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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节

  顾夕站在林中空地,缓缓抽剑,宝剑出鞘那一瞬,仿佛自身有了生命,它一寸寸脱离剑鞘桎梏,反射出森寒的冷光。完全抽出来那一刻,龙泉难耐又舒展地发出“嗡嗡”的低吟。顾夕微注剑气入剑身,执指节轻弹,清越的金石之声不绝于耳。沉睡在顾夕体内的热血一下子被点燃了……
  龙吟轻啸,剑影如织。纯白的剑气自剑尖透出,随舞动托出长长的尾线,将顾夕周边织成剑网。舞到酣处再难分清是人是剑。顾夕将脑中反复演练的那些剑招融贯一起,灵犀微透,灵台清明,点挑扫刺,浑然无痕。
  顾夕忘我地体悟着人剑合一的境界,直舞到旭日东升才收剑。
  “好啊。”梅林里,除了顾夕,还站了另一个人,正是未辰。他全程认真观看了顾夕的剑术,那纯净剑气,在剑宗能及此造旨的一只手便也数得清。
  未辰欣慰地看着落梅中那翩然身影,知道师兄终于可以有后继之人,宗山也终于可以有新的首尊了。
  “尊者。”顾夕收了剑,背在身后,撩衣冲未辰单膝跪下。
  未辰上前,托着手臂将人扶起,感慨道,“当日放你下山,我们几个尊者意见本不统一。还是万山尊者力排众议,说夕儿年少未定性,在山上何时能长大?不如放到山下去,纵使遭遇些波折,也不失是历练。”
  提到万山,顾夕眸中有一丝暗影。
  未辰叹道,“万山尊者挑了剑阁弟子五十余人,护你下山。这阵仗,我们这些尊者都笑话万山,不是说让弟子去历练,派这么多人浩浩荡荡的……”
  顾夕出神地听着,眸子里全湿了。
  未辰长叹。万山尊者失踪多年,燕国那边已经发了讣文,估计是真的已经仙逝了。他瞧顾夕神情悲伤,便不再聊这个话题了。
  “未然首尊希望你能回山上去。”未辰道。
  顾夕垂目未语。
  未辰拿过顾夕手中的剑,抽出半段,品鉴了一下,“是把好剑,陛下对夕儿果然爱重。”
  顾夕明白未辰的意思,撩衣跪下,“夕儿不敢忘宗山教养大恩,夕儿自离宗山,行为失措,满身罪业,连累到师门,这是夕儿不能推卸的。但陛下身边,目下还离不了。待尘埃落定,一定尊首尊大人令,回宗山去。”
  未辰大喜,拉顾夕起身,“夕儿说的话可做得数?”
  顾夕略略皱眉,咬唇道,“……能。”
  未辰喜道,“好,能回去就好。陛下身边要你常侍,所以宗山那边每年过去一段时间就行。宗山杂务,有未然师兄和我,两把老骨头给你看着,还能看几年。”
  这话听着就辛酸,顾夕眼圈都红了。
  未辰拉着顾夕又叙了好一会儿话,讲了宗山现在的情形。未辰为人古直刚正,是不会夸大其辞的。只照实讲了一番,顾夕心里原本的愧疚,又加深了许多分。他答应了尊者会回去,可赵熙肯定不会同意。顾夕看着未辰尊者欣慰笑脸,心中刀剜一样难过。
  分别时,顾夕沉吟许久,“尊者,夕儿此去城中,所做的事都是陛下千思万虑计划好的,当无大的波折。只是为防万一……”
  未辰看着顾夕心事重重的样子,皱眉,“夕儿担心什么?”
  顾夕滞了一会儿,“我担心万一形势危刀,妄耗内力……”他体内的药力全凭真力压制,若是真耗费了内力,他怕又回到从前。
  “您到时把这个交给我。”顾夕拿出一封信,交给未辰。
  未辰看了看封皮,是顾夕亲笔。
  看着未辰不解神情,顾夕伤感笑笑,“我把这些日子的事情和心里的感受都记在信里,到时候我如果又都忘了,您就交给我。我想快点想起她。”
  “是画的图。”顾夕有些不好意思。他怕忘得彻底,像上一回一样,连字都要从头学过。
  “好。”未辰眼晴里涩涩的,这个小弟子真是让他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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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熙忙完公务。大家退去后,厅内清静。赵熙看着顾铭则派人又送来的几页纸,想起昨天他病了的事,“西院太医说怎样了?”
  亲卫道,“一直病着,昨夜强用了点儿饭,太医的一碗药,就把饭也呕出来了。”
  “哦?”赵熙皱眉,“到底是什么病?”
  “说是旧伤。幼年时受过内伤。”
  “又是内伤?”赵熙眉皱很紧。练内功,本就是逆天而行。宗山的功力最强,也是最逆天之举。所以一旦被内力反噬,或是被更强的人伤到了,那这内伤必缠绵一生。
  “白日里夕侍君去看望过,要输内力给先生疗伤,先生不准。”
  “喔。”赵熙点头,其实顾铭则紧张顾夕的心情,不比她差半分。
  “后来未辰尊者闻讯也赶过去了。”
  “喔?”赵熙点头,看来顾铭则的旧伤复发是挺严重的了,连未辰都惊动了。
  “先生也婉拒了尊者。”
  “嗯。”赵熙想到那日药田边古树下那个未束发的宽袍展袖的男子,心里竟有些疼,旧伤缠绵有多疼,想当初正君筋脉受损时,也就是祁峰刚强有挺头,不然疼死前也扛不到死遁那刻吧。
  赵熙想着就不由自主站起来了,“摆驾,看看去。”
  西跨院。
  赵熙到时,院门前依旧宁静,没有仆人,看来顾铭则也是不喜欢闲杂人等乌泱泱的性子。走近院门,再闻不到上回来时的淡淡药植香气,赵熙单手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满院的绿植花卉,高矮错落,正映成趣。一座古香古色的小亭子赫然立在草坪上,甚至还有石桌石椅。
  她错愕了一下,让人给园子重整整,没想到办事的人还真是尽心竭力。
  顾铭则在别院并无名份,可下面办事的人还是按很高的规格给他布置了亭院。赵熙微微叹息。这些下人最惯闻风观色,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对顾铭则的看重,这些人早已经看出来了吧。
  信步进了院子,静悄悄的。赵熙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药草已经拔掉一根不剩,自然没有小信鸽什么的飞到她手心里面。赵熙径往屋子里来。
  顾铭则的房间清淡雅致,迎面便是书架,一张条案,上面还有墨字未干。
  赵熙走过去看,厚厚的一叠,拣捡了一下,能看出来是顾铭则呈上来的条陈上的内容。给她的条陈上字不多,但这里的却是密密麻麻勾勾连连,走一步想三步,瞻前顾后,思虑缜密后,才汇总出这么几张纸,呈给她。
  顾铭则的性子,她也是了解了。这傲气啊,令人生怖的傲气。他自己都伏案一宿一宿的,却要求她只凭几张高度概括的条目,就能完全领悟他的方略。就像他从前直接下手来摆布她的人生,也不愿与她有商有量。哎,他那是没瞧得起当年那个小丫头吧。
  内室垂帘微动,似有动静。
  赵熙侧耳听了一下,有隐隐的咳声传出来。
  近而一阵悉悉索索声,然后清脆的裂瓷声。
  赵熙赶紧掀帘一步跨进去。顾铭则只着深衣,散着头发,半个身子搭在床沿,够茶杯的手指还未及收回。
  “渴了?”赵熙快步走过去,扶他靠回床栏。
  扶住他才觉出顾铭则整个人都软软的,喘息。
  “梦魇着了?”
  顾铭则额上全是汗,嘴唇干裂,眼神迷茫地看着赵熙,又似看着虚空。半晌,“嗯。”了一声。
  赵熙挺惊奇,这么个人能当着她的面承认做恶梦了,也真是难得。迷迷糊糊的顾铭则,倒比清醒时更正常些。
  顾铭则缓缓倒向床里。赵熙一把把人捞回来。
  顾铭则被扯了一下,醒过来。看清眼前的人,一下子全清醒。
  他尴尬地坐起来,用手敛了敛被子,坐正。
  在这种情况下,闯到人家卧室来,赵熙也没立场生气。她长叹了一声,“铭则……”
  这一句何其生涩,两人都震了一下。
  赵熙却是感叹,当初被他抱着出了宫,就该叫他铭则的,不该叫他大哥哥。那么稚嫩的妻主,那么软糯的小女娃,顾铭则那么大的少年,早已经亲历过权利倾轧,宫闱黑暗,在她依恋地偎在他怀里吃冰糖葫芦时,顾铭则心中的失望和绝望,该有多么深刻。
  可当时她毕竟才几岁大,不过是一个奶娃娃,又要她能怎么样呢?
  只能说是时间与他俩开了个玩笑。
  赵熙又是长长叹息。
  女帝的悲伤和遗憾,如此明显,顾铭则怎能没有感应。他抬眸,看着她。昔日那个软糯糯的小女孩,再不是窝在他怀里叫哥哥,吃着糖葫芦的小娃娃了。他掩住眼中的晶莹,缓缓开口,“铭则祖籍京城,虽然在国学读过书,却一生未事科举……”
  赵熙未料他会主动与她谈心,惊诧地看着他。顾铭则白皙的面庞,侧脸的线条流畅,酷似顾夕。可他微微抬目时,那成熟又坚毅的目光,却又非常像做了帝君的祁峰。或许二人再历练些年头,就能有顾铭则的气度了。赵熙心中发涩,她其实宁可祁峰和顾夕此后都做回他们自己。
  “铭则幼年出京时,便知道,此生且无大作为。便盟誓,终生不置家室,不设府邸,不祭宗祠……”
  赵熙也愣了,这人真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该是多么不羁的性子,狂傲恃才,自诩能看穿朝堂倾轧,连父子亲情都能挑去那权谋的外衣。
  冷情,冷意,冷心。
  赵熙一字一句,句句敲在顾铭则心里,“铭则,你有才华,傲视众人,也养就了宁折不弯的性子。你这不是决绝,也不是刚烈,这明明就是输不起。你不若就承认,在与先皇、太子和父亲的角逐里,你未战就先退。你其实可以选择磨厉,在逆境中找契机。虽然会有不堪、会有屈辱和惨痛的牺牲,但你都没选就先退避了。你选择逃避,选择在暗处筹谋,在大家看不到的角度,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就可以俯瞰众生?”
  顾铭则错愕地看着她。
  赵熙慢慢逼近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人生就像是棋局,有输有赢。有很多时候,坚忍和耐力,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我总相信,不会有长胜也不会有永远的失利。因着意志未垮,输了一局,也不会永远一败涂地。”
  这话激情中含着霸气,顾铭则也被赵熙眼中熊熊火焰震动。
  他久久凝神着赵熙,似乎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个女子。
  赵熙一口气说出心中所想,也觉得压在心中多年的抑郁得以宣泄。她轻松地长舒出口气。顾铭则,终于成为她的过去。
  铭则,落在我手上,不是你一时筹谋的失利,而是我已经强大到,足以战胜你,支配你,掌控你。
  在她不断前行的道路上,她终于也看清了顾铭则,也看清了自己。
  --
  傍晚。
  夕阳正红,烧了半边天,层云翻滚,仿佛天际也在进行一场战争。
  林泽守卫的禁宫外面,叛军又一次集结开始攻城。双方都是疲惫之师,胶著到黄昏时分,才鸣金收兵。战报上说双方各有死伤。
  “死伤的,都是我大华子民。”赵熙读过战报,愤然拍在案上。
  当时厅里,大家都在议事。天子震怒,一众心腹谋臣都起身伏跪。顾夕就在她身侧,能感受到她激荡的心情。顾夕忧虑地看了看赵熙,也撩衣跪下。
  “陛下息怒。”众人齐声。
  赵熙合目缓了缓心绪,再拾起那战报看了一遍,心疼啊,都是她华国的将士,却被林傲天那个野心之人利用,“林傲天狂妄刚愎,实该诛。”赵熙冷声。
  众人皆屏息。林傲天该死,已经是板上钉钉,只是此刻死守禁城的,却是他的独子,陛下的贵侍林泽。估计林泽再狠,也不忍心让父亲去死吧。
  “陛下,林傲天确实不能留了,只是林贵侍他必不会这么想……”一人上奏,“您不若拟旨,着心腹将官带进城去,卸林贵侍兵权,等捉住林傲天,一并解到北营。”
  很多人附和。
  “林贵侍与叛军胶著半月有余,死守禁城不失,这难道不是忠诚陛下的最好写照?不可与林傲天相提并论。”另外一些人并不同意。
  “哼,子不言父过,父亲犯了大逆罪,若是林贵侍弑父,便是大孽之人,若是他全了孝道,便是华国的叛臣。”
  “照你所讲,林贵侍怎么做都不是喽?”
  “自然。要怪还要怪他父亲,为何叛乱前不想想身后事?”
  “你……”
  双方又争起来。顾夕这是头一回在厅中听赵熙与众谋臣议事。顾夕知道林泽在众臣中褒贬不一,却不料已经是水火不相容的两派。摆在林泽面前忠与孝的难题,也曾经逼他到绝望的境地。众臣的唇枪舌剑,利刃一般,全都刺进他的心里。
  赵熙敏锐地查觉到她的小侍君情绪上的波动,转目看了看顾夕。顾夕就跪在她腿侧,深垂着头,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顾夕绷紧的平直肩线,还有紧紧扣着腿侧的手。
  赵熙止住众人,“行了,林泽的事情,朕再琢磨。明天行动,城内城外要协同好,大家今天议的就定准了,回去就各自办差。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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