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船夫唱罢,拿着船篙将船定在河那头,似有张望之意。江二娘子喜出望外,手舞足蹈,扯开喉咙喊了几声。眼看船夫要撑船过来,江二夫妻喜不自胜,以为能借得船夫之力捞回肉。
  谁知,船夫停了几息,掉转船头,往另一个方向行去,口中又换了另一小调唱着:“叹那小娘子,生就好孤恓,父亡母去无所依。夫郎骂,姑翁欺。秋收谷仓满,碗中粥犹稀;冬月飞雪飘,身上无有衣。东流水,何日息,携奴遥去谁怜惜……”
  江二夫妻眼睁睁地看船渐远,一点残影似雁踪,杳杳渺渺不可寻。
  江二连下几次水,摊在道边如死鱼臭肉,摆手道:“娘子,不可,不可,肉再好也要有命用它。”
  江二娘子在那哭得肝肠寸断,悲凄无限,看那独轮车还陷在近岸泥里,夫妻合力将它拉了出来。江二安慰道:“好在没失了车,不然又要费银钱赔与叔公。”
  江二想想又道:“如今不得法,不如寻个近村,舍些银钱雇人来捞肉。”
  江二娘子舍不得钱,又寻不得别的方法,与江二又走了一趟扶河村,许出半吊钱请了那保长和几个闲汉去河边捞肉。怎知,几人捞了半日,连根猪毛都未曾捞到。
  王保长性子急躁,当下生了气,质问江二娘子:“你别哄骗我等,这河里哪来得肉?冬日水冰寒,再浸河里,命都要交待在这里。”
  江二与江二娘子大急,又舍出几个钱,求道:“王保长,你与众兄弟再细细寻摸寻摸。”
  王保长收了钱,道:“看你夫妻二人老实,再为你们寻上一遍,再不得,我可要带我兄弟几人回去烤火吃酒。”
  江二娘子央道:“保长好心,再一趟便好。”
  王保长并那几个闲草草在水里捞了捞,浮上水来,不耐道:“只有枯草根,哪来的猪肉,别是被水冲走了。走罢走罢,图赚几文钱,冻个半死,吃了药倒是白做工。”
  江二娘子还要央求,王保长等人却不再理会,径自带着闲汉骂骂咧咧走了。
  江二娘子原地大哭出声,拍车拍腿顿足,不敢骂王保长等人,只哭道:“老天无眼让那醉汉走脱了。这是要断你我的生路。”
  江二心怀侥幸,道:“沿村只这一条道,许还能在前头撵到他。”
  江二娘子不听犹可,一听再也顾不得,踩着泥鞋推着独轮车,浑身生起几百斤的力气,腹中顶着一口气,要在这道上寻回醉汉赔钱。
  夫妻二人一路找去,一个道:“他一醉汉,不定就挺尸在路边睡死了过去。”
  另一应和:“他吃得醉,许靠在哪棵老树上醒散酒力。”
  江二娘子又咬牙切齿:“定寻得他陪了老娘的一车肉,少一个铜钿都要闹他个死生不安。”
  可惜,林野风悄,哪里能寻得半个人影,那一驴一人好似南柯一梦,丝毫影迹都无。
  浮财来得快,散得更快,那一车肉,肉腥不曾沾得唇舌,铜钿不曾换得半文,尽送与那奔流西去的河水。
  江二娘子一路洒泪回村,江二多生得心眼,暗自琢磨:怎这般巧,一车肉让那醉汉给撞翻在河中,沿河小道,人迹罕至,一日也撞不见人,那醉汉倒像等在那设钩的。再者那肉翻进河中,竟再也寻摸不回,更是作怪。
  等二人回到村中,偶听村人多嘴一句:“江大父子今日也不知去哪使坏,一日都不见人影。”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二娘子许真疑了江大江石父子,父是贼、子为寇,江大识得好些地痞流氓,能教得江石什么好。
  再或者,江家失了肉,心有不甘,一门心思要把这锅脏水泼到江石身上。
  里正实是深厌江二娘子,本要撒手不管,偏是职责所在,再者江二娘子守着门口呜呜咽咽地哭,哭得让人疑惑他家是否有人仙去。
  卫老父上了年纪,嫌江二娘子哭得晦气,赶着里正出去理事,怒道:“去去,打发了她去,由她这般哭上个一宿,明日就有人以为我死了,拎了纸钱上门吊唁,怕不是连棺材都要送到家门口。”
  卫老娘有些耳背,听话从来只听一半,见说棺材,大声道:“胡说,谁个给你另送棺材,做梦想的这些好事,要自家花钱备的。”
  卫老父怒道:“我养儿养孙,连要个好棺材都不得?”
  卫老娘又不耳背了,生气道:“前头张嘴才只说要棺材,后头嘴一张怎就说要好棺材?”
  里正长叹一口气,自家老父老母倒吵了起来,屋外江二娘子还一接声一接在那哭着,让人心火蹿出几丈高。
  若江家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大不了与村中各姓族老商议,将他家逐出村去,可惜,虽惹人生厌,恶又没恶到这种地步。
  江二娘子等得里正出来,将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是寻死又是觅活,也不管有无人证物证,口口声声咬定是江大江石父子纠结了强人无赖,将她的一车肉撞翻河中。
  “有气冲我来撒,好好的一车肉翻在河中喂了鱼,是要天打五雷轰的,实在是罪过啊。”江二娘子拉着村中围来看热闹的邻舍,泣诉道,“他们昨日装得大方,给了我肉,谁知藏着这样的坏心肠。”
  江二娘子在村中没有什么好人缘,江大家也不遑多让,江二娘子为人可厌,江大却是个地痞无赖,一个贪得无度,一个凶得无法。因此,江二娘子一哭诉,好些个村人心里打突:江大这人,你偷他的鸡他便要杀你家有鸭,吃了明亏,定是要找补回去的。
  村人怀疑,里正也犯嘀咕,得知今日一整,江大江石父子皆不在村中。
  江二娘子更料定是江大江石作下的鬼,扯住里正道:“他们翻了我的猪肉,半斤不少都要还了来。我与我夫郎摸黑起早,走道走得两脚生泡,也要折了脚力钱来。”
  里正正色道:“事情如何还未可知,你如何说起赔钱的事?”
  江二娘子跳着脚道:“方圆百里你做头,你可不许偏帮他们家,他们是杀胚,今日翻我的车,明日就要杀我的人。”
  “胡言乱语。”里正大声喝斥,“村中何时有这等恶事,妇人无知,胡天扯地没一句能听。”
  江二娘子道:“定是他们偷摸着尾随我们后头……”
  有与江石交好的后生在人群里嚷道:“江石昨日说今日要坐船去桃溪,哪里能随在你身后做恶事?”
  江二娘子回嘴道:“他说的便是真?指不定就是故意说与你听的。”
  后生怒道:“不比你满嘴噙粪可信?”
  里正唤村里的保长叫江大和江石来问究竟。江石来时只孤身一人,言道江大去友人那吃酒,当夜许不归来。
  翻了江二娘子肉车的事,江石一笑,道:“婶娘不要胡赖在我身上,我早起坐船去了桃溪,哪里能知道你的事,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别无事寻我的麻烦,我可不是泥捏的。”
  江二娘子哭道:“你说你去桃溪,哪个知真知假。”
  里正道:“村中去桃溪的船,早起只有一条,有没有坐船,一问就知真话假话。”转头问江石,“可有人跟你同船?”
  江石道:“早起同船的有施家进叔,还有本家的江叶青。”
  其时施进未归,江二娘子纠缠着里正、 江石要公道要肉钱。江石被烦不过,凶神恶煞道:“惹得我急,拼个脸上刺字,也要出一口恶气。”
  里正忙叫将江石拉到一边,不叫口出狂言,私下又训道:“既清清白白来世一遭,做不来顶天立地英豪好男儿,也要堂堂正正无愧于心,如何能这般不顾后路打打杀杀的?她不过无知妇人,为贪一文半文都能泥坑打滚,你与她有些口舌争端,莫非还要赔上自家性命?糊涂!蠢。你且放心,只要不与你相干,我必不容她胡泼脏水。”
  江石领了里正的情,避到了一边,任由江二娘子喋喋不休与村中各人诉苦。
  施进被卫小乙拉到场中,他本就心气不顺,又与江石有共同擒猪的交情,能摆得什么好脸色,凶凶巴,气气冲地瞪着江二娘子:“江石与我一道搭的船,如何做的假?”
  江二娘子拍地:“你与江石有交情,谁知会不会帮他扯谎?”
  施进恶声恶气道:“一道坐船的还有江叶青,一并请来问清便是。”
  江二娘子一听竟还扯到江叶青,气焰顿消几分,他家除却自家的地,还赁了江富户的田地来种,如何敢去跟江富户咄咄相逼。
  里正并一个保长又道:“若说交情,我们三家村哪家不沾亲,哪家不带故?依你之说,岂不是谁来作证你都不信?”
  江二娘子理屈词穷,哭道:“那我这一车肉便便白白没了?”
  里正冷笑:“你自家失肉,怪怼谁?不如平日少生些口舌事非,多积些阴德。”
  江二娘子道:“那醉汉来得古怪。”
  里正道:“既如此,你寻他去问个分明。”
  里正一言独断,驱散了看热闹的村人,又好言安慰江石,不忘叮嘱:“男儿郎,胸怀当生得宽广,莫与妇道人家计较。”
  江石揖礼谢过,转身又谢施进,道:“累进叔为侄儿跑一趟,改日找进叔吃酒。”
  施进拍拍他的肩笑道:“不过来说一句话,哪当得记在心里。你脾性又我相投,拿你当侄儿当兄弟,都可使得。”
  江石呆了呆,沉默片刻,正色道:“不敢跟进叔乱辈份,论子侄才好。”
  施进大笑:“依你依你,天寒地冻的,你我都早些归家。”
  他二人作别,老樟树下江二娘子还在扶着树身哀哭,这几声哭倒是真情实意,委实伤心不已。
  阿萁得知这事来龙去脉,已是隔日傍晚,她坐在院中一张小木凳上,听着施老娘与许氏口沫横飞地说着江二家失肉的事。
  许氏叹道:“这银锭系了红腰绳,愣还是跑了,可见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
  施老娘笑道:“浮财莫贪,可不落了个空。”
  许氏又道:“江二娘子昨晚哭了一宿,眼肿得跟桃子似的。”
  施老娘子不是个良善人,拍手笑道:“该,哭瞎了也哭不回一车肉,自家腰上肥油刮刮倒能得个十斤八斤的。”
  许氏叹道:“只可惜了那一车的肉。”
  施老娘道:“有甚可惜,送与江河也不送与这等鸹噪婆,又贪又凶舌头又长。”
  许氏笑道:“我倒不是说江二家该得这肉,只可惜这肉没进人的肚皮,好些人家,一年都吃不到几口。”又说起江石,“年岁不大,倒也心狠。”
  施老娘驳道:“不然还要供着两头的爹娘?”
  许氏道:“理是这个理,只外头看着不好,白白带累了名声。”
  施老娘道:“地里刨食,山里砍柴,林里打猎,名声值得几钱?便是说亲,修得新屋,置得聘礼,还怕没有小娘子愿嫁。”
  许氏笑笑:“倒也是这理……”
  阿萁听得心浮气躁,回屋翻出藏起的字帖,小心取出一张叠好放进怀里,陈氏将阿叶拉去了里正家中绣花,暗地许想要跟阿叶说体己话,阿豆不知又跑去哪里疯玩。
  “嬢嬢,大嬢嬢,我去看看豆娘跑去了哪里。”阿萁寻了一个借口道。
  施老娘骂道:“阿呀,一个一个不着家的,去吧去吧,老了管不动你。”
  阿萁吐舌轻笑,伸腿将缠上来的黄毛狗轻轻踹到一边,出了院门飞快地往卫老秀才的矮院走去。卫老秀才性独又怪常不在家中,白日不是老樟树下徘徊,便在村后卫家祠堂外吃酒。也是阿萁运道不好,在祠堂外绕了一圈,不见卫老秀才的身影。
  四周寂然,寒鸟几声哀号,祠堂虽大门紧闭,里头却供着一排排卫家先人灵位。阿萁胆子再大,也无心久留,正要走,却听得祠堂里头有人悄声说话。
  阿萁皱眉,疑心藏了歹人,只祠堂里又没甚可偷之物,大着胆子摸过去,将耳朵附在门上细听,想着要是听得不对,回去告诉里正好纠结人手过来拿贼。
  只听里面一人笑道:“小兄弟,改日再有这样的好事,再叫哥哥几个来。”
  “王大哥说笑,哪里日日都有这等白得的好处。”一声音轻笑回道。
  阿萁只感心口砰砰直跳,胸腔闷慌,手脚俱凉,少年声音清明如晨风,透澈如溪水,令人想不识都难。
  这回话的不是江石还有谁?
  第29章 青梅许约
  阿萁生怕惹出事,不敢多做片刻的逗留,提着裙角,半弯着腰,蹑手蹑脚慢慢从卫氏祠堂退开几步远,正要转身就溜,就见村道那头走来一群白鹅,打头那只趾高气扬、抬头挺胸,肥而白胖的身子轻摇慢摆,走得好不霸道。
  阿萁暗暗叫苦,这只鹅在村中赫赫有名,撵鸡追狗,抢食叼人,一天到晚在村中横行,简直是无所不为。
  要命的是,这鹅正是江石家的。
  前有恶鹅,后有它家恶主。阿萁一时情急,卫氏祠堂跟前有一株参天古榕,也不知生了多少年月,树身几有十数围,根柱垂挂,一木似成一林。
  阿萁寻得树身一处凹洞,也不管苔藓打头,枯皮乱叶飞裹,将身一矮整个人藏了进去。
  忐忑屏息间,听祠堂有人道:“外头好似有声。”
  阿萁忙又将身往里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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