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3)
齐婴闻言淡淡一笑, 继而缓声答:“如此踏秋好时节,栖霞山中却罕见游人,进得佛寺又无香客, 自然不难推知是有贵客到访;陛下如欲出宫进香, 择鸡鸣和定山二寺的机会更大些, 如此说来, 定然是几位殿下今日微服至此了。”
萧子桓抚掌而笑, 道:“小齐大人果然无愧多智之名, 本王叹服。”
齐婴拱了拱手,又问:“殿下亲至于此,百姓退避, 却并未着人阻拦微臣上山,想来是有话要交代——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眨眼之间他就想到这里,萧子桓心中赞叹更盛。
不错,他的确有话要同齐婴说。
今日在栖霞山碰见齐婴也实属偶然, 他本是独自入佛阁进香, 山下的侍卫却传信说齐二公子带了女眷上山, 委实令他颇为意外。
他意外的因由有二。
一是没想到齐婴会来栖霞山。
齐二公子盛名在外,有关他的一切都能成为轶闻。萧子桓自然听说过他不信佛, 以往甚至对宫中父皇亲自大办的佛事都不甚热络, 今日却入佛寺,难免令他惊奇。
二是他没想到齐婴会带女眷。
他以前就知道齐婴在自己的私宅藏了一个小丫头,据说是他的恩公之女。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却也不少, 凡知道的都半信半疑, 猜测此女大半是他养的小情儿, 毕竟他为同六公主的那桩不清不楚的婚事所苦, 却总不兴真就清心寡欲过日子,以他的出身和权位,养个情儿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他以往将情儿藏得颇深,从未明晃晃带出来过,想来多半是顾及六公主的颜面、不好太过招摇打了萧子榆的脸,今日却带这情儿一同出门,自然也让萧子桓意外。
不过这些琐事在萧子桓要说的正事面前实在显得不足挂齿,是以当时他也无心深究。
他只笑了笑,右眼下的泪痣显得颜色很深,又随手朝舍利塔方向一指,说:“何妨边走边谈?”
说完扫了白松一眼,又补了一句:“仅你我二人。”
白松闻言周身的气息暗暗一沉,眼中划过警惕之色,齐婴却仍神色平静,甚至当先说:“殿下请。”
白松受命独自留在大佛阁前等候,齐婴则同萧子桓一道在舍利塔下徐行,山有薄雾,清秋风凉,倒是难得好天光。
萧子桓负手而行,忽而似有所感,感慨道:“说来今年倒是个好年,风调雨顺,不知来年还能否有这样的好运势。”
齐婴眉目不动,顺着他的话说:“陛下仁爱,恩泽万民,必得上天庇佑。”
这实在是一句太过标准的官腔,尤其他这人本是不信神佛的,此时却将什么上天庇佑挂在嘴上,官腔的痕迹便越发浮露。只是他这人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谨笃的神情,倒让人觉得他真作此想。
而萧子桓明知这是官腔,此时却也得顺着这话往下接,他想了想,道:“父皇的确仁爱,是江左万民之福,只是为政之事也并非都系于君主一身,总还需有贤臣辅佐,譬如北辰当有众星拱之,如此才能让朝堂得一个真清明。”
说完,他颇有深意地看了齐婴一眼。
他说得如此不清不楚云山雾罩,可齐婴是什么样的人?闻一而知十,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三殿下特意同他私谈,是为了春闱选官之事。
这事儿是很有些微妙的。
三殿下与世家不睦已经是众所周知,但他要登大位总得有人支持,否则孤掌难鸣便不是四殿下的对手。而放眼如今大梁朝堂,世家出身者为众,就算并非出自三姓,剩余的也多是士族,俱为显贵。
但自古大争之世,亦有破立之才,如今朝堂上庶族的官员也渐渐多了起来,三殿下正是瞅准了这一点,从几年前开始就着力抬举他们,如今已然小有气候,其中有几个冒头的坐到了官四品,比之十年之前是大有进益了。
庶族的仕途虽有改善,但要真正成为三殿下夺嫡的臂助,委实差得很远。他们年纪尚轻,官位又低,在朝堂上的资历浅薄,很难成事。如此情势之下要兴蔚然之风,自然便需人多势众:一个庶族出身的官员说话不顶用,没关系,十个总可以了,蚁多咬死象,待庶族官员占据半壁朝堂,谁还能忽视这样一支力量?
而庶族举子要入仕,唯一的途径便是春闱。
三殿下盯着这事儿已经很久了,他原猜想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会是翰林院里那几个土埋半截儿的大儒,是以早早就同他们打过了招呼,替他属意的几个举子温卷,比人家考生本人还要殷勤上心。
结果这忙活了半天,却被那个翰林供奉莫雨丰搅了局。
这狗官为了巴结小枢相真是下了血本儿,七拐八绕假公济私,把春闱座师之位捧到了齐二眼前,还伙同翰林院一干官员一起在父皇眼前撺掇,最后竟真让他成了事。
这下儿可把三殿下气懵了。
他也不单是生气,更多是焦心。春闱三年一次,那些举子一旦被黜落,再想入仕就要再等三年。齐婴是彻头彻尾的世家出身,如今他坐了这考官之位,怎会允许庶族举子上位?定然会想尽办法阻挠,再暗暗抬举世家姻亲。
到时候没了庶族官员的鼎力支持,他萧子桓又如何立在朝堂之上?
三殿下心急如焚,却并无办法,此事已然落定,除非他有办法在年前杀了齐二,否则他便是这次春闱的主考。而如今天下又有谁能杀得了手握枢密院的小齐大人呢?连那北魏的顾居寒都杀不了他,他萧子桓又哪来这样的本事?
三殿下实在身心俱疲,乃至于到了只能求神拜佛的地步,今日来这栖霞寺进香,也是为了求得佛祖菩萨保佑,讨一个心宽。
哪成想正正巧碰上了齐婴。
萧子桓虽然也认为与政敌多说无益,但既然在佛前碰上了,便总觉得有种玄妙的缘法在,于是没有忍住,同他提起了此事。
齐婴当然明白萧子桓所想,此时闻言神色平静,沉吟片刻后答:“殿下所言极是,如此乱世,大梁尤其需要贤臣。”
他话说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神情也端端正正从从容容,让萧子桓一时也看不出来他这究竟是不是在打官腔。
他委实不愿再与齐婴打机锋。这个齐二耐性太好,又一贯善于掩藏心思,周旋无益,说再多他也看不破他的底,眼下便只想同他说两句真心话,盼也能换出他几分真心来。
萧子桓沉沉一叹,那显得有些女相的面容流露出些许真意,复而悠悠道:“举子为学不易,尤其是出身寒门的庶族,自幼勤学苦读囊萤映雪,辛苦得很,又不像士族子弟那样见多识广且有名师指点。他们一心读圣贤书,本是为了一朝登临天子堂、从此光耀门楣受人景仰,但除了名位钱财,谁又能说他们没有别的抱负?”
“他们是不一样的,”萧子桓语气极深,“他们见过大梁最残破的地方,从穷苦中走出来,往往更坚韧、更有志气。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圣贤之言人人都读过,可真正放在心上的有几个?他们就放在了心上,而且真有意那样去做。”
萧子桓又叹息了一声,看了齐婴一眼,顿了顿又继续说:“本王并非在说士族子弟不如他们,只是门阀之内的确多有德不配位之人,仰仗家族荫蔽而得官封爵,此后便成了大梁的一条蛀虫——敬臣,他们并非人人如你一般,你是特例。”
尾巴上这句话乍一听像是恭维,其实倒是萧子桓的心里话。
即便他与齐婴立场相左,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经天纬地之才,大梁若没有齐婴,兴许早已抵挡不住高魏的铁蹄。
他是个任谁看了也要敬服赞叹的人。
但并非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同齐婴一样。他萧子桓承认他抬举庶族是为了与自家四弟争夺帝位,但谁又能说这样的私心于国家无利?又是谁说江左之地只能受世家门阀的支配?庶族出头只会让朝堂更加清明、让大梁更加强盛,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只可惜……此路千难万难。
萧子桓心底觉得甚是无力,此时望向齐婴的眼神亦显出无奈。
他知道在切实的利益和立场面前无论他怎样口若悬河都毫无用处,也知道齐婴心性坚定、并非轻易能被动摇之人,但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他难得露出真诚之色,看着齐婴说:“本王若托你照顾庶族举子,那实在要算本王不懂事,如此蠢话不说也罢。但敬臣你是明事理有章法的人,不会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本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若在春闱之中你真的遇见国之栋梁,还请你手下留情秉公下判。”
上位者多寡言,因寡言才会显得深不可测、易于生威,但三殿下今日的话却很多,且不乏长篇大论,这便在无形之中落了下乘,反使齐婴一个当臣子的占据了上风。
但齐婴并未因此而矜高,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也有他的赤诚。
他的确是世家之后,这样的出身生来既定无法更改,由此也决定了他入仕后的立场,很多时候其实与他个人的意志无关。
他的确不能放任三殿下打压世家,他的确会袒护他的家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要黜落那些寒窗苦读的庶族举子。
他同样是惜才的,也是公正的。
并不为权谋争斗,并不为利益制衡,说到底他只是希望这个国家能变得更好,一个清明的朝堂能做出更明智的决断,从而造福于江左万民——这是最实在也最重要的事情。
只是他虽作此想,却无意说什么好听的话去剖白自己的本心,也知道无论眼下他将话说得多漂亮萧子桓都不会相信,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惧与他交底。
齐婴淡淡笑了笑,凤目之中显出些许内敛的光彩,比他少年之时更加深邃。
他说:“臣才疏学浅而年少德薄,不堪为天下举子之座师,但居其位谋其政,必然尽心竭力不失公允。春闱情势多变,臣不敢夸下海口称此次取仕只论才志无问出身,但臣手眼所及,必定尽力。”
若沈西泠在此地看到齐婴那时露出的神色,自然便能知道此言是他发自真心,但萧子桓并不是沈西泠,他并不了解他,眼下也无法分辨如此清浅的一句话究竟是漂亮的官腔还是小齐大人的真心本意。
他只能寄望于他是个品性高洁之人,也指望他不屑于行舞弊不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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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齐大人,打官腔全满贯选手,并达成“说真心话但依然被人看作打官腔”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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