乎她从前是否嫁过人,也不在乎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孩子,母亲原本不愿嫁人,但却担心我长大后没有父亲会遭人白眼,于是嫁给了父亲……”
  涧底月听到中年人的话,突然回忆起他最后一次见阿柔的时候,那个纤柔的女子,曾经红着眼睛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可当时他却冷冷地打断了她:“你只会阻碍我的剑术……”
  原来当时,阿柔竟然怀了他的孩子……
  思及此,涧底月悔恨交加,心中追悔莫及,苍老的眼眶变得湿润微红。
  中年人继续说道:“我从小叛逆,痴迷剑术,不爱听父亲的话,动辄跟父亲吵架,我一直以为我是父亲的亲生骨肉,直到有一次跟父亲动手,我不小心将父亲做糕点的手折断了,母亲第一次向我发火,她说我不能这样对父亲,因为父亲对我们有恩,因为我不是父亲的孩子,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的身世,但母亲跟我说,我的生父已经死了,让我绝了寻找生父的念头……”
  涧底月红着眼眶望着中年人。
  原来他是他的孩子。
  他有了孩子。
  但他却一直不知道。
  中年人平静地继续说道:“父亲的手臂被折断后,我放弃了剑术,继承了父业,为了报答父亲,我每日起早贪黑研究糕点,每日每夜都在构思甜品,稻记在我的手中逐渐壮大,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我终于将叙州城里这小小的糕点摊,做成了远近闻名的稻记。”
  涧底月想要夸奖他的孩子。
  夸他做得很好。
  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中年人低声道:“母亲虽然告诉我,我的生父死了,但我却觉得她是在骗我,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的生父应该尚在人间。稻记声名远扬之后,我曾四处打听过生父的下落,终于让我打听到,原来我的生父是锦州涧氏,他在江湖上,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号,是天下第一剑客,后来不知所踪。我那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次看到我玩剑的时候,看起来会那么难过……”
  涧底月闻言,眸光渐渐暗淡下来。
  他没有资格做他的父亲。
  没有资格夸他。
  涧底月声音沙哑问:“你父亲待你跟阿柔怎么样?”
  中年人说道:“父亲待我跟母亲很好,母亲生我时,曾经大出血,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为了不让母亲受罪,父亲从未提过让母亲给他生孩子,他一直将我视如己出。”
  涧底月听到阿柔大出血,心中微微一痛。
  中年人说道:“父亲前年无疾而终,母亲日渐消瘦最终病倒了,她说她被父亲照顾了一辈子,父亲走后,她就不会照顾自己了,她说她欠父亲良多,现在要去地下陪父亲了,母亲走的时候,神色很安详,她说这一生大起大落,幸而遇到了父亲,才会不枉此生……”
  涧底月低着头,坐在凳子上,半晌都没说话。
  众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许久,他才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
  “那就好……”
  不枉此生,那就好。
  中年人抬起眼眸,望向涧底月,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问道:“说了这么久我父母的故事,该说说您的故事了,老人家,您是锦州涧氏吗?”
  涧底月徐徐抬头,苍老的眼眸,望了中年人半晌。
  许久,他才动作迟缓地点了点头。
  “我是涧底月。”
  中年人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伸手抱住了涧底月,颤抖着声音唤了他一声。
  “父亲,孩儿找到您了……”
  涧底月眼眶中的热泪,终于滚落了下来。
  烫到了他的手背上。
  “诶!”
  .
  涧底月跟稻记老掌柜父子相认之后,便决定留在稻记。
  云翩翩故意道:“师父,您不跟徒儿回江家村种田了吗?”
  涧底月说道:“种什么田?老夫现在有儿有孙有曾孙,不稀罕你们家的田了。”
  这么多年以来,涧底月一直都像是一泓山涧,倒映着天上遥不可及的月亮,他用尽一生去追寻那永无止境的剑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最重要的不是天上月,而是溪涧中的生命。
  他要用他的余生,弥补这些生命: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还有他的小曾孙。
  他要将他满身的武艺,全部送给这个喜欢玩木剑的小曾孙。
  因为有了涧底月这个通行证,云翩翩终于吃到了闻名天下的梅花酥,梅花酥外观清新雅致,口感细腻绵软,甜而不腻,为了多吃几个梅花酥,云翩翩特意在叙州城多待了两天。
  临走的时候,云翩翩打包了好几盒,想要拿回去带给江翠翠吃。
  她想了想,对涧底月说道:“师父,如果您以后遇到一个叫楚毅的人,千万不要教他武功。”
  云翩翩始终对楚毅的主角光环有些忌惮。
  她担心涧底月搬到叙州之后,楚毅还能凭借主角光环找到他。
  涧底月问道:“楚毅是谁?”
  云翩翩道:“他是我跟石头的仇人。”
  涧底月立即说道:“你们的仇人,老夫自然不会教他武功,丫头放心吧。”
  云翩翩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萧长渊微微皱眉,将楚毅的名字默默地记到了心中。
  两人辞别涧底月一家,带着布灵布灵坐上马车,向江家村前进。
  马车行了一日,在荒郊野岭过了一夜,第二日中午终于赶到了江家村附近的县城。
  云翩翩付了银子给马夫,领着萧长渊直接去街市上买牛车,她逛了好几家市场,最终花了三十五两银子,买下了一头牛,跟一辆牛车。
  萧长渊驾着新买的牛车,苍白修长的大手握着缰绳,云翩翩坐在他的身边。
  远方,日落虞渊,流景扬辉。
  两人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熟悉的江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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