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裴渡的剑气远远超乎想象。
  他年纪轻轻, 修为算不得太高,剑风骤起之时, 却于半空掀起层层气浪, 裹挟着排山倒海的灵力,几乎要将黑雾吞噬殆尽。
  邪气原本只当他是个小辈,不值得忌惮太多, 没料想杀气来得又狠又快, 全然无法避开。
  这小子……
  剑意凛然,它被击得闷哼一声, 周身缠绕的黑雾如同发了怒, 狂啸着剧烈颤抖。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谢疏不在的时机, 这群小鬼知道得太多, 它必须尽快将其除掉, 不留活口。
  狂舞的黑烟凝聚成型, 化作条条张牙舞爪的长须,与剑意汇成的白光相撞,于半空掀起层层浪流。
  邪气的攻势越来越凶, 黑雾弥散之际, 忽地身形顿住。
  它来之前, 在院落外特意设下了带有障眼法的结界, 只要不走进院子, 在外面乍一看来, 此处风平浪静, 与平日里并无两样。
  但此时此刻,却有另一道脚步声从门边袭来,愈发靠近。
  来人是个剑修, 同样修为不低。
  真是难缠。
  一旦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 惊动谢府乃至云京城里的其他人……虽说监察司是出了名的吃白饭,可倘若当真被那群人盯上,它恐怕没办法活着离开云京。
  悬浮于半空的邪气缓缓一旋,黑雾似是得了舒缓,杀意渐消。
  也罢,猎物已经到手,只要即刻回到孤云山,待得时机成熟,它等待了多年的夙愿,便能如期成为现实。
  到那时,即便谢疏与云朝颜亲自来对付它……大抵也是无可奈何,拿它毫无办法。
  “看来谈判失败,真可惜。”
  邪气哑声笑笑,满园的黑雾倏然聚拢,好似蝴蝶拢上双翼,将它与孟小汀紧紧裹住:“我另有急事,就不陪你们过家家了……告辞。”
  因此当莫霄阳跨入院落的时候,只听见一息极其轻微的风声。
  空中花雨纷飞,黑雾飘渺如烟。
  应当与裴渡对峙的邪气,彻底不见了踪迹。
  *
  谢镜辞竭力睁开双眼。
  窗外透射而来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下意识皱起眉头。意识逐渐聚拢,当记忆碎片缓缓重叠,谢镜辞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睡意尽散。
  “谢小姐。”
  耳边响起裴渡的嗓音:“你身体可有不适?”
  她闻声抬头,在卧房门边,望见一道修长的暗白色影子。
  裴渡忧心于她,却也知晓踏入女子闺房不合礼数,于是久久站立在房间门口,静候谢镜辞醒来。
  “哦哦哦!谢小姐醒了吗!”
  莫霄阳从另一侧门边探出脑袋,满脸的劫后余生喜出望外:“太险了!万幸你用灵力挡下了大部分邪气,只受到不大的影响,否则也会像城里其他人那样,怎么都醒不过来。”
  谢镜辞后脑勺阵阵发痛,尝试运作识海,确认此处并非梦境:“孟小汀呢?”
  方才还因她苏醒而活络的氛围,于顷刻之间安静下来。
  “那股邪气瞬息消散,连带孟小姐也消失无踪。”
  裴渡沉声应她:“没能拦下它,抱歉。”
  此事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他的过错,谢镜辞轻轻摇头:“与你无关——那邪气带着一众人来到云京城,应该就是为了搜寻孟小汀的踪迹,再把她带回孤云山。”
  正如同带走她娘亲那样。
  “裴渡亲耳听到它说,有要事去办,容不得耽搁。”
  莫霄阳面上浮起忧色:“它要做的事情,会不会与孟小汀有关?”
  谢镜辞身边的气压陡然一沉。
  “我打算……即刻前往孤云山。”
  她说得毫不犹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虽然不知道那里究竟怎么回事……但没办法等到明日了。”
  谢疏和云朝颜要明天才能回来,想必那团邪气正是选中了这一段空隙,才敢特意进入谢府动手。
  既然是“不容耽搁的要事”,必定迫在眉睫,倘若她晚上几步,孟小汀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
  她已经没有耐心继续静候。
  谢镜辞沉声:“那邪气已至元婴巅峰,此行恐有危险,你们不必同我一起。”
  “谢小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莫霄阳掏出圆鼓鼓的储物袋,抬手朝她晃了晃:“我和裴渡在你昏睡的时候就商量好了,等你一醒,咱们立马赶去孤云山——武器啊地图啊灵丹妙药啊,我们俩早就准备齐了。”
  他似是有些急,眉眼间尽是迫不及待的战意:“走走走,咱们去把那团恶心的黑球锤爆!”
  *
  谢镜辞算不得莽,在离开云京之前,用传讯符给爹娘寄去了一封信,告知二人一旦收到信件,就立即前往孤云山。
  大宴与世隔绝,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收到。
  在御剑的间隙,莫霄阳嘴巴闲不下来,为谢镜辞概括了自己与裴渡讨论一番后,大致得出的结论。
  “首先呢,既能控制梦境,又没有真正的身体,以一团黑气的形式存在于世,我们搜遍古籍,终于在《静海浮云录》里找到了个同它相差不大的玩意儿。”
  莫霄阳道:“那团气名为‘梦魇’,是种灭绝了很久的魔物,以人们无尽的噩梦、怨念与执念汇聚而成。传说它极其罕见,已有两三百年没出现过,梦魇以梦境和灵力为食,体质越特殊的人,给它的增益越大。”
  尤其是裴渡的天生剑骨,纯粹灵力中融合了浓郁剑气,于它而言有如天灵地宝,大有裨益。
  谢镜辞不解:“那它为何会特意选中孟小汀?”
  在她的印象里,孟小汀并未身怀多么特殊的体质,加之修为不高、灵力微薄,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梦魇的首选目标。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莫霄阳挠头:“关于梦魇的记载极为稀少,哪怕是《静海浮云录》,也不过寥寥提了它几句。在绝大多数提到它的古籍里,都把梦魇当作一种被虚构的假物。”
  所以当云京城中数人陷入昏睡,所有人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都是邪修作祟、术法入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梦魇头上去。
  御剑飞行的速度极快,不消多时,三人就已抵达孤云山。
  孤云山位于群峰环绕之中,比起周围高耸入云的巍峨雄峰,这座被众星捧月的低矮山峦显得格外不起眼。
  梦魇留下了那么多修士作为信徒,必然有个地方为众人提供住处。
  据孟良泽所言,当年他来孤云山开采原料,几日下来,只见到匆匆逃出的江清意,并未撞上任何建在深山的建筑,加之梦魇有意藏匿行踪,安身的地方,毫无疑问在山林深处。
  如今虽是冬日,丛林中却仍环绕着一望无际的翠绿,密密麻麻的松柏如同织就而成的巨网,把谢镜辞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不知行了多久,当目光扫过其中一抹突兀色泽,迅速停下脚步。
  那是一处飞翘的檐角,呈现出树干内里浅浅的轻褐色泽,在浪潮般的绿中,一举便攥住她视线。
  心脏莫名开始剧烈加速。
  谢镜辞一颗心悬在半空,下意识与裴渡对视一眼,放轻脚步,继续往前。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这里竟像是个安静祥和的小村落,一列列简陋的木屋杂乱排开,四周安静得可怕,如同废弃已久。
  她正四下张望,突然听见一声脚步。
  一个看上去孱弱体虚的少年将三人上下打量,眉目间狐疑渐生:“你们……是谁?”
  谢镜辞眼皮一跳。
  “我们听闻此地能心愿成真,特来拜访。”
  莫霄阳反应很快,没经过多久思考,便满脸正经地接了话:“身旁两位是我弟弟和弟媳,我们一家人惨啊!受奸人所害家产尽失,只能沦落街头,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咬牙:“我真是恨透了那个混蛋,想要讨回一个公道!”
  这里多的是嫉世愤俗之人,少年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点头笑笑:“既然能得知此地消息,想必你一定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莫要着急,再过一段时间,它便会亲自召见于你。”
  谢镜辞脱口而出:“神?”
  裴渡皱眉:“再过一段时间?”
  “三位既是新来,应该并不知晓规矩。”
  少年似是刚从睡梦醒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开口,仍是温声细语的模样:“这村子里汇集的,尽是有冤难报、走投无路之人。多亏有神明降世,为我们洗刷冤屈,建立一处全新的世界。”
  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以梦魇之身,竟也胆敢自称为神明。
  谢镜辞心底冷嗤,面上佯装出惊讶的神色:“全新的世界?”
  “神明慈悲,送我们通往彼岸之所,我不宜多言,待会儿三位亲身体验,便能知晓其中精妙。”
  真是有够厚脸皮。
  谢镜辞听得在心里直翻白眼,想起裴渡之前的问话,顺着他的意思继续道:“为何要等待一段时日?我们不能立即见到神吗?”
  少年缓声道:“想见也能见到,只不过大人抽不开身,无暇顾及各位。”
  抽不开身。
  谢镜辞心口一颤,努力压下不断翻涌的躁意:“……所为何事?”
  “大人本无实体,每过数年,便会降于命格契合的圣子圣女之身。”
  少年笑笑,语气里竟多出几分欣喜之意:“你们也算幸运。按照惯例,祭典本应在三天前开始,但圣女孤身在外,今日才回到孤云山,若是方才前往祭坛,说不定还能见到神临的景象。”
  莫霄阳没忍住,低声骂了句“我靠”。
  这少年话语委婉,美名其曰“神临”,其实说白了,就是梦魇附身于命格相宜之人,占据整具身体与识海。
  所以孟小汀的娘亲才会自幼生活在孤云山,不但从未离开山中,还对人际交往、家务农活一无所知。
  打从一开始,她就被当作梦魇的下一具身体养大,如同笼中之鸟,不可能有独自飞出去的时候。
  而由她生下的孟小汀,也理所当然会被看作继任容器,如此循环往复。
  整个村落的人对此心知肚明,却甘心沉溺于虚假的幻境,对其视而不见,将她当作取悦“神明”的工具。
  谢镜辞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心底杀意,深吸一口气:“神临的地点……在哪里?”
  *
  这少年显然被心想事成的梦境养得不太正常,带着三人向山林深处前行时,不停手舞足蹈,嘴里嘟囔不知什么东西。
  瞥见谢镜辞探寻的目光,他也不觉得羞恼,轻笑着解释:“在梦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有数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只要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倏地就瞬移到了。”
  难怪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像根火柴人。
  谢镜辞抿唇笑笑,视线不露声色,掠过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势奇怪,步伐更是颤抖不停,仿佛双腿没什么力气,下一刻就会颓然倒地。
  至于他的脸颊更是深深往内凹陷,莫霄阳说过,梦魇会以他人灵力为食,久而久之,这群人恐怕会变成具具干尸。
  关于这一点,他们定是浑然不知。
  因为少年一边走,一边挠头自言自语:“奇怪,我这几日分明醒来修炼许久,为何还是这副样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声:“这位道友,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
  少年闻言一愣。
  “我和你们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只剩下我一个。”
  他像是很久没回忆起这段经历,开口时带了几分迟疑:“幕后黑手有权有势,我没有证据,拿他毫无办法,正巧大人托梦,指引我来到这里。”
  看来这是个究极虔诚的头号信徒,说起那位“大人”,连眼睛都在发光。
  谢镜辞好奇接话:“不知那幕后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听得少年话音一出,不由怔住。
  “云京城的孟家,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孟良泽那厮当今过得如何?当年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儿子,为谋权益——”
  他在梦里早就把这人无数次千刀万剐,这会儿再一提起,却还是带了刻骨恨意,然而还没说完,少年就话锋一转:“到了!你们看,顶上就是神座和祭坛。”
  谢镜辞心下一凛,握紧鬼哭冰凉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处,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孤绝峭壁,她需得努力仰头,才能于云雾之间,窥见最高处的景象。
  只一瞥,便让她周身杀意大增。
  此地三面环山,两侧山峰较为低矮,山顶之上屹立着硕大的梦魇雕塑,气势阴沉、暗影横生,压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于两山中央,生有直入云天之势,抬眼看去,能见到一把由石块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动不动,应该已然失去意识,一团浓郁黑气盘旋在头顶,好似蛛网层层散开。
  万幸,邪气还未进入她体内。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惊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们不是——谢镜辞?!”
  谢镜辞循声看去,在山脚下不易察觉的阴影里,瞥见几个面色惨白的修士。
  应该是随同梦魇去过云京城的人。
  ……是了,所谓神明临世,他们作为信徒,定要来瞻仰一番,所以村落里才会显得荒无人烟。
  她身侧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谢、谢什么辞?你们认识?”
  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临,容不得你们在此撒野!”
  一个男人怒吼出声,向前几步,做出迎战姿态:“大人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一命,你们莫非还想恩将仇报!”
  “不好意思,‘恩将仇报’这个词不太准确。”
  莫霄阳扛着长剑冷笑:“准确来说,我们是想把那团黑乎乎的脏东西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大快朵颐、两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语小天才,要论成语,没人能比过他!
  “外交部发言完毕。”
  谢镜辞微微一笑,极有礼貌的模样:“有谁要先上吗?”
  *
  梦境。
  还是梦境。
  被黑雾笼罩的时候,孟小汀一直在做梦。
  其实那算不得多么脱离现实的怪异幻梦,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与其说是没来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里的真实写照。
  她是个很糟糕的人。
  被娘亲怀着复杂的心绪生下来,在江清意失踪之前,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是个不被期待、惨遭抛弃的小孩。
  梦里的娘亲泪流满面,面对她歇斯底里:“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他根本不爱我们……没用的拖油瓶!”
  孟良泽更不喜欢她。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自己拿着信物去孟家寻他时,男人满眼的震惊与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儿,而是一只突然闯进府邸的野狗或小虫。
  后来居然是林蕴柔闻讯赶来,倚在门边冷笑:“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当年的挚爱?既然敢生,有什么理由不敢养?”
  梦里的孟良泽不屑于正眼看她,语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为什么要来孟家?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出现,让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应该被江清意生下来……没错,你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学宫里的同龄人都看不起她。
  最初的时候,她对世家大族的生活习惯一窍不通,保留着与娘亲生活时的习惯,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说她可笑至极,一个乡巴佬。
  后来私生女的消息逐渐传开,他们讥讽她尴尬的身份,也嘲笑她娘亲的不知羞耻,可明明……
  明明她娘亲,才是最先遇见孟良泽的那个。
  梦里的小孩穿着学宫外袍,模样一直在变,无论相貌如何,脸上都自始至终携了嘲弄的笑:“谁愿意喜欢你,和你做朋友?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都是晦气。”
  在最后,梦境变成一柄生锈的剑,一把破碎的琴,一叠七零八落的符纸。
  这都是她毫无天赋的领域。
  学宫里的天之骄子们个个天赋异禀,她被茫然夹在中间,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只能变成汪洋大海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水滴,一辈子无声无息,直至死去,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她想起学宫里的窃窃私语。
  许许多多人的唇齿张开又闭拢,口型无声,编织成两个大字,重重敲在她心头上。
  没用。
  她也不想这样啊。
  谁不想要一个完整的、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家,一身足以惊艳所有人的天赋,一群推心置腹的伙伴,和一段无灾无忧的人生。
  可当孟小汀按照娘亲所说的那样,笑着试图靠近身边每一个人,得来的往往都是厌烦与嘲笑。
  “私生女”的身份好似一道永远不会消退的烙印,如影随形。
  她不知道应该前往何方,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微笑,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可怜可悲。
  “你看,世界就是如此。”
  在漫无止境的梦里,有团黑雾缓缓浮现,雌雄莫辨的嗓音缭绕在她耳边:“你并没有做错,却不得不承受这么多的苦难。继续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不如同我一道步入梦想乡,到那时候,你能拥有一切。”
  父母的宠爱,同窗的羡慕,远远超出所有人的天赋。
  只要她想,只要她再往前迈上一步,只要她听从“神明”指引,心甘情愿匍匐于它脚下——
  所有夙愿,都能在另一个世界变为现实。
  凝视着眼前少女黯淡的眼眸,梦魇不紧不慢,心生笑意。
  只差这一步了。
  只要彻底攻陷她的识海,它就能获得崭新躯壳,修为大增。
  但那时,无人奈何得了它,它将以梦为媒,成为真正的神。
  混沌梦境里,听不见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
  可不知为何,孟小汀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道嗓音清凌悦耳,好似冬日里一捧雪华,尚未被玷污过,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孟小汀。
  那人在一遍遍地,声嘶力竭地这样叫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理应不会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有谁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孤云山只为救她。
  她一遍遍做着那个噩梦,自己茫然无措,哭泣着等待一束光亮,可四周尽是黑暗,没有任何人靠近。
  爹爹,娘亲,学宫与家中形形色色的人。
  有道声音告诉她,今日她注定死去,哪怕丢了性命,也不会有谁为此感到伤心。
  可是——
  “孟小汀——!”
  梦境嗡地颤动一下。
  方才还悠哉游哉的梦魇,突然浑身一滞。
  ……不可能。
  它在心中安慰自己,云京城里的人们之所以能够醒来,全因蔺缺为其驱散邪气,再由旁人指引,才得以脱困。
  无论如何,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意志醒来。
  梦境又是猛地一震。
  在无边际的黑暗中,梦魇对上少女圆润黑亮的眼睛。
  “你——”
  孟小汀定定看着它:“你把我,也带进了梦里?”
  如同倏然碎裂的玻璃,它听见咔擦一声轻响。
  这不可能。
  裂痕越来越大,肆意疯长,无数镜面破碎,无数黑暗溶解,由它所构建的整个世界顷刻崩塌——
  坐于神座之上的绿衣少女,缓缓睁开眼睛。
  孟小汀一阵眩晕,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黑雾化作道道难以挣脱的锁链,将她困于其中,动弹不得。
  在她跟前,是寒风凛冽的峭壁陡崖。
  以及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由传音入密裹挟而来,比起梦里,显得更为清晰:“孟小汀——!”
  她没说话,嘴角因为这道嗓音,悄然溢出一抹笑。
  梦魇失态地狂颤:“你怎么可能——”
  “你说得对,我的确挺没用——出身不好,天赋不够高,性格也不求上进。”
  孟小汀扬唇笑了笑,原本黯淡如死灰的双眼中,忽然溢出一瞬华光:“但我也勉强有个算得上的长处,想知道是什么吗?”
  梦魇尚未从震悚中缓过神来,听她稍稍一顿,继续道:“我是个体修,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曾经一拳打破了一只低阶魔兽的脑袋。”
  没有任何征兆,拳风倏然而至。
  本应被困在噩梦里的少女右手高扬,黑发于猎猎冷风中肆意飞舞,当拳头与凝成实体的黑气重重相撞,迸发出微弱却沉缓的道道金光。
  她是个体修。
  所以不用特意拔刀或舞剑,只要抡起拳头,就能随时随地锤爆烦人精的狗头。
  这不可能。
  梦魇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它的梦境坚不可摧,区区一个金丹期的废物丫头,怎么可能在不借助丝毫外力的情况下,从梦里脱身而出?!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居然还敢动手打——
  力拔千钧的力道正中靶心。
  扩散的灵力虽然不强,但在须臾之间快速攻来,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它的意料。
  紧紧裹在孟小汀腰间的黑雾散开一些。
  ——就是现在。
  “我不会让你掌控我。”
  少女脱身而出,身形猛然一旋,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神座与黑雾,嘴角勾起高扬的弧度。
  在她身后,是高高耸立的祭台边沿。
  狂风大作,吹得长裙猎猎作响,如今虽是绝境,孟小汀却扬起下巴,用睥睨的目光笑着看它:“比起梦……在这里,有我更想去珍惜的人。”
  右足后移时,引得一块石子随之滑落。
  孟小汀深吸一口气,眼底愈发浓郁的笑意里,陡然生出一往无前的决意。
  不过片刻,梦魇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立于祭坛之上的浅绿身影顺势后仰,伴随着狂涌而来的疾风。
  在梦魇怒不可遏的嘶吼中,孟小汀大笑出声。
  江清意失踪时,她不过是个懵懂稚嫩的豆芽菜,关于娘亲的记忆,绝大多数都已模糊。
  但孟小汀始终记得见到她的最后一天。
  那是个蝉鸣声声的仲夏夜,青蛙与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
  娘亲突然面色惨白地推门进屋,将她藏匿于房屋角落的衣柜,关上柜门前,往她手里塞了块被纸条包裹着的玉佩。
  “这块玉绝对不能弄丢,知道吗?”
  她浑身颤抖,连嘴唇都成了苍白颜色,语气却被压得格外柔和,轻轻告诉她:“还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游戏吗?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把自己悄悄藏好,不让别人发现。”
  那时的孟小汀似懂非懂,只能茫然点头,又听她继续道:“村子里的几个叔叔婶婶也想同我们一起玩,你千万记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更不能被他们抓到,知道吗?”
  当然好啊!
  她最喜欢做游戏,经常和村子里的其他小孩比赛,没有谁能赢过她。
  “娘亲会和你站在一边,先替你引开他们。”
  那女人告诉她:“等你听见我的笑声,就悄悄打开柜门,从窗户跑出去——那些大人追得很快,你必须一直往云京的方向跑,越快越好,等到了途中,就把玉佩外的纸条打开。”
  孟小汀一本正经地点头,在最后一刻,娘亲弯了眉目,朝她露出一个时常被挂在脸上的微笑。
  她说:“小汀,不要回头。”
  在那时候,孟小汀并不能理解那抹微笑的含义。
  然后陆续有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进入屋子,她视野有限,听得也不够清晰,只能听见类似于“你还有个孩子”“跑了”的模糊字句。
  娘亲把他们引去了厨房,在厨房里,看不见卧房中的景象。
  孟小汀听见一声清朗的笑。
  她手脚灵活,玩躲藏类游戏最是擅长。
  娘亲的笑声肆意而响亮,遮掩了她发出的所有窸窣轻响,当翻身越过窗外,孟小汀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她一直跑,没有回头,直到身后忽然窜起一束火光,把整个黑夜照亮。
  孟小汀回头的时候,见到被火舌吞噬殆尽的,属于她与娘亲的房屋。
  江清意的笑声却愈发响亮,打从心底里发出来,像是嘲笑,也似欣慰。
  在女人尖锐的笑与连绵火光里,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在烈焰背后,有个不断奔逃的瘦弱小姑娘。
  江清意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女人,在她乏味的一生里,似乎找不出任何值得留念的时刻。
  先是在孤云山的囚禁里瑟瑟发抖生活了十多年,不敢声张也不敢忤逆;
  后来侥幸从牢笼里逃脱,遇见此生钟情的第一个男人,又因身份悬殊暗生羞愧,不声不响离开云京。
  就连在那个破落偏僻的村庄里,她也因为生性胆怯,隔绝了与大多数人的交流,蜗居在小小一处房屋。
  当孟小汀打开那张裹着玉佩的纸条,见到称不上工整漂亮的白纸黑字。
  等看清纸上内容,她终于没能忍住,倏然落下泪来。
  那字迹生涩,由于是匆忙之中写就,墨团糊满了大半张纸:[带着玉佩,去云京孟家,寻孟良泽。]
  正下方还有一行下笔极重的小字。
  娘亲一笔一划对她说:[快跑啊,不要回头。]
  江清意懦弱了一辈子,最后却在冲天火光里纵声大笑,用笨拙的字迹告诉她,不要回头。
  哪怕是关上柜门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竭尽所能地微笑。
  ——“娘亲,你为什么一直都只是笑?好像从来不会哭。”
  那天孟小汀分明是迎着笑声,却咬牙泪流满面,在簌簌火光里,女孩的哭泣被静悄悄埋在夜色里头,仿佛从没存在过。
  天生大胆无畏的人向来只有少数,世上多的是没出息的胆小鬼,但人生这么长,在漫漫无边际的长河里,总会遇到某一个人。
  让胆小鬼变得勇敢的某一个人。
  一旦遇见那个人,了无生趣的每一段平凡人生,都能显得无比熠熠生辉。
  下坠的感觉不甚真实,四面八方皆是朝中央聚拢的风,孟小汀呼吸不能,下意识指尖轻动,捏紧袖口。
  她不会选择离开。
  她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论从小到大。
  有人对着她数年如一日地笑,也有人……在等着她一起回到云京。
  风声如巨浪滔天,震得耳膜生生发痛。
  狂风无止境地嘶吼咆哮,在澎湃巨响之中,忽然闯入一声清澈嗡鸣。
  那道声音突兀至极,逐渐向她靠近,笼罩在鼻尖的,是股与血腥气格格不入的花香。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狂响,属于莫霄阳的剑一击破开山顶神像。
  雕塑自上而下轰然崩塌,引出齑粉阵阵,无数信徒尖叫嘶嚎。
  伴随刀光一现,有道身影揽她入怀。
  “好险好险——你是不是吓坏了?”
  谢镜辞的嗓音被狂风拍散,往四周荡开:“我接得很准吧?”
  孟小汀哈哈大笑,肆无忌惮。
  还有人在等着她。
  当她竭尽全力奔向那个人的时候,她知道,对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朝她赶来。
  正是因为这样,她心底才会充斥着那么多那么多不可估量的勇气。
  “超级——超级准!”
  她顺势抱紧跟前姑娘的脖颈,虽是在笑,眼泪却不知为何落下来:“最最喜欢你了!”
  谢镜辞发出心满意足的得意轻哼,揉一把孟小汀冰凉的脸,抚去滚烫泪痕。
  “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有人颤抖着大叫:“那可是我们世代供奉的神明雕像!神罚……你们将大人惹怒,神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莫霄阳没理会他,嗓音噙了笑,大大咧咧地划破长空:“喂,裴渡——!”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更为冷冽霸道的剑气。
  远山之上,另一座高高耸立的神像轰然破碎,石破天惊,只留下四散的余灰。
  几个修士白眼一翻,有气无力跌倒在地。
  “如果是那样的神明……”
  谢镜辞将孟小汀带往地面,手中鬼哭刀锃然一响,止不住煞气满溢。
  她说着柳眉微扬,自唇角勾出淡薄浅笑:“杀掉的话,也没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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